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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镜中锈色(散文)


作者:李晓君 布衣,11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11发表时间:2016-06-06 16:03:53
摘要:一夜之间,小镇突然出现了两个录像室,并像强有力的磁铁一样,迅速将村民吸附过去。就连中学的老师,也常常偷偷溜出学校,混迹在短褐穿结的乡民之间,故作镇定但依然难掩一丝慌乱地缩着身子,贪婪地将目光盯着蓝光闪烁的屏幕。香港影视的繁荣,带来了内地录像室的遍地开花,盗版碟片的大量涌现,也催生了另一种播放工具――VCD的出现。录像,改变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世界观。


   乡村录像室光线暧昧,人群显得杂乱无章,一个个捕获者张开了瞳孔中的网,屏幕上的内容暂时与门口黑板上粉笔写的广告无关。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镭射”、“卿本佳人”、“叶玉卿”、“蜜桃成熟时”、“李丽珍”、“五元”等字样。镇上的人们停留在黑板前,嘴上嬉笑着,心里却在盘算,他们的脚步看起来颇费踌躇……录像室屏幕上边播放演唱会,边等待观众陆续进场。老板知道,不一会儿,这里就会满场。录像循环播放,随到随看。
   屏幕上正深情演唱的这个男子,油头粉面,衬衣上的片甲闪闪发亮,不少观众上台献花,有面目纯情的女孩情难自禁、泪光闪烁,时而有尖叫声在下面响起。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生何求》《念亲恩》《相思河畔》《偏偏喜欢你》……没错,他是陈百强。对于小镇的乡民来说,这个香港人还完全陌生。但很快他的歌就在少年当中风靡起来。
   一夜之间,小镇突然出现了两个录像室,并像强有力的磁铁一样,迅速将村民吸附过去。就连中学的老师,也常常偷偷溜出学校,混迹在短褐穿结的乡民之间,故作镇定但依然难掩一丝慌乱地缩着身子,贪婪地将目光盯着蓝光闪烁的屏幕。当叶玉卿开始她一举成名的宽衣解带时,下面的乡民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吞咽唾沫的响声滚雷一般地趟过。一般来说,播放三级片属于管制的范畴,常见的片子还是古装、武打和喜剧片。碟片来自盗版。
   有一个巨大的盗版碟地下流通市场,横跨珠江两岸,直到内地。一方面是管理缺位,或者基层文化稽查者与录像室老板沆瀣一气,共同牟利;另一方面是出于竞争的需要,两家录像室,不时靠新搞到的三级片来吸引如同吸毒上瘾的观众。
   录像室、台球室,以及随后出现的六合彩,突然成为小镇的新鲜事物,并有效地占领了乡民的生活空间。难以设想,道士打醮,艺人跳觋,和光怪陆离的录像室、台球场、地下赌博场,在一个偏僻的乡镇并行不悖地存在,是一副怎样荒诞的景观?
   对于县城来说,录像室的出现,比乡镇要早十年左右。我记得第一次去看录像,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电视还没普及),一个邻居因为被知识分子的政策优待,从一个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的农民被选拔到城关镇当副镇长,有一天他带上我到镇政府旁边的企业办看录像。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见识新鲜事物,可看作他对我的一种厚爱。记得那是一个主要从事建筑事业的机构,有些像旧礼堂。录像室并不对外开放,观众大部分是乡镇干部、企业家和各种不明身份的内部人士。片子叫《醉拳》。从此以后,一个叫成龙的演员被我牢牢地记住了。
   而本镇录像室的出现比那时晚了整整十年,但却是迎来了一个全面开花的好时期。当时,也是香港电影最繁荣的几年,此后便日益走下坡路,直至进入新世纪,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录像室完全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现在遍地开花的网吧和九十年代的录像室有些类似。
   香港影视的繁荣,带来了内地录像室的遍地开花,盗版碟片的大量涌现,也催生了另一种播放工具――VCD的出现。电视里一个常见的广告是“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但很快这家企业就销声匿迹了。VCD开始成为本镇青年男女结婚的必备大件之一。
   录像,改变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世界观。如果对徘徊在录像室外的观众做一番观察,你会得出很多有趣的发现。首先,那些从四书五经、伦理道德影响中走出的乡村老人――当然,他们也经历了“文革”那样一个对旧社会完全批判、抛弃的年代――但传统的惯性力量,没有比现在更迅疾和有力地得到遏止,他们从一开始对录像厅广告不堪入目的文字、图片感到震惊、愤怒,到后来的略感好奇、谨慎待之,以至于最后如偷腥得手的嫖客一般暗自窃喜地出入其间,这种变化是在意想不到中完成的。他们对待男女问题,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保守,对于年轻人轻浮、随意的婚姻观,开始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开始学会顺应这个时代,接受新的事物和观念,在某些人身上,甚至比年轻人思想更解放。
   其次,商品和务实的观念,也开始扎根到他们的脑海里。比如,对待年轻人的婚姻,不再仅仅看对方的人品、父母的口碑,更注重彩礼、嫁妆、对方家庭经济状况、负担轻与重等更实际的内容。香港人重物质的观念,通过碟片和电视剧,悄悄地影响和改变了内地山乡百姓的价值观。
   中学的丽娟老师是个年轻的女性,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通过招考进入了教师队伍。这个性格温和、谈吐平常的女孩,与另一个乡镇的乡村老师恋爱了。原先他们是在一个学校做老师,两颗年轻、纯情未化的心,很快互相吸引了。发现苗头的丽娟老师的父母,果断地将他们拆开,并通过县教育局朋友的运作,将丽娟老师调到我们中学来了。
   恋爱中的年轻人有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对现实的阻扰劈波斩棘的勇气。父母的反对并没有阻挡两位年轻人恋爱的脚步。他们依然频频见面。丽娟老师的男友――刘鹏常常骑车从另外一个乡镇过来见她,并在我们中学留宿。因为来往频繁,以至于我们学校老师都和他很熟了,常在一起打牌,开玩笑。至于刘鹏常在丽娟老师房中过夜,像已经成婚的夫妻那样生活,自然不免成为老师们的一个谈资。其实,在我们学校,恋爱中的男女,这种未婚先居的现象非常普遍。因为居住空间彼此紧紧相连,逼仄而狭小,土墙难以隔音,略有响动,很容易造成隔壁单身汉们的想入非非。
   这样的事情自然隐瞒不住悲愤交加的父母――丽娟老师的母亲,多次突然杀到我们中学,两母女敌人一般互相辱骂和厮打。丽娟妈妈这时完全不像一个母亲对待女儿,而像是对待丈夫情人的孩子似的,恨得眼睛里冒血,巴掌毫不留情地在曾经百倍疼惜的女儿脸上留下恐怖的红印。
   丽娟父母反对这门婚事,理由其实很简单――刘鹏家在乡下,条件差,教师地位和薪水卑微;其本意是想让女儿找到更好的人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个更好的生活,在老人的观念里,就是工作好、地位高,能比常人有更宽裕的经济条件。“父母良苦用心一片全当作了驴肝肺”(丽娟母亲语)。丽娟直到多年以后,在与父母隔绝往来而爱情已经退潮,生活被俗常琐屑纠缠得一地鸡毛、穷匮困顿时,才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而步入暮年已精疲力竭的父母也已与丽娟和解了。感情没有对错,男女之爱、母女之爱很难步调一致、保持协调,冲突不可避免。只是在一个重利轻义的环境下,父母之爱对女儿情爱的僭越和干涉程度要深刻得多。这样的例子,在我身边,在这个乡镇,屡见不鲜,具有很高的相似度。
   一个尊崇仁义道德的乡村,在发生着悄悄的改变。
   我们镇隔壁有个乡叫寒山,乡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矮瘦男人,有个漂亮的女儿在沿海城市淘金。坦白地说,是在高级酒店从事暗娼业,每年汇回的钞票以几十万计。作为一乡之长,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抓财税任务的完成,以对上级的目标考核负责。这是一个非常小的乡,不到五千人口,且处于高寒山区,县里要求该乡一年的财税任务只有不到三十万。但对于这个一年只种植一季水稻,几乎没有工业企业的山乡来说,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向例,任务完不成,乡长要摘帽子。那年年终考核,该乡财税任务未完成。乡长果然被撤职,降级安排了一个虚职岗位。
   该乡长,当时说了句几年以后还在全县流传的一句话:
   “这破乡真穷,辛苦一年当不得我女儿在广东搞一年!”
   笑贫不笑娼,已成为一种具有代表性的认识。本镇农民,攀比竞奢之风盛起,办喜事越来越讲究排场和面子,哪怕贷款甚至破产也在所不惜。一个农民活了一辈子,如果没有做一份事业,是很可耻的事情,会在村里抬不起头。所谓“事业”,指的是盖新房子。九十年代,在我们乡镇,盖一栋新房,需要花费十至二十万元不等,靠一年到头在田里刨地是毫无指望的。本镇一栋栋新居之所以拔起,得益于年轻人在外打工挣钱。而部分是女孩子在城市从事皮肉生意所得。这个乡民们是心知肚明的,但不会因此感到羞耻。女孩(或妇女)的父亲们依然可以志得意满地端坐在新房的厅堂里抽烟吃茶喝酒,一副功德圆满的样子。而那些还居住在陈旧破鄙的老房子的邻居,则在干活间歇直起腰来,不时投以羡慕嫉妒的一瞥,或者在经过时谄媚地(其实心里是恨恨的)打声招呼……
  
   二
   有一首流行于二十一世纪初湖南桃园县的打油诗:“相见不问好,开腔问生肖。万户赌财运,日夜思独号。电视及时雨,码报似雪飘。输者顿足息,赢者怨注小。垄亩少人迹,沃野生蒿草。遥望买单处,人如东海潮。”这是写乡间万人买码赌六合彩的盛况。本镇九十年代乡民赌博之风,与此盛况不可相比,可见此风气如今在民间愈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重返当年栖身的南岭镇了,不知买码六合彩是否也如野火过坡,遍染该镇各处。但赌博之娱,却是乡民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当时不是有句“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的流行语吗?
   打麻将、斗地主之类,由游戏行为变为经济行为,是很容易转换的。赌博,是人的欲望和侥幸心理的最大集散地。赌博的习俗自古有之。孔子就曾说:“不闻夫博弈者乎?亦尤贤乎已。”意思是闲着没事琢磨琢磨博弈,也比无所事事强。中国人对赌博这项消遣的发扬光大,恐怕在全世界上无人能及。
   我曾在某研究乡村边缘人群的著作中,看到如此惊心动魄的现实:一种俗称为买码的“地下六合彩”在某县村镇兴起,地下六合彩1?40的高额奖励,使之有一种“一块钱一担谷(读guo),百块钱一辆摩(摩托车),千块钱一栋屋(读wuo),万块钱一世享清福(读fuo)”的称号。这种高昂利润对村民的诱惑十分巨大。因而也具有很大的欺骗性。让一头扎进其中的男女老幼,时刻面临倾家荡产的险境。但绝大部分村民相信这是块真实的“馅饼”,认为是国家给了农民一个致富的机会,并谣传国家领导与“香港六合彩公司”签了合同,并让中央电视台《天线宝宝》等节目向村民“透码”。为准确地捕捉特码,村民们买来制作粗糙的所谓“码书”,日夜研读。中央电视台《天线宝宝》《天天饮食》《天气预报》等栏目一度成为村民中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村民们坚信这些节目内容会透露本期特码信息。比如某村民认为,《天线宝宝》中演出天线宝宝洗澡,嘴里还念叨“用肥皂洗干净”,在当地俗语中,肥皂一直叫“洋皂”,你就该想到意思要叫你买“羊”了……
   当我的目光回望本镇九十年代的情景,这一博彩方式尚未出现。村民喜欢玩的还是传统的麻将、扑克、押宝等。但类似的名词却并非闻所未闻。镇文化站――也就是现在录像室内,最吸引村民的录像除了三级片以外,便是赌片了。诸如《胜者为王》《天下无敌》《赌神秘笈》等片子常播不衰,至于周星驰的系列赌片《赌圣》《赌侠》《上海滩赌圣》更是为村民津津乐道,周星驰恐怕也是在乡间知名度最高的港人之一。这些片子时不时会有一些“赌马”、“六合彩”之类的镜头或信息。
   记得学校围墙外面有户人家,常年将自家电线搭在学校电线上使用――这也叫作靠学校吃学校吧,学校领导为此甚为苦恼,数次去交涉未果。强龙难撼地头蛇,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学校领导与这户人家交恶,彼此见面都沉着脸,但是普通老师们却与这户人家打得火热。原因就是这户人家每天开着两桌麻将,收点赢家的庄钱。前去娱乐的主要是中学的老师。原先用红砖砌起的围墙不知何时挖出一个洞来,方便老师们进出。这户人家的当家人――一个五十多岁的主妇,每天都笑眯眯的,但这笑面的背后还是能让人看出内在的心机。她有时也会站在某位教师的身后观战,在老师打出某张臭牌时,发出惊讶的“啊”声。在那个环境中,她俨然是个皇后似的,有一种母仪天下的优越感。玩牌的老师大部分是年轻人,涉世未深,感情用事、毛躁不沉稳,而这位妇人则像位母亲似的,威严而深沉,让人不敢轻易造肆。虽然没有桃园县农民买码的狂热,但是教师们的赌博,一天下来输赢也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因此很难说仅仅是娱乐而已。
   镇派出所的警力不够正常应付全镇的赌民――公开赌博毕竟属于违禁行为,但是他们依然常年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赌博现场。因此,一些公开且数额巨大的赌博行为,为警察所缉拿,往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隐蔽的内线,以及一年收缴的不菲赌资等等,这些信息又增强了故事的渲染力。中学的老师们在赌博的时候,对警察的防范自然是不可少的。他们往往将厨房大门――这是进入学校的一个通道,用木闩关得严实。打牌的时候也尽量小声细气,仿佛在干一件秘密的事情。厨房斜坡上二楼有间密室,约四五平米,平常堆放一些常年难以用上的废物,没有窗户,墙壁上被曾经放置的煤炭抹得乌黑。这样一个所在,被教师们发现并派上了用场――他们常常夜晚聚集在这个狭小、封闭、被香烟熏得人影憧憧的地方打麻将。无论是上场者还是观战者,都无一例外地聚精会神,神情丝毫未见怠慢。一个个夜晚,在忙碌的指尖和屏住呼吸的心跳间流逝。常常在上午,你可以看到一个个打着哈欠、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老师,夹着课本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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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中用一桩桩一件件曾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活生生的事例,详尽的述说了“物欲膨胀、金钱至上”的潮流,是如何缠挟着“黄、赌、毒”这些污泥浊水冲开了祖国的大门,流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一步步污染了国人纯净的心灵世界,灵魂扭曲变异,“笑贫不笑娼”、“提包”英雄。在这股浊流的冲击下,民风日下,滑向道德的深渊,几乎人人陷落其中,连一向洁身自好的作者,也未能幸免成为无数个赌徒中的一位。国人当醒,作者为我们敲响了无声的警钟。倾情推荐阅读!问侯老师!感谢您赐稿百味!【编辑 舞影】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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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舞影        2016-06-06 20:52:30
  美文欣赏!祝老师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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