【同题】醒悟
学历?
高,高中。
毕业证?
没,没有。任杨脸涨得通红,眼睛盯着脚尖。
没毕业证见什么工?走吧走吧,别耽误我时间!高个子眼皮上翻,不耐烦地挥着手,像赶一只不识趣的鸭子。
任杨在一片哄笑声中勾着头退出来,走到保安看不到的地方,才抬起头,朝工厂墙壁上重重地吐了口唾沫,恨恨地骂,杂毛,毕业证,老子没毕业证照样出来打了十年工。
一家五金厂招一名机修工,工资也不错。任杨又摩拳擦掌,准备应聘了。这次招工的是个微微发胖的中年叔叔。叔叔戴着幅金丝眼镜,很和气的样子。
做过什么工作?
……
会车床吗?
不会。
会铣床吗?
不,不会。
呵呵,抱歉,我们要求必须有工作经验的。你去其它地方看看吧!
任杨再一次背着保安吐泡唾沫,骂着杂毛,离开了工厂。
路过一家很大的服装厂,我看到招工栏里贴着招女工的启示,也想去试试。排了半天队,轮到我时,招工的人事姐姐从厚厚的镜片后扫了我一眼,就直接地问我,多大了?
十,十五岁。我虚报了年龄。
不用看了,我们厂不招童工!
我没想到,外面找工作,居然有这么多要求。难怪,当时老爸没弄我进他们那看起来很气派的正规工厂,而是让我进了一家在民房里的小加工厂。
【5】
又过了些日子,天冷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钱也用光了。
任杨把自己花一千多块钱买来才两个月的手机,以两百块钱卖了,又厚着脸皮找任冬借了钱,带我回了他的老家。
任杨告诉我,我们只是回家玩段时间,过完年再带我去北京,那里有天安门。他还告诉我,他家很有钱,有三层楼的小洋房,还开了超市,生意火得忙不过来。我去了,就帮他妈看看店,上上网就可以了。
到了他家,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被骗了!
任杨的山在一座大山上,从山脚到山上,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山路是接近九十度的坡度,每走一步,都是弯曲了膝盖向上攀爬。即使任杨紧紧地拽着我,我还是一步一顿,借助路边横生的枝蔓才能向上爬行。我一遍遍地问任杨:你家到底在哪里?还有多久到你家?而被两个编织袋压得虾米一样弓着背的任杨,给我的回答如同复读机:快了,再转过一个山头就到了!
转到天都黑了,任杨才在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前停下了脚步。
推开门,从昏黄的灯光里,蹦出一个弓腰驼背,尖嘴猴腮的怪物。他像猴子一样窜到我们跟前,歪着头,伸长脖子,把一口参差的牙齿摆弄出来,冲着我和任杨嘿嘿傻笑。我吓得赶紧闪到任杨身后,紧紧拉住衣角,耸起了肩膀。任杨咳了一声,把我从他背后拽出来,拍拍我的手,淡定地说,莫怕,那是我爸!
我还没回过神,从屋子的暗影里,又窜出一个麻杆样的人。麻杆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明显地过于宽大,走起路来看不出脚步的移动,只看到影子在灯光下飘动。麻杆吆喝了一句什么,任杨爸就乖乖地退回昏暗的光晕里了。很快,那麻杆飘到了眼前,仔细看去,居然是个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独眼女人。
独眼女人看到任杨,身子定住了,独眼睁得大大的,随即,就有热气从眼里升腾起来,眼睛也显得明亮湿润了。独眼女人鼻翼一皱,白牙一闪,一把拽住任杨的胳膊,屋子里就响起了石破天惊般的颤音,杨啊!杨……紧接着,经久不歇的哭声取代了所有语言。任杨没有动,也没有安抚,只是直直地站着,像根石柱一样。等独眼女人哭累了,他才转头对我说,小惠,叫妈!
啊?爸?妈?
这莫名的状况,简直让我的脑子停止了转动。我只感到自己的脊背僵硬,鼻子里有刺鼻的尿骚味,嘴巴大大地张着,面部肌肉不听大脑的指挥。。
任杨对我的表现显然不满意,放下行李后,再次把我拉到那个独眼跟前,急切地命令我,叫妈!叫妈啊……
任杨妈围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上下,还在我的胸和屁股上摸摸捏捏,脸上露出奶奶生前在市场相猪仔的表情。这使我对她那只暴突的独眼更加恶心。任杨再催促,我就紧闭双唇,把眼睛看向了别处。相完后,任杨妈又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见我始终不肯开口,才沉着脸走到灶前忙碌起来。
屋子很简陋,除了一口灶几口锅一口水缸一个缺了一只脚的木桌,其它啥都没有。木桌旁,卧着一头大黄牛。大黄牛闭着眼睛,嘴巴不紧不慢地反刍着,显得很安静悠闲。但是,一股股刺鼻的气味,却活跃地从它那个方向散开来,跟锅里的饭菜气味混和在一起,令人作呕。而任杨父母,包括任杨,似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
这就是任杨的家吗?这就是我今后要生活的地方吗?他的洋楼呢?超市呢?怎么都没有?他骗了我!为什么骗我?
对于骗这一说法,任杨的回答很轻巧,甚至有些嘲弄——嘻嘻,骗?谁骗你了?脚长在你身上,我又没绑你,是你自己跟着来的。
这样无耻的回答,让我既震惊又愤怒。我大喊,骗子,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门儿都没有!到了这儿,你就是我婆娘,哪儿也别想走!任杨声音冷冷的,脸也阴阴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不,我不是你老婆,我要回家!我开始撕咬。
在我和任杨的撕扯中,外间屋里适时地响起了一声沉重有力的干咳,待我再发威时,啪地一声脆响就遂不及防地从我脸上响起。热辣辣的疼痛让我忘记了哭闹,愣愣地看着任杨,觉得不可思议。只见他牙一闪,舌根一卷,嘴巴里狠狠地蹦出几个字——
老实给我呆着。再吵走,我打断你的腿!
【6】
这是一座偏僻闭塞的穷山村,山里人普遍没有房住,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很多人在当地讨不到老婆,一辈子打光棍。村里有几个小媳妇,都是跟我一样,从外面打工骗回来的。骗回来的媳妇是没有自由的,只能沦为生育工具,生孩子,种庄稼,再也没机会出去。
关于自由,我第二天就领受到了。
不但任杨二十四小时贴身守在我身边,就是他妈和爸,也总是对我密切监视。我有时会有意地捕捉他们的目光,任杨爸是个傻子,不懂闪避,被抓到了,只是咧着嘴嘿嘿笑。他妈就狡猾多了,只要我一抬头,她那只独眼就转向别处去了,我一低头,那目光又回到我身上。
我不喜欢任杨妈,不仅因为她的独眼让我看着恶心,而且我总觉得她的目光阴冷、锐利、冷酷,总让我想起猎枪和猎物的关系,莫名地紧张。
其实,任杨妈对我还算不错的。刚去那几天,一天两餐饭,她餐餐单独给我盛一碗,亲自端到我床前。我闹脾气不起床,她也没像我妈一样又喊又叫又骂,只是阴阴地看我一眼就走开了。当时我一点都不懂得感恩,一心一意地闹绝食,对她的恩德不屑一顾。之后我才知道,在以杂粮和稀饭为主的家庭,那碗饭,会使他们三个的碗清得可以当镜子照。
手机在这里只能当时钟用,村里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就是村长家的一部公用电话。打完几个以前下载的游戏,又没电视看,我就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了。
走出门去,远离了牛尿牛屎,空气是新鲜了,寒风却可以割破人的皮肤。
从广东带来的几件衣服很单薄,根本抵御不了大山的寒冷。但是,没钱买衣服,买鞋子。
任杨妈很勤快,每天都要把火烧得红通通的,让我偎着火御寒。一段时间下来,脸和手都干裂得像裂口的稻田,又痛又痒。我让任杨给我弄点百雀羚,任杨却骂我装小姐。
没有网络,没有游戏,生活中的任杨不再是令我崇拜的偶像,而是我讨厌的二流子。二流子在家跟客人一样,桌上端碗,桌上放碗,对他妈的辛苦视而不见。虽然他总让我喊他妈叫妈,但我从来没听他叫过一声妈,通常听到的都是喂。对他爸就更过份了,当他爸笑嘻嘻地流着口水对他傻笑时,他就会把脸一沉,八字眉倒竖起来,恶狠狠地骂,滚开,老东西!
自己的爸妈,有再大的仇恨,也不至于这样吧。一次,我忍不住问任杨,怎么对你爸妈这样?你是他们亲生的么?
咋啦?不是亲生的才好呢。把我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没得吃没得穿,还看人脸色受人欺负!
任杨的回答令我愕然,我没想到,他对自己爸妈的成见比我对爸妈的成见还要深。要是以前,我一定会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是现在,我看着他阴沉的脸,感觉脚底有冷气直往身上飕飕地窜。
我后来才知道,任杨因为讨厌他的爸妈,出门打工十年,一分钱也没往家里寄过。任杨有三个姐姐,都已经嫁了人,平时很少回家。一个智障老爸,半个残疾老妈,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没有基本的温饱,没有温情,这简直就是人间炼狱。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要回家,哪怕是回到爸妈那个被我看作狗窝的出租屋,哪怕是回到已经没有奶奶的老家,总比在这儿挨饿受冻要强。
但是,我的想法简直就是妄想。
对我的哭闹,任杨一开始还假心假意地哄我,说什么再坚持一段时间,过了年咱就出去过好日子,再也不回来了。见我依然哭闹,就恐吓说,柳小惠,你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全国各地都在抓你这个小偷,我是为了你的安全才带你回山上避难的,你莫要不识好歹!见依然不奏效,任杨脑羞成怒,一边咬牙骂着,臭婆娘,告诉你,老子是讨老婆回家干活的,不是讨来供菩萨的!一边就拳脚招呼上了我。骂完打完,还无比委屈地说,都是你逼我的!
对他的打骂,开始时他妈还装装样子制止一下,后来只是用那种阴冷的目光看着,嘴角还有隐隐的笑意。他老爸每次见我被打,都会像看猴戏一样拍脚打掌地傻乐。
【7】
那是一段没有白天黑昼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名溺水者,在无边的黑暗里下沉、消散。我看到灵魂化作一缕青烟,从瘦弱的躯体里升上了天空,逐渐凝聚成两张脸,老爸老妈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他们,没有那么深的恨,也没有那么强的怕,只有他们的好了。
小学时,村里一个叫馒头的小霸王老欺负我,老爸过年回家,我告诉了他,他在大年三十那天专程跑去馒头家,馒头再也没欺负过我。
有年过年,我吃坏了肚子,老爸顶着寒风,半夜背着我到镇上医院看的急诊。那些天,老妈在医院里照顾了我三天,出院后,因为担心我身体恢复不好,老妈还把提前买好的返程票退了,直到我痊愈才重新花高价买了票。
奶奶走了,老爸老妈把我接到了广东,为了我能继续上学,老爸天天厚着脸皮去求老板帮忙。欠下的人情,在后来几个月,身为中层管理没有加班费的老爸,经常在厂里义务加班到深夜。
还有弟弟,那个我嫉妒的小男孩,每次我跟老妈赌气不吃饭,就拿零食来逗我……
家里真好啊!如果有机会回家,我一定要好好听他们的话,再也不跟他们怄气了。我还要回学校读书,按他们期望的那样,考上好大学。以前,语文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今后可以当作家,我一定要好好努力。
可是,与世隔绝,没有钱,我怎么才能回家呢?
任杨是不让我跟外界有任何接触的。有一次我试探地说想给老爸打个电话,他就把小眼睛翻成个斗鸡眼,勃然大怒——柳小惠,你少给老子耍花样!你那点花花肠子,休想骗得过我!见我的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滚,任杨又缓和了一下语气,乖乖跟我过日子,到时候自然会让你见爹妈,啊!
我抹掉眼泪,只能恨恨地骂一句,死任杨,去死吧!
我并没死心,趁他们疏于防范的时候,我把任杨妈的床翻了个底朝天,从枕头下床板夹缝里搜出一个包了三层的布包,抽走一张面额十元的钞票,去村长家打了个电话。
那是个上午,任杨一家山上砍柴去了。他们一出门,我就急急地穿上衣服,抄小路跑到村长家。
村长正在灶前烤酒喝,黑红的脸膛在火光照映下泛着油亮的光。
我要打电话!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
村长把酒碗端在嘴边,半天没说一句话。眼睛从我脚尖看到头顶,又从头顶看到脚尖,像任杨妈看我的眼神一样,看得我脚发软。
我要打电话!我心里慌乱起来,村长给不给打有很大风险性。
我知道村长是听得懂普通话的,因为他家有电视机,经常看新闻联播。果然,村长看了看我手里的钞票,并没起身,而是慢腾腾地用我听不太明白的土话问我打哪里?
长途,任杨让我打的!我现在撒起谎来顺溜得很。
也不知是村长信了,还是他压根就不需要信,反正他带我进了堂屋,打开了用木匣子锁起来的电话机。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电话那头,苍凉的声音一遍遍地响起,我的心也就随着歌声不停地上下起落。我害怕电话那头期待的声音,又急切盼望着那个声音的出现。我的手抖动着,嘴唇抖动着,脚也抖动着。我脑子飞快地转运着,思量着接通后该说些什么,却理不出个头绪。
喂,哪个?话筒里响起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有些疲惫,像被烟叶熏坏了嗓子眼一样。
老爸!十三年来,我隔着话筒听过,附着耳朵听过,从没像这一刻这样激动过。这声音,比王力宏的歌声还动听,比奶奶的叮咛还亲切。
我握着话筒,思绪万千,泪水滂沱,心里千言万语,却张着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快要滑出手心的话筒。
霜儿的作品,总是吸引着读下去。
小说的构架与文笔,流沙学习了。
真的感叹,不是文学成就了人生的格局,而是人生成就了文学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