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阳光】油灯岁月(散文)
突然停电了,整整一个夜晚,古城一派漆黑,世界一片昏暗。
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挤进屋内,幽暗,浑浊,荒蛮,寂寥。城市死亡一般的沉寂,楼宇末日一样的冷清,没有街灯,没有照明,没有电视,没有音响,甚至也没有了嘈杂热闹,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华美绚丽,没有了生命活力。
点燃一支蜡烛,呆坐书房一角,静对着如豆的光明,我百无聊赖,枯坐冥想,神思杂乱无序,意绪无羁无縻,心境渐渐开始恍惚而迷离。
蓦地,一盏油灯咝咝喇喇,从心头燃亮起来。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小小生命,似乎就在一盏油灯的天地里漂流。我的每一处肌肤,每一滴脐血,每一寸衣缕,每一口乳汁,还有每一声恐惧的啼哭,都照拂在如豆的微光下,清清楚楚,平平安安。那个温馨而质朴的世界,令我经久感动。
炕桌上的那团灯火,或许就是我睁开眼睛看世界时的第一点光明,它从此灿烂了我的人生。油灯的天地,也许还没有一方土炕大小吧,但它给一个脆弱无助的生命,带来的却是久长的安抚和慰藉。油灯静静地亮着,我也静静地躺着,黑暗在炕周围游荡,怯惧在襁褓里滋生,孤独就像一股股浊流,一阵接着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我恐惧地瞪着眼睛,扭动身子,找母亲,找大人,找庇护,找安全,似乎一场我不能承受的苦难正等着我。就在心儿砰砰乱跳,嘴儿翕张欲啼之际,我却突然看到了油灯,一盏如豆的光明,它似乎是我在无望漂流时抓住的一根稻草,一节木头,抑或是一方安全岛,一个安乐窝,让我有了一种被母亲抚摸的感觉,静沐慈爱,静享安乐,静对暗夜,静聆天籁,接受这个世界给我的最原始最初步的启蒙。
满周岁了,我却仍然不能脱离与油灯世界脐带般的联系,大人们也想不出让我面对黑暗的办法。于是,一盏油灯,夜夜明亮,时时摇曳,成了我孩提世界里最忠实的伴侣。山村启蒙已适时开始了,每个夜晚,我会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谛听某些梦呓般的童谣,学舌某些不明白的话语,饶有兴致地笑看大人映在墙壁上的手影,冥想白天被人们抱出家门时看到的物事。油灯为我照亮的那方天地,真是太辽阔、太神奇、太美妙了。
若干年后,奶奶时常会打趣我:你这个娃,刚生下的时候,家里就不能熄灯,真不知耗费了我的多少灯油。我听着茫然,想着好笑,心里却混沌莫名。是啊,我为什么离不开那盏如豆油灯,离不开那方小小天地?我觉得那样的情景,或许真是一种无法说清的存在,是多少带些神秘性的吧。
又过了无数个夜晚,我已开始能依偎在油灯下小炕桌上,看奶奶一把一把搓捻毛线,看母亲一针一针捺制鞋底,看父亲一页一页翻阅书报,看自己一遍一遍拨弄玩物。似乎也是在某个夜晚,大人开始教我识字计数了,我却固守在小小的油灯世界里,不断把玩着那层黄晕的光色,不愿放弃一个孩童的乐趣。但慢慢地,我终于还是喜欢上了那些最直观的文字,最简单的数字,诵读着山水日月,学写了一二三四。这些创造得极其形象却又十分生动的文字,撞击着我的蒙昧与幼稚,使我一次次的聪颖,一次次的明慧,并开始将某些思想与某次经历相联系,将一些想象与山村田园的景致关联起来。
阳春三月的一个清晨,年甫五龄的我,被父亲从被窝里唤醒,牵引着离开懵懵懂懂的童年,磕磕绊绊地走入了村小,走进了课堂,开始了长达十数年的读书生活。每天放学回家后,小小油灯下,我一笔一划书写文字,一点一滴积累知识,我的眼睛被那些美妙的文字轮番吸引,思想纠缠在山川日月的意境里,陶醉在朗读背诵的世界里。漆黑一团的暗夜里,奶奶总是陪伴在灯下,织着毛袜,做着针线,拨着灯花。有时我写完了作业,背诵罢课文,奶奶会攥着我的小手,关心地问我冷不冷,乏不乏,问我长大想做什么?还会记住奶奶吗?屋里回荡着断续的问答声,墙上映衬着昏黄的油灯光,令人倍觉油灯世界的深沉,清寂,孤单,卑微。一切都在暗夜里抗争,直到希望在灯头燃起,黑暗被太阳驱离,那盏永难熄灭的明灯,照彻了一个乡村少年的心扉。
母亲得了一种怪病,本地医治无效,父亲带母亲外出寻医,一去月余,杳无音信。奶奶与几个小孙子孙女守护着老屋,相依为命。乡村的夜晚,黑暗与寒冷总会如期降临,屋内黑暗压顶,窗外寒风呼啸,远山野狼长嚎,这是我们最为恐惧、凄凉、孤寂的日子。窗台上的油灯,顽强地闪耀在深秋的夜里,那些微弱的灯光,执着的灯光,几度摇曳,几番起伏,却始终照亮着全家人心头的希望。后来,母亲的病在千里之外得到医治,终至好转、痊愈。等父亲母亲年底回家时,年幼的我们已变得懂事,变得坚强,学会了自理生活,学会了帮人干活。
十一岁那年,我即将告别小学,走向中学。我的身边,已经有了弟弟妹妹们做伴。我们各自活跃在油灯世界里,修炼着身心,丰富着心智,珍惜着时光,热爱着生活。每天夜晚,我会候弟弟他们熟睡后,偷偷点燃如豆的油灯,拿出砖块一样的名著,在被窝里如饥似渴的阅读。直到某个深夜,一本快要读完的书,终于覆压在沉沉睡去的我的脸上,书的一角被头顶一侧的油灯烤燃,满屋烟火弥漫,我的头发被烤焦,脸颊被烧痛,这才惊醒而起,灭火救书。天明后被大人知晓,自然痛斥严责,从此限制了灯油,不再让我挑灯夜读。
但荒芜的心灵经由文字开启,人就没有了那种享受呵护与抚摸的感觉,也不再满足于眼前灯光照拂的那片天地。我开始直面透视那无边无际的暗夜,对眼前的一切不再满足。直到有一个夜晚,面对孤寂的油灯,我忽然想起了奶奶讲给我的那些童话,想起了母亲唱给我的那些歌谣,就觉得有些美好的东西,一定会在油灯世界的外面。一时间,我突然对我眼前的如豆灯火,有了一种天真且近乎神圣的理解,我想,油灯对这个世界的照拂,就像太阳对这个世界的照拂一样,除了光明,除了温暖,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山村暗夜里的另一只眼睛。
油灯点燃我的书籍,也许就是一种暗示,一种天意的引导。
十三岁时,我终于摆脱了暗夜的羁縻,克服了许许多多的困难,只身来到县城的一所中学上学。住进集体宿舍的第一个夜晚,我简直无法相信屋顶那个小小的东西,竟会发出那么强烈的光亮。我盯着它,一遍遍打量,一遍遍观察,到后来,我的眼睛被电灯几乎刺瞎,但我的心里却从此更加通透更加敞亮。在校的日子,学校对学生宿舍管理严格,每晚的灯光在十时准时熄灭。静躺在黑暗的宿舍里,青春的活力,充沛的精力,求知的动力,考试的压力,常常使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无法过早入眠。一个夜晚,有舍友悄悄点燃了自制的油灯,静静地在灯下读起了书。大家观望了一周、两周,看到学校没有干涉、限制,大家开始群起效尤。每天熄灯后,等宿管老师查完宿舍休息后,我就和许多同学一样,在自己的床前点燃一盏油灯,悄悄借助那一星慧光,在自己的求学路上勤奋用功,努力前行。
一个初秋的日子,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我携带了大学的录取书,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小村。母亲喜滋滋地告诉我,山村要通电灯了,线路都已经架设到邻村了。那些个夜晚,我长久地在小小油灯下徘徊,思考,留恋,回味,憧憬着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我珍惜这行将失去的油灯世界,怀念那些油灯摇曳的艰难岁月,难忘那些出身卑微却犹在这方油灯天地里快乐耕耘的父老,那些半夜三更提了油灯去查看老牛嘴巴咀嚼根根青草的乡亲,那些正在远离村庄的田野上点着油灯驱赶偷吃庄稼的野兽的村民……那些日子,油灯下的岁月,依着温暖,闪着明亮,贴着土地,怀着阳光,那么安详,那么静谧,那么和美,那么温馨,那么牵扯人心,那么难舍难离。
华灯绽放,城乡如昼。如今,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多少油灯的影子,也没有了如豆亮色下盘陀样的那方天地。电灯最终取代了油灯,城市开始边缘了农村,时代的进步,使我们在享受生活的同时,又渐渐失去了许多东西。离开山村的这些年,我对油灯的印象已经日渐模糊,今夜,一座失缺光明的城市,又使我有了回味油灯岁月的机缘。我想:在我的人生道路上,那抹曾经点燃的生命亮色,以后还能给我别样的生命启示,使我始终心存阳光向往光明吗?
哦,我的难忘的油灯岁月啊!
自己的爱和怀念。那盏油灯,永在心头,一直温暖着心灵,这是多么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