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醒悟
唉唉唉,你说话可要摸着心口?我几时说的?
你,反正你骗了我……
你这人,太赖皮了!别人肚子里的货,我老太婆又做不了主,怨得了我?生个丫头又咋啦,大不了再生一胎嘛……
你懂个屁,你以为生二胎不要钱啊?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耍横,不想给工钱。好好好,我当是白忙活一晚上,钱我不要了,你拿去买药吃吧!
……
这是什么声音?吵得人头都要爆炸了。是幻觉吗?可为什么声音那么熟悉?我在哪儿,为什么我的身子变得轻盈起来?手脚那么沉重?
不要吵了!
我使出全身力气,但耳朵里没有回应。我想,我是被血水浸泡得太久,失去元气了。我需要休息,需要充足的体力保护我的孩子。
好了,别吵了,让我睡一觉吧!
【11】
见过的人都说,女儿像我,是个小美人。我给女儿取名叫星儿,因为我觉得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任杨妈从来不看星星,也不爱星儿。她说,丫头都是赔钱货!这样说时,任杨妈那只独眼里柔情尽失,变成一把尖利冰冷的匕首。在星儿哭闹的时候,那匕首就会飞出来,和着唾沫星子,在星儿和我身上、心上狠狠地捅。
死丫头片子,就晓得哭,跟你妈一样,都是灾星!再哭老子弄死你……
这句话,她天天挂在嘴边,几乎成了口头禅。那声音,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而是牙槽底部,咬牙切齿。我对这个声音充满仇恨,恨不得一刀捅死这个恶毒的老巫婆,却只能奄奄地躺在床上。
在这个家,我跟那几块木板,应该是最有感情的。生星儿前我不分白天黑昼地躺过,生了星儿后我又日以继夜地躺在上面。
生了星儿后,我全身出血,到星儿满月都是长流不断。不但流血,同时身体极度消瘦,全身乏力,连起床上厕所都得扶着墙。到后来,连厕所都上不了了,因为下身痛,一蹲下,就撕裂地痛。
生星儿时,因为男女问题,任杨妈和王小手闹翻了。听任杨说,王小手连脐带都没剪,就气冲冲地走了。王小手在村里四处传言,说任杨妈赖钱;任杨妈又逢人就讲,王小手测男女不准。两个人在村里公开成了仇人。
为了我的病,任杨妈不得不厚着脸皮给王小手告饶,王小手也大人大量,开了几副祖传秘方。不知道是王小手有意刁难,还是我太娇气,药喝得我牙齿都黑了,身上的血依然固执如初。
我这一病,直接让星儿成了无奶的孩子。任杨妈用尽了各种催奶的土方,就是在我的两个小馒头上挤不出一滴奶。气得任杨妈一边给星儿熬米汤,一边骂,养个只会拉屎不会擦屁股的东西,还不如喂头猪呢!
一病不起,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看到星儿清澈的大眼睛,我忽然很害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我不想再做沉默的羔羊,我要为自己为星儿搏一把。于是,在我的哭闹下,争取到了去医院的机会。
医生说,我是生产时剪开未及时缝合,导致伤口感染,加上治疗不及时,得了重度宫颈炎,需要马上手术。
一听说钱,任杨的眉头一下子连成了个打结的一,看着脚尖,半天不吭声。我绝望透了,蹲在地上哭了。哭着哭着,我有了一个唐突大胆的想法。
老爸,我是小惠。我生病了,要动手术,不然,我就要死了。老爸,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非常冷静,只拣重点说,沉着得令自己都感到吃惊。老爸还是那个号码,声音依然不带感情,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挂了电话,我发现自己手牚里全是咸咸的液体。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几天后就出院了。
回家见到星儿,我差点疯了。只见她脸上、身上到处淤青。大热的天,捂得厚厚的,全身火一样发烫。还好,发现得及时,找王小手弄了两副土方,烧退下去了。身上的伤痕,我却一直搞不明白。追问之下,任杨妈满不在乎地说,我和任杨在医院这些天,她要干活,星儿都是她爷爷在弄。末了还加上一句,哼,只晓得败财!我不干活,难道守着你两个赔钱货,全家人喝风哇!
而任杨爸,则站在我旁边,看着星儿傻笑。好几次把黑乎乎的手伸到星儿头上,都被我躲开了。
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我要带着星儿出去打工,挣钱在外面买房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没有去路,只好再次向老爸求救。电话是老妈接的,听说我连孩子都有了,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她听不得我的哭泣,最后答应了我的请求。
任阳在家早就呆腻了,高度支持我的做法。但是对于路费,我们俩却发生了争执。
任杨说家里没钱,让我再跟老爸要。我说老爸一个月工资两三千块钱,才给我寄了五千,哪能再要,让任杨去跟亲戚借。任杨说,亲戚嫌他家穷,都不给他借钱。
争执了半宿,我们一致决定,把家里那头老黄牛卖了做路费。
【12】
时隔一年回到故地,棚户区还是那么杂乱,出租屋还是那么破败。但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就连出租屋前的那口臭水塘,也变得比记忆中干净。
没有我想象中的煽情场面,也没有预想中的审问拷打。狭窄的屋子里,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我只是出了趟远门。只是满桌丰盛的饭菜,无言地证明了我已是个客人。老妈还是爱唠叨着,把她认为好吃的给我和弟弟碗里夹;老爸依然撮着小酒,吃得不紧不慢。
只是,我发现老爸苍老了,两鬓明显掺杂了白发。老妈的的嘴唇不红了,定格在记忆中的包子脸变尖了。弟弟长高了,也长壮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顽皮的小男生,而像是个早熟的小男人。
很快,老爸为任杨找了个家具厂,做开料学徒。老爸说,条件有点艰苦,不过可以学到一门实用技术,今后生活有保障。任阳的老大是他朋友,他打过招呼,任阳进去不会吃亏。
为了方便起居,老爸老妈为我和任杨单独租了间房,采光通风都很好。并为我配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还买了几袋婴儿奶粉。
一切配备齐全,我和任杨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任杨上班加班,我带星儿做饭,闲时看看书散散步,到了放学时间,就去陪弟弟写作业。
老妈上夜班的日子,我还可以陪着老妈做做家务聊聊天。老妈的嘴巴还是那么零碎,一闲下来就对我刮噪。现在,我对她的唠叨没那么反感了,也不和她抬杠。我甚至觉得,老妈的唠叨,是家的味道,是爱的表现。
我发现,对任杨和星儿的介入,老爸老妈显然不太适应。他们对任杨表现出刻意的热情,显得很虚假。老妈从来不抱星儿出去玩,也不准我抱着星儿跟她上街。倒是弟弟对这个粉嘟嘟的小家伙充满好奇,每天放学回来,都要捏捏星儿的小脸蛋。
老爸还是在以前那家厂,不过从车间主管降身成了一名维修工;老妈在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老妈说,我出走后,他们丢下工作四处找我,老爸差点丢了工作,她因为请假太多被炒了鱿鱼。
对这样的后果,我除了深深的自责,无言以对。
老妈一背着任杨就会数落我,你个不争气的,才瓜哟!个人都还是娃娃,还要养娃娃,找罪受!早晓得你这么不争气,当初我就应该把你拉进茅屎坑;你看那个任杨,样没样才没才,像个憨包一样,你跟着他,到底图个啥子?
图他啥呢?我也不知道。以前,我图他游戏玩得帅,对我好。可自从跟他走了一遭后,他身上所有的光环在我面前都褪尽了。如果非要找个理由,我想就是,他是星儿的亲爸。我希望他能好好工作,把我和星儿照顾好。
可是,上了一个月班,任杨旧病复发,又不干了,还跟他的老大吵了一架。
这次失业,任杨把责任推到老爸身上。他说是老爸轻贱他,没把他当自家人,才给他找这么个下力不挣钱的活。
之后,他并不急着去找新工作,而是窝在家里睡大觉,玩游戏,没钱了就逼我向老爸老妈要钱。拿到钱,他口头说去找工作,实际多次看到他钻进了网吧。对他的行为,他还振振有辞,说反正我老爸老妈打了那么多年工,有钱,我们不用白不用。还说老爸老妈亏了我那么多年,现在应该补偿我。至于工作嘛,慢慢来,总有适合的。
纯粹的流氓无奈!
我们吵架了,吵得激烈的时候,任杨又对我拳打脚踢,就算我抱着星儿也不例外。那段时间,我手上身上伤痕累累,老爸老妈看不过,去找任杨理论,任杨跟他们也冲突起来。
日子没法过了,我带着星儿搬回老妈的出租屋,任杨三天两头跑过来要人。任杨恐吓说,柳小惠,你个杂毛,你是我任杨的媳妇,死也要死在我手里。你要是敢离开我,我让你全家死绝!
这种挑衅,成了棚户区的笑话。不但对我是伤害,也严重影响了一家人的生活。老妈说跟这种人还有啥过的,把孩子还给他,分了算了。
任杨,我们分手吧。就当做了一场恶梦,求求你以后不要打扰我了!
我话还没说完,任杨就恶狠狠地说,分?你想分就分?没那么容易。柳小惠,你要是真离开我,我就把这丫头弄死。
这话,令我不寒而栗。看着星儿清澈的眼睛,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绝境。
【13】
事情的发生有点突然。
那天,是农历腊月十二。说来奇怪,20121212,出走后的第二年,又一个特别的日子,三个12。
那是广东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风从头天晚上持续刮到第二天,一直没有停歇过。天气预报说,那天的气温是4度。
棚户区许多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弟弟刚刚放寒假。一大早,老爸就上班去了,工厂一到年关,人手就特别紧缺,不回家的,反倒比平时忙。吃过午饭,老妈也走了,她上班的餐馆虽然年底生意冷清,但要到月底才会放假。
洗过碗,我把星儿哄睡着了,边看电视边陪弟弟做作业。这段时间,在我的督导下,弟弟的成绩有了明显上升,大家都很开心。
正在我给弟弟讲解一道应用题时,任杨来了。他把门推开,站在门当中,昴着头,命令我,柳小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
走?去哪儿?本能地,我肩膀缩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抖。
少废话,叫你走就走!说着,任杨一步跨进门里。一股冷风跟着扑进屋里,把弟弟的作业本从斑驳的木茶几上吹落到地上。
我不走!看到任杨进来,我一个劲往沙发里缩。
你走,不准你欺负我姐姐!弟弟站到沙发前护住我,捏起拳头冲任杨挥手。
滚,小杂毛!任杨说着,一把推开弟弟,拽住我的胳膊,将我从沙发上拎了起来。然后,又去爸妈的睡房抱出星儿,拖着我就往外走。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看着瘦小的任杨,居然力大无比。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他的魔掌,身子像陀螺一样,被他滴溜溜地旋出了房间。
我哭,星儿哭,弟弟哭,那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一片哭声。哭声让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不能跟任杨走。我拼命地顿住脚,重心全压在屁股和脚板上,嘴里吐出一串串毫无意义的词组: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把星儿还给我,我们各过各的……
也许我的顽抗激怒了任杨,他忽然松开了手。我一个趔趄,滚到了水池边。还没来得及起身,任杨的脚就雨点般踢到了我身上。每一下都力道十足,跟在网吧打游戏一下快准狠,痛得我满地打滚。
打我姐姐,我打死你这个坏蛋!呀……
忽然,一声稚气十足的吼叫响起。我微微张开眼,只见弟弟拿了一个红色的扫把,学着功夫片里的样子,对着任杨挥动起来。弟弟的干扰,令任杨暂时放开了我。弟弟才八岁,哪是任杨的对手,我心里一咯噔,刚要张口叫弟弟跑,却听见任杨嗨哟一声怪叫,蹲下身子按住小腿。弟弟高兴地蹦起来,大叫着,也,我打败你这个坏蛋喽!这时,我看到任杨把星儿往地上一扔,倏地站起身,眼里凶光毕现,直直地扑向弟弟。弟弟……我刚喊出声,只见眼前一花,耳朵里嗵地一声响,弟弟就从眼前消失了。
不好了,弟弟掉进水池了。我忍痛爬起来,连星儿也顾不上,就扯起喉咙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掉进水里啦……
正是上班时间,棚户区人很少,我呼叫了半天,才来了两个人。天太冷,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下水。等叫来110,救起弟弟的时候,弟弟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了。
【14】
弟弟走了,八岁的生命,因为我的错误,消失在了寒冷的异地。
弟弟的走,对老爸老妈打击很大,一夜之间,他们仿佛都老了十岁。从弟弟走的那天起,他们的脸上没了笑容,嘴里没了话语,不吃不喝,变成了木头人。
我小心地守护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一天天的憔悴、衰弱下去,除了哭泣与自责,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沉浸在失去弟弟的悲痛中,对我的存在是无视的,甚至是麻木的。但是,他们对星儿,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敏锐。只要星儿一哭闹,老爸眼里就有了凶光,老妈眼泪也更汹涌。我知道,他们恨任杨,连同任杨的孩子也无法接受。
任杨在出事后,就从工业区消失了,但是不久后,就被警察抓了。听说,任杨犯的是故意杀人罪,要判死刑。对于这个结果,我不知该悲还是喜。看着老爸老妈伤心欲绝的脸,和弟弟黑白照片里天起无邪的眼睛,我觉得我应该高兴;但看到襁褓中星儿那两排刷子样又黑又密的睫毛,我又心如刀割。
霜儿的作品,总是吸引着读下去。
小说的构架与文笔,流沙学习了。
真的感叹,不是文学成就了人生的格局,而是人生成就了文学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