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只青春的鸟儿，飞临珠江之畔，把小镇作为自己的巢穴，感觉眼前的世界很美，终于可以作一番海阔天空的飞翔了。美丽的小镇，是番禺赛龙舟的发祥地，有着曲尺一般的街道。高大的白栗树是街上的行道树，夏天结满果实，因为果实不可吃，往往掉落满地都是，有一些掉到江里，龙舟经过的时候，在船桨卷起的波纹中浮动着，充满了迷茫和诗意。
　　 小镇是番禺的旧县城，日本侵华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把县衙炸了，从此县城就搬到市桥去了，这里与旧县城有关的印记就是衙门街，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宽窄巷子，房子肩并肩、密密麻麻、高高矮矮，清一色瓦房，从前都是商铺，经营着百姓的油盐酱醋、布匹衣裳、铁器瓷器、算命问神、香烛纸钱、棺材花圈、甚至端午期间的粽子艾草等等，货物应有尽有。可惜几度繁花，终有落时，世间没有永恒的富贵，也没有不变的贫穷。当年端午节的锣鼓声撞击街上居民的心中时，满街会是怎样的一个回响？也许，空气里弥漫着煮粽子的味道，炊烟像竖起的琴弦，一条条布满了瓦屋顶。门口挂着菖蒲、青茅、艾叶等辟邪之物，五月端午，时近中夏，天气初长，也是瘴气最盛的时候，原居民都有意识地喝些去湿清热的冬瓜水，避免生病。孩童们则一路喧闹，跑到江边看龙舟去了。
　　 翻开史料，一场民国的龙舟竞渡在河面上举行。当时的番禺县县长叫严博球，一个戴礼帽穿中山装的中年汉子，行伍出身，期望通过赛龙舟，把那些沉迷大烟、萎靡不振的男人们解救出来，一场盛大的赛事在五月初四这天拉开序幕，全县有二十多条龙舟参加了竞渡，场面激烈，观者数万之众。珠江河面上，密密麻麻停满了前来观看龙舟竞渡的花艇，艇上绣帘半卷，玉人团扇半遮红颜，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羞答答地观看那些赤膊的龙舟汉子，平添几许春色。一个生计凋敝的年代，忽然举办一场盛大的龙舟竞渡，应该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也许参与和目睹那次龙舟赛事的人是幸运的，因为没过几年，抗日战争就爆发了，侵华日军的铁蹄，践踏了这块热爱和平的土地和河流。那时的赛事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唤醒了国人的良知。国家虽然积弱，但以龙舟纪念屈子，反对外夷入侵的精神激励着村庄。日本侵略者的小汽船从广州驶来，一百多个日本鬼子企图抢掠紧邻小镇的秀发村，护村队员为了保护家园不被蹂躏，拿起土枪奋勇抵抗，最后寡不敌众，有七名勇士壮烈牺牲。村子财物遭到抢掠，妇女被强暴，离开时，日本鬼子放火烧了村庄，登上汽船扬长而去。逃难的父老重回家园，默默掩埋了烈士的遗体。村后山岗上，墓旁松柏青青，烈士浩气长存！
　　 2000年之前，水运一直是小镇的重要交通工具。小镇每天有两三班客船直达省城南方大厦的码头，乘客几乎每船满载。做生意的、探亲的、到省城逛街的、旅游的，两个多小时的水程，一路观看珠江两岸景色，美不胜收。特别是荔红时节，岸上燃烧着一堆堆红霞，那份想象中的甘甜堪比“望梅止渴”的故事，不同者一酸一甜而已。
　　 平时，客船速度较快，到了端午前后，船长的心就和船上的变速器一样放缓了。端午时分，江面上出现了不一般的风景，一条条龙舟仿佛从河底钻出来一般，插着鲜艳的彩旗，敲打着锣鼓，分外引人注目。经过观察，我发现这些龙舟平时就埋在河涌的泥涂之下，到了端午前十数天才请出来，请出来时要烧香烧鞭炮，祭祀龙神重出江湖，保佑百姓平安纳福。
　　 番禺一地，龙舟贺节祭奠屈原历史堪称悠久，当地人称为“龙舟景”。清朝的时候，番禺地域下设茭塘司、沙湾司，各乡在端午节都会自发组成“龙舟景”，就像中原地方春节舞狮子一样。龙舟景按照自然地域、潮汐起落定出各自的活动河段。茭塘司管辖的地区，有五月初一新洲景、五月初二官山景、五月初三市头景、五月初四新造景等。当时的河段，小谷围北亭村的官山景和新造景，都是我所在小镇的管辖区域。
　　 官山景属于珠江内河，水流平缓，是龙舟活动的好地方。由于官山和海珠区的官洲相望，附近黄埔、芳村、南海、东莞的龙船也来趁热闹。龙船品种多样，红龙、生花龙都能看到。虽然没有组织竞渡，几十条龙舟来往穿梭，敲锣打鼓，彩旗罗伞飘飘，煞是精彩。凡是与邻村沾亲带故的龙舟，彼此会摇旗致意，互赠红包。当江上游龙成为独特的风景，百姓们自然热烈追捧，锣鼓声敲碎了庸常的瓦当，人们渴求太平岁月中的小插曲，好让生活过得有声有色。在那个独特的年代，龙舟就是“毒草”，一禁就是十年，十年来，在赤贫边缘挣扎的百姓，有谁梦见了江上游龙腾跃的画面？又有谁，在榕荫下悄悄叙说着龙舟竞渡的盛况，以致眉飞色舞？
　　 我有幸作为广播电视站的采编员，跟随指挥船观看了官山景的盛况，可惜，无缘到龙舟上作一名桨手，跟随龙舟鼓的节拍，搏击浪涛，快意人生。其实要上龙舟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一要本村的人，第二精通水性，至于我什么也不是，自然无缘了。可是人生留着小小的遗憾，又有什么不好？
　　 午后四五点钟，各地前来聚会的龙船陆续离去。夕阳西下，指挥船上的官员和警察，看到一天没有什么意外事故发生，松了口气，吩咐船长起锚回去小镇。而我在船上饱览龙船游江，大饱眼福，亦感心满意足。
　　 回来的水道上，眼前的小谷围岛绿树如伞，小山包上的民居炊烟袅袅，乡村鸡犬之声相闻，一派桃花源风光。据说岛上是五代十国之时南汉皇帝刘岩父子的狩猎。，想象千年之前，皇帝的巨舟泊在岸边，鹰犬骏马纷纷登船，岛上掀起一片呐喊呼啸的声浪，惊起阵阵飞鸟，是何等壮观！不知道赛龙夺锦是不是皇帝的喜好？
　　 小镇不仅有皇家狩猎场，距离圩镇五公里的地方，还有一条非常有名的村子。村子叫沙亭村，开村将近千年，一村的人都姓屈，屈氏大宗祠记载着屈原是他们的祖先，先人南迁广东后，隐居在大青山的脚下，村庄沿河而居，村民农忙则耕种、农闲则捕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几乎与世无争的生活。到了明末清初，偏偏一户家庭殷实的庄户，送子去附近的书院读书，年少就中了秀才和举人，如果生逢盛世，这位读书人肯定会赴京赶考，如果考上进士，不用说就是光宗耀祖了。偏偏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煤山自杀。不多久，后金占了明朝江山。灌满明朝正统思想的儒生，慷慨悲歌，写下这样的诗句：“阴雨煤山树，君臣各一枝。内城吹角急，前殿击钟迟。玉辇迁无路，珠丘筑几时。可怜燕父老，弓剑至今悲。”沉痛悼念这位末代皇帝。他就是屈大均，自认屈原后裔，曾造访古楚国招屈亭，写诗追思：“楚人端午日，招屈向湘元。河伯空交手，巫阳不予魂。蛟龙侵水屋，风雨蔽天门。掩泣纷歌舞，思君不可谖。”屈大均一生以抗清复明为志愿，为躲避清庭逼害，曾归隐空门。屈大均死后，其著作《翁山文后》《翁山诗后》被乾隆皇帝定为反书，收藏祖父著作的两位孙子，惨遭清廷杀害，这是屈大均在生时没想到的。我曾在某一年春天，登上大青山，凭吊屈大均的衣冠冢。山上很美，翠竹如烟，杜鹃花开满了山坡，一座亭子可以看到八道泉水流经墓前，所以名叫“八泉亭”。追思他传奇的一生，心中溢满敬仰之情。2004年，一个和风习习、阳光明艳的五月天，我陪同从澳大利亚回来的诗人刘湛秋、小说家麦琪又一次来到屈大均目墓前，哀悼这位名满当时的“岭南三大家”之首。曾几何时，这位先贤的事迹如此深入我的内心，曾经动过把他的传奇一生写成长篇小说的念头，填补文学史的空白，奈何俗务缠身，难以分心！
　　 历史总会重演，当然指的是龙舟竞渡。在小镇工作的第二年，镇政府决定在五月初四新造龙船景这天要搞一个大型的龙舟竞渡，我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了竞渡盛况。
　　 竞渡这一天，我来到珠江岸畔，红男绿女，观众何止数万！只见二十三张桌子上，披彩挂红，摆了二十三只体型巨大的烧猪，金黄的颜色，十分诱人。烧猪旁边各配备一大陶瓮米酒，凡参与赛事的龙舟都有烧猪和米酒奖励，冠军、亚军、季军外加几万块奖金。重奖之下，各村龙舟报名十分踊跃，二十三条参赛的龙舟，选手们赤膊上阵，奋力划桨，场面非常激烈。初赛结束之后，八条龙舟进入决赛，珠江主航道上突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赛事只好宣布暂停。一条外地来的龙舟，因为躲雨，差点与另一条高速划行的龙舟相撞，幸亏躲避及时，人没有受伤，但龙尾撞断了，两岸观众看到这一幕，无不吓得心惊胆战。须知当天外地前来观战的龙舟上百条，如果出现死伤，违背了友谊比赛的主旨。
　　 我在活动中担任新闻采访，火辣的太阳把我晒成古铜色，大雨来临之时，只好呆在指挥船上躲雨。岸上观众恐怕错过精彩的决赛，在雨中不肯离开，雨伞遮不住大雨，就算衣裳湿了也心甘情愿。偏偏这个时候，广播站的音响哑了，没办法，组织者临时去别的地方调来新的音响，这样耽误了一个小时，当音响重新响起来，八条龙舟继续投入决赛。话说这决赛真是名不虚传，参赛健儿桡桨舞动，水花飞扬，动作整齐划一，快速如电，十分壮观。划得兴起，健儿们竟然站了起来，弯腰划桨，龙舟如箭一般在水上疾飞，两岸喝彩的声音雷鸣一般。比赛结束之后，南约龙舟队夺得冠军，崇德龙舟队获得亚军，穗石龙舟队获得季军。屈原后人屈大均所在的村子沙亭村龙舟队，只拿了个优秀奖，不知道屈原知道后会不会叹气摇头？领奖台上，获奖领队上前受奖，扛着奖杯、拿着奖金，笑得合不拢嘴。
　　 当一切结束，龙舟陆续敲锣离开，观众们兴犹未尽，久久不肯散去。夕阳的光辉照耀着码头，许多家长带着孩子前来洗龙舟水，据说洗了龙舟水百病皆无。
　　 傍晚，我们去参加冠军南约村举办的龙舟宴。来到村口，只见彩旗招展，喜气洋洋，大晒谷场上，摆了两百多张桌子，人客熙熙。当地吃龙船饭有个风俗，不用跟主人认识，只要是主人朋友带来的，不论多少人，可以照吃不误，就是图个吉利热闹的气氛。
　　 我在晒谷场边溜了一圈，发现场边的数十棵石榴花都开了，大红的颜色，十分耀眼，晚风吹来，为五月献上一瓣心香。也许没多久，龙舟鼓点催生的男欢女爱，就会像石榴开花结籽一样令人振奋，一座古老村庄的香火就这样繁衍下来，告慰祠堂的祖先，启示一波波像花朵一样的后人。
　　 这时刻龙船饭淮备好了，每张桌子都有十多个菜，有乳猪、烧鹅、白切鸡、草鱼、芋头猪肉煲、红烧猪蹄、白灼麻虾、冬菇菜心、油炸馒头等等，非常丰盛，主人热情好客，虽然身边没有美人、诗歌、月色，但有一桶桶热情似火的美酒，值得大醉方归。
　　 小镇龙舟竞渡是我亲身经历的最精彩最大型的赛事，之后的日子，小镇再也没有举办过赛龙舟活动。但是端午节继续过，龙船景继续有得看，粽子继续有得吃，屈原老先生继续值得我的怀念，只是，从那以后，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被小人逼害，不得不离开小镇到城里工作，小镇依旧是我割舍不下的地方，每到五月初四，总想回去江边，去晒晒阳光，吹吹风，听听过往龙舟的锣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