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不知道人家虽然不愿意借钱，不知道是否愿意借点农药给他，这样一边想着主意，顺便在地边上扯了一大捆猪草，麻利的撕扯了几根藤条扎缚妥当回家。经过五婶的菜地，红彤彤的辣椒累累垂垂，分外招人。今年辣椒本来年成不好，价钱也比往年贵许多，不知道五婶家的辣椒咋就长这么好。山猫呆呆的看了一会，独自嘟囔着赞了一会这片辣椒，不紧不慢的回家了。
　　 晚上，山猫去借挨家挨户借农药，一滴半点都没有拿回家来，反受了一场恶气，因为人家当面说没有，还没等他出门，人家就说：“借东西给他，老虎借猪----有去无还。”气得山猫待要当场发作，想想，又忍了。
　　 晚上山猫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反反复复里闪现着那片等救命的禾苗和那片红成一片的辣椒地，折腾了半夜，索性起来走到门外，月光如水，夜虫呢喃，四周一片静谧。山猫从墙根下翻出两个蛇皮袋子，再不做任何犹豫，小心翼翼的在山路间穿行，树影婆娑如同鬼魅，但山猫此时脑海里没有一丝害怕。不多工夫就到了五婶的菜地，山猫狠命的撕扯着，连枝带叶都塞到了蛇皮袋里。这块不算太大的辣椒地足足塞满了山猫的两个袋子，启明星已经挂起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山猫满载而归。
　　 春兰看着满头大汗的丈夫，目瞪口呆，良久才低声骂道：“你咋做这事？”
　　 “怕什么，都是他们逼的，跟他们借点农药，倒像要了他们命似的。我们那块田，再不打药，一粒粮食也收不着。”山猫闷声道。
　　 “都是乡亲近邻的，你还是别动他们的东西罢，就算无凭无证，到底自己瞒不过自己去。”春兰说道，同时注意着孩子是否醒来。
　　 山猫焦躁的道：“谁把你当乡亲近邻了，上回别人在给一伙人发烟，刚好我在那里，他就独独没有给我，像没看见我一样，我呸，我记着他呢。等我们翻身的那一天，我当着他的面，抽一根扔一根，就是不给他。还有，我打别人家屋门前过，狗追着咬，也不见就人来拦一下。幸儿我手里有锄头，差点就没砍下那颗狗头。”
　　 春兰待还要说什么，山猫边往篓里倒辣椒边拦春兰道：“今天正好茅山镇赶集，趁现在天还没亮，我赶个早儿把这辣椒卖了，你在家里做好饭等我就是，你也不要多想了，如今这事我自然做得不对，但是一家老小的命都悬在那几亩田上，就是皇天菩萨看了也会原谅我几分的。”
　　 春兰惴惴的看着山猫出门，末了又追上前去叮嘱一声：“可别叫人撞见了。”
　　 山猫回过头来笑笑：“放心吧，这里人看到我都绕着走，怕我借钱，哪里会遇到熟人，就是遇到，熟人也成生人了。茅山镇更不会有熟人，离这四五十里路呢，我快去快回。”
　　 适逢次日五婶就收拾箩筐，去地里收辣椒，这块菜地是头一次种辣椒，长势出奇的好。五婶思量着将辣椒一半晒干，一半做辣酱，加点大蒜姜丝下去，用来下粥是绝好的。走到地头一看，不由傻了眼，不但没有预想中的丰收景观，连青色的辣椒崽辣椒孙几乎都没有了。五婶呼天抢地的骂起来，直骂得嘴角起了白沫，也没有把那个直娘贼骂到跟前来跪地救饶。五婶自觉有点口渴，站起身子待要回家再说，蓦然发现路边草丛里偶尔有个把掉落下来的辣椒。五婶便顺着这一丝半点的珠丝马迹一直寻到山猫家附近，在山猫家以后的这段路，再未发现过辣椒踪迹。
　　 五婶恨恨的盯着山猫家半掩的门，越发坚定了心中的猜疑。找了个土墩坐下，对着山猫家的门骂了起来。众人觉得有趣，都围过来看热闹。五婶只管要众人知道她丢了东西，不知不觉间骂错了嘴，将“哪个王八蛋偷了我的辣椒”说成“哪个偷了王八蛋的辣椒”，众人哄然大笑。有人感慨道：“那两口子，原先也不是这样人啊，如今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听的人应道：“人穷志短呗，四个小崽子要养呢，手段不活络点怎么行？”
　　 “搞计划生育的也太狠了，生生将人逼成这样，要偷就偷那些搞计划生育的。”
　　 “要我说，偷还不如卖呢，那婆娘去好好打扮一下，还是卖得出去的。”有人刻薄的说。人群又是一番哄然大笑。
　　 村长也过来了，村长问五婶道：“听你这口气，你确定是人家偷了你的辣椒了。”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只是不好当面对质罢了”五婶用手遥遥一指，非常肯定，好像亲眼所见。
　　 “这话可不敢乱说，你这样没根没据的，他家虽然穷，万一气性上来，非要和你说个子丑寅卯，也不好对付，他贱命一条，拼了命也不怕的。”村长制止道。
　　 “那今天就请你老做个证人，我们一起去他那个狗窝里搜搜，若是搜到了呢，叫他游街示众，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若是搜不到呢，我当众鸣锣放炮十里，给他赔不是去。”五婶不愿善罢甘休。
　　 “要是哪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偷了你的东西，不用你说，嫂子，我早就和你去了。只不过，他家也着实可怜。如果你的辣椒真进了他屋，估计醺也给醺臭了，就算找出来，你还能要吗。叫他另找好的赔你呢，也不现实，老鼠尾巴，能有多少脓血儿。再说了，你们不是本家亲戚吗，你就当是捐给他了，消消气吧。再说了，万一不是他做的事呢，这一辈子的仇就结下了。”村长半是调侃，半是劝说。
　　 “也不是我小气这点辣椒，怕就怕有了初一，就有十五，辛辛苦苦忙一场，到头来倒侍候了他，他是我的老子娘不成？”五婶说。
　　 “这就要怪你了，把阳春侍弄得那么好，不说别人看了起意，就是我看了，我心里也想着要跟你借一点呢。”村长笑眯眯的。
　　 五婶见村长一个劲儿的打圆场，那意思明摆着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便过于驳了面子，又因为骂也骂累了，便拣了这个现成的台阶，骂骂咧咧的回家了。
　　 山猫的大女儿，小名唤大妹的领着弟妹在门前剥青豆，对着屋里的春兰说道：“妈，五奶奶为什么要对着我们家骂？”
　　 “你玩你的，她骂她的，一个疯婆子，我们不理她，记住了，别了问什么说什么，你都只当没听到。”春兰喝止女儿。
　　 山猫盘腿蹲在床上，仔细的数着他的零碎银子。在这间破屋里，进门就只能上床，其它任何一个地方都堆满了别人弃置不用的，但是在这家却还大有用场甚至是生活必须品的东西。屋里散发头一股浓重的怪味。因为小屋即使在经过这样彻底的清洗之后，仍然有挥之不去，拂手还来的臭味。山猫的新家除了村长和给山猫家装电灯的张四伯有幸参观过，其它人一律无缘见得庐山真面目。每逢有人靠近，春兰急急忙忙的拉熄灯，关上门。站在门外赧颜一笑：“里头不成样子，就不请屋里坐了。”其实来人走近屋口就已经被扑鼻而来的怪味醺得打退堂鼓了，便借了这句话趁机转身。”
　　 春兰蓬着头看丈夫数完钱，问道：“够买农药了不？”
　　 山猫道：“差不多了，”，说完一头倒下，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大觉。
　　 这天，五婶挎了篮子去地里摘玉米，转过山角，远远的看见山猫的大女儿大妹在地里打猪草，五婶走上前去：“大妹，打猪草啦，小小年纪真勤快。”
　　 大妹木讷着脸，不敢抬头看五婶，怯怯应道：“我妈妈叫我来打猪草的。”
　　 “你家里是不是有很多辣椒，吃得完吗？”五婶柔声问道。
　　 大妹腆着脸不应声，拎了篮子，就要走开。
　　 五婶忽然发现黄瓜地里新鲜的摘瓜痕迹。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大妹前面拦住去路，眼睛直逼大妹：“老实说，你摘人家黄瓜了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摘。”无路可逃的大妹带着哭腔矢口否认。
　　 “你老实说，说实话我就谁都不告诉，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派出所。“五婶厉声恐吓。
　　 大妹吓得哭起来，仍然不忘扯住自己的篮子。
　　 五婶一把抢过大妹的篮了，哗哗全倒在地上，用手拨拉着仔细翻检。却一个黄瓜蒂儿也没找着。
　　 五婶俯身向小心啜泣的大妹闻了闻，没有闻着黄瓜味儿，却看到了许多爬在她头上的虱子。登时吓了一跳，立即远远跳开。
　　 “嚎什么丧，我骂你了吗？我打你了吗？这回算你走运，下次别让我逮着，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五婶骂骂咧咧的走了。
　　 春兰得知女儿遭了这番意外的羞辱，搂着女儿泣不成声，自此，任山猫怎么在外头偷瓜摸枣，再不过问。
　　 四、 在学校
　　 小宝对于他生活了四年了那个柴屋，茫茫然近乎没有记忆，但即便是这样茫然的没有记忆的记忆,也蒙着忧郁的底子。他能够清晰的回忆起来的事，都发生在大队部的杂物房，小宝四岁那年，大队部的两间杂物房空了出来，山猫便求着村干部，象征性的给了点房租，一百二十块钱住一年，便住了进去。小宝的小名叫花子，乡下的说法是名贱就好养，一般来说，孩子长大后便不能再当面以小名相相称，但是无论男女老幼都罔顾这一约定俗成的规矩，一直叫小宝为花子，遇到小宝拒不回应的时候，便责怪小宝乔模乔样拿架子。
　　 小宝从来就没喜欢过读书，他更喜欢和他的小鸭子大黄牛一起，在山林田野里度过每一天的每一分钟。但是在小宝六岁那年，不用村干部和老师来动员，父母就非常主动积极的把他交给了老师，并嘱咐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十三岁的大姐则在那年眼泪汪汪的退学归田，接管了小宝最心爱的那些小畜牲。
　　 学校根本不是什么洞天福地，小宝在学校里一点都不快乐，他在家里固然是个宝，但是在学校里并不见宠，同学老笑话他的寒酸，还经常说他的头上有虱子。晚上小宝回家让妈妈帮他找虱子，妈妈总是说：“可干净哩，没虱子，你同学骗你玩呢。”。但第二天同学仍旧围着他笑话他头上的虱子，这令他非常屈辱。
　　 读书的过程，父母每天都给小宝`灌输着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宏伟目标，这个目标和望云山上锁在云雾里的嘹望塔一样，别人说有，但小宝始终看不到。怕对不住父母那一张张皱皱巴巴的人民币，小宝一直非常努力，老师讲的每一堂课每一句话，他都一丝不苟的做了笔记。甚至有一次老师宣布下课的话也出现在了他的笔记中。遗憾小宝成绩始终平平。这给了父母相当沉重的失望，但是时间一久，便也逐渐接受了小宝的平庸，山猫反过来安慰小宝说：“天底下这么多人呢，哪能个个当官呢，以后再学门手艺，也饿不死人。”山猫不知道“学而优则仕”的话，但却模糊的懂这个道理，知道读书读好了就可以当官，至少不用种田，所以对儿子说出这番话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宝逐渐明白，同学轻视他的根本原因，并不来自于他头上并不存在的虱子，而是来自于他的寒酸和他寒酸的家，以及他的父母。村里的乡邻几乎不屑于搭理自己的父母。除非是他们丢了东西的时候，村人才会对着自家的屋，指桑骂槐的骂着。这令小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拒绝参加所有的集体活动，连规定全班都必须参加的大合唱他都以种种理由逃掉了。他成了有名的独来独往的独行侠，在最糟糕的时候，他几乎连死的念头都有，只是因为他知道父母为了生他付出了多大代价，他知道他杀了自己，就等于杀了他父母，他最终才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傻事来。
　　 在小宝心里最黯然无光的时候，小宝发现了书籍中的别有洞天。《平凡的世界》给了他最多感动，或许，那更贴尽一个农家孩子的心灵罢，尽管那是写的北方的故事。在别人起起伏伏的命运中，小宝顿时豁然开朗。原来生命中有那么多不可预知、不可抗拒的苦难，自己的那点多愁善感，根本不应该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至少自己肢体健全，至少自己能吃能睡，至少自己还能读书，还能在这默默的喜欢一个女孩子，不是么？小宝喜欢人家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子最爱脸红，是属于丹唇未启面先红的那一种。不过，那女孩子偶尔和他的几句对话，始终未含别意，依小宝的胆量，自然也不敢造次。故事，算是只有构思没有开展。
　　
　　 如今的小宝已经是隆回六中一个货真价实的高中生，马上就要高考了，但小宝是心里不急不慌。因为情知是考不上的，心里反没有患得患失的负担。只等拿了毕业证，就像书里说的要孔雀东南飞了。对于小宝来说，万一考上了才是痛苦呢，到时候读还是不读，读下去则家里负担不起，不读又着实可惜，不但自己痛心，别人看着也是遗憾。
　　 在内心深处，小宝很替二姐可惜，二姐成绩虽然不是顶好的，但是也算优秀之列。当年倘若父亲不逼着她退学，或许如今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了吧。然而家里那样捉襟见肘的条件，有什么办法呢。父亲说了：“家里的条件就只允许供一个人读书，这谁叫她没造化投了个女胎呢。”
　　 如今要毕业了，小宝已经联系好了在深圳的老乡，去南边讨生活。在内心深处，小宝对当学生的日子并不留恋，他留恋的，依旧只是那个面目清秀单纯明净的女孩子。
　　 归乡
　　 小宝背着一个牛仔包和一个面貌普通却体格苗条的女孩子走下长途卧铺车，马上有许多摩托车围上来，小宝忙不迭的拒绝着，这里离家近，不是非坐车不可的，自己也不是衣锦还乡。这次回家，一则因为父亲快过五十岁的生日，二则因为父亲病重。
　　 小宝带着女孩来到了家，这是建在祖屋废墟上的新家，虽然只是简单的红砖白墙的两层房子，但是，对于山猫一家来说，已经足够珍贵。
　　 山猫侧身躺在床上，不断的咳嗽着。肋骨一条条暴起，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深深陷进，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