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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百味】断指(小说)


作者:李衔夏 布衣,369.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43发表时间:2016-05-26 06:35:10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可笑:他连征服眼前这个爱他的女人的能力都耗损了,在她完美凝脂的身上败下阵来——
   这回,他没有说“对不起”。
   几天后,他回到家中,一切如常,妻子仿佛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李荷塘静静观察了几天:妻子仍然是每天早上六点多就醒来,躺在厅堂的沙发上看电视。七点半叫醒丈夫,在丈夫洗漱的同时,做好早餐。丈夫上班去,她洗衣打扫收拾,然后到市场买菜,做好午餐饭菜,等丈夫下班归来。午饭时光不超过十五分钟,然后是抹桌洗碗刷盘。午睡半小时,出发去打麻将。傍晚六点前赶回来,已经买好菜,做晚饭。然后还是抹桌洗碗刷盘,洗澡,忙点女红,早早睡下——他想,妻子应该是把他的话当作一时的气话了。这种冷处理的办法还是他教她的。以前妻子为丈夫的不争气而咆哮,也说过无数次“离婚”,久而久之,李荷塘不太搭理,让妻子冷静下来再认错(不管是不是自己错,男人都该主动为夫妻矛盾而认错道歉,这叫绅士的胸襟)。一瞬间,他又理解了妻子当时的心情,好比不给一座作动的火山爆发,憋得呀——诗人天生感性多情,他悠游寡断。
   又一个晚饭时段,他单刀直入:“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妻子迟疑一下,问:“什么事?”不知是真忘记还是装糊涂。
   “上次说的离婚,我是认真的。”
   妻子又陷入沉落的表情,李荷塘担心又是挥拳击水——白用功,发起狠来,直追不舍:“如果你没什么意见的话,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
   “你是不是非得毁掉这个家!这个我们亲手建造的家!”妻子的嗓音上升了一个八度,视线微扬,眼眶里饱含泪水,目光中闪现决绝。
   “这个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为什么?”再高一个八度。
   “你知道我今天做过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
   “在你眼里,生活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了,女儿嫁出去了,而我,是否存在,根本不重要,这个家只剩下你按部就班、严丝合缝的所谓生活了。我曾经很想插进去,但是我发现,我已经没有立锥之地。”
   “我可以改的。”
   “太迟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
   “放心,我会净身出户,离婚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赡养费。”其实李荷塘是个不善于面对问题的人,他早已打定不带一分钱离开这个家的想法,原本可以不用亲自说的,他只要让妻子发现他有婚外情(结果是一样的),但他坚持选择自己当面说,亲自给这段婚姻划上句号。在他心底,还是守望着一份诗人的责任和良知的。
   离婚那天,风很大,天空异常晴朗蔚蓝。小小一本离婚证,放在口袋里,沉重若山。李荷塘走在大街上,灵魂躬如蜗牛。据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同样有一段无趣而不幸的婚姻,离婚的时候他跳上舞台大唱大跳的,为自己的自由庆祝。之前李荷塘觉得这样的行为很“香艳迷人”,真正轮到自己离婚,他却提不起半点意兴。他可以确定,自己打心底想离婚,但他却没有解脱的快感,没有欢腾雀跃的动力。
   ——也许,他的心已过于疲惫。
   离婚后的一段日子里,李荷塘很少见唐糖,很少见其他人。因为是净身出户,他只能寄居在出租屋里。一个人关在门内,读书、写作。他不想见唐糖,只是因为他觉得,在这段时间自己似乎不应该见。至于为什么不应该见,他自己也思绪模糊。房里有一盆绿萝,一个月没浇水了,却还碧绿茂盛。他有点羡慕这种旺生的植物,生命力顽强,不怕雨雪风霜,石头和干渴都无法抑制其生长。他有很多思绪郁结在胸中,在膨胀,在爆发,他疯狂地写字,一页一页,信马由缰,自己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只觉得,不停写作的状态能让他清醒、畅快。能让他体内的洪流宣泄出来。
   他在以每天一千行诗的高速,倾泻奔腾的瀑布。
   他似乎找回了年轻的感觉。
   在键盘上敲字的时候,李荷塘完全忘记了断指的缺陷,九根手指依然上演出完美的键盘霹雳舞,彩云缭绕。
   从朋友口中,李荷塘得知,当年点化他的那位韩编辑,如今已是国内文坛的知名作家,最近要来本市的书店作签售。他决定去当面表达一下“人生的谢意”。这位韩编辑真是水平高深,眼光独到,怪不得能迅速身价飞升,大名鼎鼎。回顾十年往事,唏嘘不已。十年里,父母先后去世,自己成了真正的伫立者,立于天地间;女儿嫁人了,生育了;自己跟妻子离婚了。短短十年,人生跌宕起伏,不堪回首啊。从前,李荷塘写作,是为了梦想,为了成名和流芳百世,但最终他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他放弃了。如今他重新燃起创作的激情,但已不再是为了名利,完全是一种忠诚于内心的表达欲望。这是破而后立、凤凰涅槃。他没有埋怨浪费的十年光阴,反而是一种感激:十年的沉淀,人生和文学,都有了灵魂的飞跃——
   唐糖来找他,说她怀孕了。李荷塘一下子懵了,转而是惊喜,自己已经是自由身,而且又是爱唐糖的,本来就打算娶她,这回米已成炊,反而不用烦恼了。
   “我们结婚吧。”
   “你就是这么求婚的吗?”
   李荷塘弯下腰,把耳朵贴到唐糖又暖又软的腹部,笑道:“孩子啊,孩子,赶快帮帮爸爸说说,让妈妈嫁给爸爸。”
   “不要脸,孩子才不会帮你呢,谁说你是孩子的爸爸啦!”唐糖嫣然一笑,百媚生。
   李荷塘突然严肃起来,双手抓住唐糖双臂,体温在传导。他一脸认真地说:“糖,我已一无所有,而且年龄是你的两倍,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你的才华,是最大的财富;你的心,永远年轻。”
   李荷塘一把抱住唐糖,就像一把抱住了月亮,那洁白、那清亮、那虚幻、那远邈。
   抱住了月亮,就是抱住了整片美丽的星空。
   爱情是美好的,现实却充满荆棘。要说服唐糖父母,非常困难。幸亏有这个孩子,就是一张至尊皇牌。阅历丰富的李荷塘,自然不容易被压倒,他明白,一切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比如戒指,李荷塘的左手无名指没了,解决的办法就是唐糖之前说的,买九个戒指,给剩下的九根手指戴上。当然,他俩结婚的预算极低,戒指只是路边摊的货色。作为一个已逾知天命年龄的男人,结婚依然如此拮据,李荷塘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诗人,要耐得住岁月的清贫。他打心底感谢唐糖,她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幸福生活,仅仅是因为——爱。
   韩心快来了。人家既然是来签售图书的,李荷塘要表示对人家的感谢,当然要购买他的书了。他决定买一套回来好好拜读拜读,届时见了面也能说点“具体的话”。韩先生真是大师啊,小说、散文、诗歌、剧本、杂文、随笔……统统驾驭自如。李荷塘暗暗钦佩,甚至有点崇拜。但是,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女儿打来电话,说她跟阿明要离婚了。李荷塘早有预感,也就安然接受了。女儿只是简单告知,他也只能简单应个“哦”了。房子在妻子那里,女儿和外孙自然是跟在妻子那边住了。他很欣慰,并没有给他的生活造成负担。
   真正让他哀伤的,还是这个韩编辑。捧读韩编辑的诗集,李荷塘居然读到了自己的诗,十年前投给韩编辑被他说“手法拙劣、品位低劣”的诗。有些许改动,总体没变。这些句子,曾经刻在他的骨血里,如今则一句一句、一词一词,刺痛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从写序的那位评论家的文章里,他还看到,自己的这组诗,还是韩心的成名作。他当年只是省级刊物的编辑,而这组诗则发表在一个国家级刊物的显著位置。时间是李荷塘停笔的两年后。
   ——他的心被一道闪电鞭打了一下。
   他翻箱倒柜,把寓所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来自己一直珍藏的那封退稿信。韩心的字是那么成熟、大气,曾经让他殷羡不已,如今,一笔一划都是凌迟的刀。退稿信上并没有他投稿的原文,这么多年过去,大搬家两回,小搬家不计其数,废纸两三个月卖一次,当年的底稿也许早已化作春泥……
   李荷塘没有放弃,他决定去找前妻,也许就遗落在旧房子的某个角落。前妻和女儿都老了很多,两眼无神。这两个离了婚的女人,看李荷塘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尊冰冷的雕塑。整整一个下午的搜寻,结果是预想的空白。世界就是这么荒诞:你想捍卫自己的权益,却发现无从举证,法律是一扇门,你希望它帮你抵挡风雨,当你想打开它走出去,却往往找不到钥匙。
   他写了封信,说明了情况,文末写道:“底稿和你的退稿信在我手中,如你能在媒体上公开道歉,我就不公开这些证据,希望你自觉。”他也就是靠吓唬,破罐子破摔。他并没有寄太大希望。查过资料,这个韩心,之前就有过几宗抄袭案在身,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他的名气反而更大了。李荷塘没有韩心的通联地址,他是在签售会当天把信夹在自己的一本诗集中间一并送到韩心手上的。韩心会不会看,李荷塘毫无把握——
   突然,传来一个噩耗。前妻过马路时被车撞倒,不治身亡。他第一时间感到医院,仍然见不到她最后一面。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哭得泣不成声。李荷塘异常沉静,眼泪流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心里。前妻穿了一身红装,李荷塘难以判断,她究竟是自寻短见而上的马路,还是意外。他总感觉,这件事与他有关。如果是自寻短见,那就是前妻依然爱他,难以接受离婚的事实;如果是意外,那也是前妻因为悲伤的心情导致头脑晕眩,对飞车躲避不及。李荷塘暗自忏悔——是他,制造的这个悲剧,也许他那天真不该去找她,翻箱倒柜。
   接下来几天,他分身成两个人:白天,他以“未亡人”的身份忙于张罗前妻的冥事;夜晚,他把自己封闭在被窝里,默默悲伤,默默孤单。
   他有愧前妻,经此一役,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跟唐糖结婚了。他向命运服输,左手无名指断掉了——他再也无法佩戴婚戒,再也无法结婚。唐糖是个好女孩,自己比她大太多了,老了,死后,她怎么办?他不能太自私,要对这个爱他而他也爱的女子负责任。
   他去了一趟葬指的墓地。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坟墓里安躺着他的那根无名指,无名指上还套着结婚戒指。这个公共陵园,栖居着整座城市的亡魂。不管这些人生前是互爱还是互恨,死后都挤在这同一个山头——他提前购买的坟茔,墓碑尚未刻字,他望着光滑的碑石,仿佛一面镜子,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像。他思忖,也许是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他决定坚守自己的诺言,虽然离婚了,但他还要把前妻葬进这预购的坟墓,等自己百年归老,两人要合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永远相爱……妻子那边的亲人自然是反对的,但他力排众议,得到了女儿的支持,最终实施了这个想法。
   ——这个坟墓埋葬着他的婚姻。
   “等我,别着急,我的无名指会先替我陪你几年,你不会孤单的。”
   “狗日的”三个字在他的喉咙里上蹿下跳,他真的很想骂出来,图个痛快,但是,他一时想不到,该骂谁。
   后来,李荷塘收到了“作家编辑”韩心的回信。手执信封那一刻,他精神错愕,实在想不到的事,他颤抖着撕开信口,展开信纸,上面的字如下:
   “荷塘诗友,你好。给你写退稿信时,我还年轻,没读出个中的好,经过两年,敝人有所进步,终识诗里之妙。当时的信,虽幼稚,却是一时之真实想法,请你相信。后来有所借鉴你的诗,皆因某段时间遭遇创作瓶颈,渴望借助外力寻求突破。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我是刊物的主编,也认识不少同行,请荷塘诗友寄一组近作来。”
   看到最后一句,李荷塘笑了。寒冷而干燥,这是他对那天天气的感官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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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朱德庸曾说:高难度的爱情,是月色、诗歌、三十六万五千朵玫瑰,加上永恒;高难度的婚姻,是账簿、证书、三十六万五千次争吵,加上忍耐;高难度的人生,是以上两者皆无!而文中李荷塘与妻子的婚姻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爱”的甜蜜汤汁已被熟悉、生活所熬干殆尽,俨然如一座毫无生机的“坟墓”,在李荷塘的人生中闯入了一位叫唐糖的年轻知性的文艺女孩后,彻底颠覆了李荷塘的生活,因了文学,因了趣味相投,因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作品有她欣赏,有她理解,他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的婚姻推向了坟墓,毅然决然决定离婚,和唐糖在一起,而当其离婚后,他并没能得到自己预想到的自由和快乐,妻子的车祸死亡的消息对他来说恍如当头棒喝,豁然清醒!整篇文章言辞温婉凝练,笔触流畅细腻,将一个诗人的思想和生活贴切而完美的叙述出来,推荐共赏!【编辑:绝域莲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52700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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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儿弯弯笑        2016-05-26 08:12:59
  漫长的婚姻中激情只有三天,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亲情,相互的包容与体谅。拜读学习了,祝幸福!
月儿弯弯笑
2 楼        文友:梁心        2016-05-26 13:25:33
  文中的作家编辑韩心是编辑界的败类,他的作风如他的名字一样让人寒心,诗人荷塘的婚外情也是有违伦理。但是我们是人不是神,人难免会犯错,但是不要再犯同一个错误。佳作,欣赏了。
3 楼        文友:宏声        2016-07-19 20:24:55
  百读不厌的文章就是读者心中的佳作。在江山文学网阅老师之作大开眼界,增长知识。江山文学网是育文学新人的大学校,热爱江山文学网,珍惜作者、编辑、读者缘份,架起友谊桥梁。友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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