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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寻我启事(小说)


作者:李衔夏 布衣,369.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84发表时间:2016-05-29 18:31:47


   印象最深的是学游泳第一天。当我脱掉衣服满心喜悦跑入江中,等待我的不是技巧和技术,而是一只巨大的手掌。父亲把我的头使劲往水里摁,我挣扎起来又被他再次摁下。在惊慌失措中,嘴里灌下了十几口水。父亲停止了,我借助浮力站立在水中,气喘吁吁,肚子里有一个晃荡的湖泊。
   父亲说:这就是被淹的感觉,你要牢牢记住,要想不被淹死,你必须做到两点,第一,认认真真把技术学精湛,第二,没啥事坚决不下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尚且能把船给淹了,更何况是人,人的技术再好也敌不过水。
   我再次握起父亲的手走路已是几十年后,我的手掌已经比他的大,我能感觉到他皮肤的干硬。人啊,何尝不是被世界挂在枝头,经过岁月和苦难的风吹日晒,慢慢风干成一块硬邦邦的腊肉。
   路上,我会遇到很多熟人。我留意到,每次我跟熟人打招呼时,父亲总会有一些怪异的微颤。如果父亲思维正常,这种举动很好理解。阔别数十载,家乡于父亲已成陌生之地。张贴自己的寻人启事后,父亲经常到人群密集场所晃悠,无非希望被更多的人看到,有朝一日接到电话,说有人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看到了他。
   一个人的存在,究竟是通过自己可以判定,还是必须得到其他人的佐证?
   一个人是因为自己而存在,还是因为别人而存在?
   由那些怪异的微颤,我推想:老年痴呆症患者是一群无记忆但有意识的人,比如他们会有疼痛的感觉、会有吃饭的欲望。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他们的意识是短暂的、碎片化的。父亲患病后把初恋情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大概是潜意识的作用。
   我曾经把打倒父亲的权威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如今,父亲被命运打倒了,我唯一的神被打倒了,我却感到异常的彷徨。母亲的死又在这种彷徨中加入了悲伤。我仿佛被抽空了,体内装着一股激荡奔突的冷风。我开始意识到,现实中的我,其实经历了一种更深的迷失,不经意之间,我已遗失了童年的我、少年的我、青年的我。我已遗失了生命之根。
   这样的我,还是我吗?
   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子?我真的想不起太多。有代表性的事件大概就三件吧。
   第一件发生在幼儿园时期。
   小朋友们中午都寄宿在园里,老师强迫每个小朋友睡午觉,一个很大很大的屋子,密密麻麻摆满了碌架床,不许发出一丝声响。正午的阳光透进来,一片金色海洋的灿烂。我被金光吸引,每天都睡不着。老师巡房经过时我就闭上眼睛装睡。大多数时候,我躺在小床上幻想宇宙飞船、星球大战。实在无聊了,就咬草席,一年得换好几张。老师们总怀疑屋子里生活着一窝老鼠。后来,我的事迹被校长知道了。星期一早上全园升旗仪式时,校长把我叫到升旗台上,问我:李理礼小朋友,你为什么不睡午觉?听到我的名字,全园哄然大笑,响彻云霄。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我趾高气昂地大声回答:就是读到大学,我也绝不睡一天午觉!
   第二件发生在小学六年级。
   我参加学校的合唱团,指导老师非常认可,多次让我领唱。老师的评语是,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把音准唱得这么好。距离国庆大型汇演只剩一个月时,我病了,重感冒加发烧,暂时不能回学校了,万一病毒在学校传播开来就惨了。整整折腾了两个星期,总算康复了。我穿上了团服小马褂,跳着步子,兴高采烈地奔往合唱室。远远地,我听到一支陌生的歌。我迟疑了,不知几时,自己已背靠室门外侧,久久屏息,陌生的旋律仿佛海浪,把我一波一波地往外推。那之后,我唱歌只选择独唱,再也没干过集体的活儿。
   第三件发生在青春期发育。
   伴随着身体上的水草蓬勃生长,我有了生命中第一个爱人,名字中有一个字跟父亲的舒窈同音,她叫陆瑶。我终于可以像男子汉一样活着了。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英勇的骑士,要保护心爱的公主。每次在路边走,我都会自觉地走在靠车行道的那边,把危险留给自己。初中毕业时,陆瑶准备把自己献给我,我们几乎已经赤裸相对。我把她的长裙翻起来,上面的小碎花已经盖住了她的脸,但很快就停住了。我坚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坚信这一刻迟早会到来,我没必要着急,我不要提前破坏彼此的感觉。后来的事也并不神秘,众所周知,我的妻子名叫雯薏。当年的行为,我半点不后悔。
  
   4
   也许从更早时候已经开始,只是李理礼不知道罢了。
   某天清晨醒来,李理礼如常地进行晨便、漱口、洗脸。站到镜子跟前时,他猛然一惊。镜子里面居然空无一人。他伸手摸向镜面,仿佛只是摸到一块透明的玻璃,玻璃的另一边跟这边有完全相同的布置。李理礼取出手机,借助屏幕的反光面看了看,仍然没有自己。他迅速自拍了一下,照片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风景。因为手肘发抖的缘故,定格的风格呈现出线条流动的朦胧美,带着一丝阴森的鬼气。李理礼又跑到阳台,在晨光的照射下,脚跟耷拉出一团黑影,他总算松了口气,这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打了个电话回单位,请了十天年假。这个秘密他不敢告诉妻子雯薏和儿子蘩祁,平时走路都往阴暗处靠。
   近段时间,父亲突然发狂的频率越来越密了。一旦发作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住。后来李理礼发现,只要一提舒窈这个名字,父亲就会马上平复。有时候呆萌的样子还挺可爱。就这样,李理礼开始每天早中晚给父亲讲舒窈的故事,故事自然是编的,他不喜欢重复自己,几个月过去,惊觉自己竟然能瞎编出几百个全然不同的故事。有一部分是在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之上加工而成的,他感觉到一种倾诉和创作的喜悦。关于一只右乳的故事,他史无前例地讲了三次,不加想象、不加雕饰,只是朴素平静地叙述。不知不觉间,舒窈和他的初恋情人陆瑶重叠交融在一起,慢慢模糊,难以分辨。
   于是,他仿佛成了父亲。
   他的内心时常闪现一段文字:生命伊始,我在寻找母亲的乳头;悄然成大,开始寻找亚当的肋骨;慢慢发现,寻找的野心越来越大,最终扩展到整个世界;从今往后,我所要寻找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寻找我自己。
   他决定跟雯薏离婚。这是一个早该作出的决定,真正作出后,人倒是轻松。李理礼对雯薏说:有些事我暂时还无法面对,过不去自己那道坎,我们约定一下吧,给我三年时间,如果我三年内能找回自己,我们再复婚,如果不能,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贤惠的雯薏还是一如既往的理解、包容、支持。
   冷静得仿佛提出离婚的人是她。
   这让李理礼不爽,隐隐生恨。
   两夫妻密谋好了,在不确定是否复婚之前,暂不对繁祁公布。他们想了个好点子,把繁祁送出国读书,雯薏负责陪读。三年后李理礼会给雯薏一个结果,要么回国,要么永远留在那边。繁祁还年轻,他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绝对不会有一丝眷念。至于父亲,李理礼聘请了二十四小时护工。
   多年来,一直关注着一位署名荒原的本土画家的动态。每年仲夏,市会展中心都会展出荒原的新作。这是展览的黄金时间,一则学生暑假空闲,二则热辣辣的天气,躲进空调强劲的展览厅避暑,绝对是普罗大众上佳的选择。由此可见,荒原在本市的地位。
   李理礼挽着父亲,贴着展览墙一圈一圈地踱行,轻轻松松就半天过去。李理礼欣赏荒原的高傲。身为作者,他从不出现在自己的画展。
   荒原只画一个题材:一个裸着右胸的女人。
   父亲的目光总能恰到好处地凝滞在每幅画的乳房上面,李理礼再次确证了父亲的意识。只是不知,这是男人的本能,还是某种生命的记忆被持续不断地唤醒。一个每一瞬间都在重新开始的人,父亲的记忆一边在不断丢失,一边被不断挽回。父亲会痛苦还是欢喜?
   他瞄了瞄边上的落地镜,里面的父亲望着空旷的空气。
   他迅速挪开。
   虽然荒原画的那个女人面目模糊抽象,但看得出来,由始至终是同一个女人。姑且勿论袒露的右乳乳晕上方有着同一颗痣,李理礼光从笔锋勾勒的轮廓便能作出判断。这是一只熟悉而又陌生的右乳。在生命的某一刻度,李理礼曾卸下一个女孩的吊带,放出这只奔突的野兔。就在兔姐姐要把兔妹妹牵扯出来时,他停止了动作,弹开了身体。野兔的主人名叫陆瑶,这个热情如火的女孩,为了他,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城市,最终却令人生叹地嫁给了一个落魄的画家。李理礼清楚,荒原之所以永远只画一个乳房,完全是陆瑶的意愿。
   她啊,那么决绝,那么残忍。
   他难免痛恨自己,鄙视自己。
   就像一个懦夫,躲在某个角落,窥视心中的灵山。
   荒原笔下的这个女人,全身迷离混沌,唯有这只洁白饱满的右乳,逼真得仿佛拍摄和亲睹。李理礼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可以如此无私地展现自己妻子的隐秘。而更扎人眼球的则是那只被薄纱覆盖呼之欲出的左乳,那么神秘,那么光芒万丈!
   李理礼暗想:左乳再进去一点就是心房,错过了,我便永远不可能再得到这个女人的心。
   他感到困惑,这个曾经爱他爱得毫无保留的女人,如今锁上自己的左乳,究竟是在惩罚他,还是仍在等待他?
   他想过把荒原捅了,然后一把火烧掉所有的画作。这样,秘密就只有他能独享。他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害怕,丧夫的陆瑶万一改嫁给一位摄影师,他会被毛孔都不放过的闪光灯,咔嚓,照死。
   走出会展中心的门,阳光猛烈,柏油路面蒸腾出的热汽,使远处的高楼大厦扭曲变形。
   一个男孩在墙角尿出了一个小湖泊。
   李理礼小步过去,低头端详,荡漾的水波慢慢平静,一张土黄色的脸慢慢浮现,仿佛一片孤独的沙漠在慢慢地靠近。
  
   5
   护工来电话,父亲走失了。
   我连忙拨通父亲的手机,铃声响了有八九下,谢天谢地,通了,但接听者还是护工,她说父亲的手机落在了厕所的马桶旁。我的脑袋嗡地炸响,人海茫茫,如何寻找一滴水珠?按护工的说法,为避免留父亲独自在家,她搀扶父亲一起去买菜,掏钱的时候砍价过于投入,回转身时,父亲已无影无踪,她绕着市场竭斯底里地跑了几圈,也问了好些人,居然一点线索都没有,仿佛父亲是凭空蒸发掉的。
   我说: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连续工作没得休息,你先回去吧,工钱我照付你,老头子我来找,找到了我会给你电话,到时你再来上班。
   护工满脸泪水,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元钱,说道:先生是我遇过最好的雇主,这些钱是我买菜跟人家砍价节省下来的,一分没用,都换给您。
   我说:这是你的技术活儿,你应得的,自己留着吧。
   其实我知道,砍价节省的钱只是小部分,更多的是顺手牵羊,是散落在屋里各个角落的零钱。以前雯薏有个坏习惯,零钱喜欢到处丢,这里放几块、那里塞几毛,搁的地方多了,要找就找不全。护工来了之后搞过几次大扫除,我再没从角落里翻出过钱。我动容于她最终的坦白,她交还钥匙给我的时候,我往她的怀里塞了一台老式收音机。
   上天真会开玩笑,当我想要寻找自己的时候,却不得不先去寻找父亲。
   屋里剩我一人时,我把全部灯光和电器都关了,像尊佛一样坐在黑暗里。
   警已经报了,但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在机关单位干的人,最了解干部老爷们的工作作风和效率。张贴寻人启事吧,更是渺茫,父亲之前贴遍了大街小巷,甚至深入到郊区偏远村落,一个反馈电话都接不到。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重要的地点,父亲会被潜意识牵引而去,毕竟他已阔别家乡多年。最终,我决定使用最笨的方法,以肉菜市场为起点,方圆十里,用车轮碾遍每一条城市枝干桠杈。
   有时,遇到一些聚拢一起下棋、喝茶、聊天的老头儿老太太,我也会下车过去咨询。我才发现,父亲居然也是老龄界的名人,很多老人都有印象,可惜至少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近期没有一人见过他。我能想象,当时父亲和我现在一样,每遇到一撮老人就靠过去搭讪。
   我问老人们:你们有见过关于我父亲的寻人启事吗?
   老人们的回答都是大同小异的:同时贴着青年照和老年照那个是吧,见过啊!
   我追问:那为什么都不见你们打电话通知联系人?
   老人们的答案大概分成三类:
   一、俺眼朦手颤,哪能拨电话哦?
   二、电视新闻说啊,那些写着什么酬谢之类的,都是骗子电话来的,俺哪敢随便打?
   三、俺都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主儿了,还瞎凑热闹干啥?
   我曾经说过:父亲是每一个孩子的专属的神。寻找父亲的过程也是寻找神的过程。心中一丝稀薄的念想越来越清晰,找到了父亲,也就找到了我自己。疲惫的时候,我止不住担心,跟雯薏的约定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么优秀的一个女人,也许我放手的那一刻,她已成断线的风筝,从此只属于自由飘拂的风。我有过后悔,但已无能为力。人一旦失败起来,可以顷刻间一无所有,此刻我领略到了人生的荒诞。让我坚持走下去的航灯只有一盏,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虚幻又真切,一缕在脊梁骨蠕动而上的青烟轻轻告诉我:
   你依然存在,虽然走在死的路上,但死得还不够彻底。
   在老人们零星的讲述中,我听到三个相同的场景,它们的背景都有一棵百年以上的大树,阳光被稀释得不像人间。我知道这不是巧合,并以此推想父亲在城市不同角落一场一场地演绎过这幕锋锐的戏剧。老人们描述的语言总是简约而寡淡,这幕戏剧却栩栩如生地复活在我的脑海,甚至是梦里。
   父亲像是身后大树的一个老兄弟,站在阴影里,要么半天,要么一天。倒不会纹丝不动,偶尔也碎步挪动,但总体不会超出直径一米的圆周范围,仿佛上帝给他画地为牢,父亲凭借个人信念在没有人监管的情况下,认真地执行着刑罚。父亲身上全是汗水,每一根白发的尖端都垂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仿佛雨后的针叶松。从来不会有人围观,但并不缺乏远望和窥视的目光。父亲的嘴永远不停,像是在念叨佛经或者咒语,又像是在复述自己的一生。那张沟壑深沉的黑脸,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没有一丝神的光辉,完完全全是人的气息。
   彼时,父亲还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我突然产生一个恐怖的念头:后来,父亲并不是老年痴呆,而是精神失常。
   父亲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就在李理礼被惊出一身冷汗的时候,他一直放在裤兜里的父亲的手机响起了铃声,来电显示是座机号码,他连忙划开接听,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他激动地喊出一个穿山越岭的字:爸!
   那头毫无反应,语速保持平缓:我看到一张寻人启事,里面说会有重金酬谢,是真的吗?
   李理礼脑筋一转:有有有,是真的。
   那头:我现在就看到照片里的那个人。
   李理礼:我马上送钱过去,不要挂断电话,一定要等我。你们现在在哪里?
   那头:我不知道哦,前面有好多水。
   李理礼:你旁边有人?让他听一下。
   那头:就只有照片上的那个人,他在一块玻璃里,要给他听吗?
   李理礼:给得了的话,你给一下吧。
   那头:他好像也在打着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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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初恋的青涩和懵懂在记忆里生根发芽,它不会因为岁月蹉跎而枯萎,也不会因为身边有另一个人相伴而停止生长,反而越加的枝繁叶茂。文中的李红兵是一个老年痴呆患者,他忘记了所有的人和事,唯独忘不了他的初恋情人姚窈,他大街小巷张贴自己的寻人启事,就是想让她看到和他联系。姚窈始终没有音讯,李红兵的妻子却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投江身亡了。李红兵的儿子李理礼是接待办副主任,他心思缜密,把到来的领导服侍舒服妥贴,衣食住行投其所好。但是接待了黄厅长之后,他的副主任的位置就保不住了,因为黄厅长看上了李理礼的老婆雯薏,说雯薏长得像他的初恋情人,可是黄厅长不满意雯薏的接待。李理礼像他父亲一样疯了,他要寻找自己,寻找他的初恋情人陆瑶,他决定和雯薏离婚,两个人还约定三年后如果找回自己就复婚,雯薏理解他的想法,陪儿子繁祁出国读书了。当李理礼找到了初恋情人的右乳画像之后,父亲李红兵却走失了,文终照应回开头,李红兵自己把自己找回来了。作者文笔斐然,构思新颖独特,语言委婉,首尾连贯,紧扣主题。佳作力荐!【编辑: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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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梁心        2016-05-29 18:33:31
  小说让人耳目一新,学习了,感谢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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