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出穗者索罗罗吊，歇地里种荞麦哩。一地儿苜蓿草嫩旺旺摇，苜蓿地里藏财宝哩。
　　 庄稼人不知道四叶草，只知道苜蓿是养着村庄的，养着大家简单而粗糙的日子。苜蓿地里，藏着的不是财宝，是一块又一块的土疙瘩。我在很多年之后，用力敲碎那些硬邦邦的土坷垃，抖松那些板结的记忆。如果有四叶草，那是剪贴的喜庆的窗花，是一对竹报平安的春联，是红花棉袄的一粒扣子，是饭碗里的一撮碧绿。
　　
　　
　　 荞麦花开者胭脂红
　　
　　 大豆们开花者满地白，豌豆花开开是对对。荞麦们开花者胭脂红，青草尖儿上的露水。
　　 荞麦开花开得很平民。一地碎碎的紫红花儿整整齐齐地漫开，像紫色的雪片均匀地落了一层。那样子再亲近不过了，骨子里弥漫着烟火气息，一点也富贵不起来。
　　 荞麦是村庄贴心贴肝的小棉袄。麦子收了，地闲下来了。碾打的麦子尚且不够吃，就补上一茬荞麦贴补捉襟见肘的日子。
　　 种芫荽时不要说话。这是老规矩。芫荽又叫香菜，血脉里涌动的是香味，很贵气的。芫荽籽讨厌人的多嘴多舌，种时若说了话，它就赌气躲在土地里不出来，急死你。不出来还不罢休，芫荽籽来年还要变成个虫虫子，啃你家的白菜，咬你家的萝卜。
　　 吃炒熟的麦子时麦粒不要掉在地里。撒在院子里，鸡儿啄了，鸟儿衔了，不浪费。要是掉在地里，熟麦粒就很忧伤：生的麦子发芽了，只有熟的麦子没办法发芽啊。那么好吧，我变成个虫虫子吧，我不能一辈子待在泥土里呀。这个虫虫子很美丽，我们叫花牛犊子，学名叫七星瓢虫。
　　 这是村庄的讲究。种荞麦时，就一定要说话，尤其女孩子，多说话，嘴就巧了。荞麦贱，不嫌弃人多嘴，不嫌弃土地。荞麦还有个名字叫索罗罗树。索罗罗树长在哪里？长在月亮上。月亮上住着嫦娥，种下个索罗罗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里修了个广寒。嫦娥仙子者摆酒宴，索罗罗树团圆个百年。仙界和凡尘是不一样的，索罗罗树长在月亮上就像树一样，下界到人间就变低矮了，茎柔弱而翘然，籽磨面如麦，就叫荞麦了。荞麦性凉，能炼五脏滓秽，消积食。
　　 仙女是皇家的女儿，嫦娥不是，嫦娥是民间的女儿，知道民间的疾苦。嫦娥梳洗打扮，胭脂粉撒落在索罗罗树上，所以荞麦开花就胭脂红了。荞麦的老家在月亮上呢，又是嫦娥料理的，所以女孩子多说话，种子就心生欢喜，发芽快，长势好。荞麦是女性的庄稼。
　　 青石头栏杆玉石的桥，桥底下种荞麦哩。
　　 村庄里是不漫“少年”的。这是村庄的讲究。要唱就到山野里唱去，荒滩里唱去，沙漠里唱去。当然社火小调啦，民间常哼哼的那些酒曲啦，可以随便唱的。我们那个村庄是个移民村庄，好几个地方的人，所以唱的调调扬风搅雪的很好玩，算不上“少年”，算不上民歌，大约就是个大杂烩。除了李黑子狼筋扯到狗腿上天天胡唱之外，别人也就是偶尔胡乱哼哼几句。但我那时喜欢串门子，常常能听到下村高家窝铺有个小媳妇唱，很有味道。她是外县的人，吃荞麦长大的，喜欢荞麦，也喜欢我，唱给我这样那样的荞麦。
　　 荞麦不拣地，河滩里，桥底下，沙滩上。哪儿都行，撒一把种子下去，就努力的给你发芽抽枝开花。荞麦也是很能插枝的。一株荞麦，能插成一束。枝干是紫的，花也是紫的，多么和谐的美。荞麦花谢了的时候，一地落红，看着让人怜惜。
　　 那时我家年年的秋田都种荞麦。荞麦也是年年丰收。磨来的荞麦面蒸馍馍，做荞麦面掐掐，吃得我小脸儿都三菱形状了，走路都荞麦一样枝枝蔓蔓了。到现在，任你把荞麦说的多么营养多么堂皇，我是坚决不吃。胃液里还留着贫瘠的记忆。
　　 日头上来者牡丹红，月亮上来者水红。白天里割荞麦手心里疼，晚夕里想你者心疼。
　　 手心的疼和心里的疼那个更甚呢？荞麦熟了要赶紧收割了。不然一场风就会带走荞麦粒了。想念的人要赶紧表达思慕之情，不然眨眼间就会被人摘走，连个机会都没有了。看来要忙死这个割荞麦的家伙了。
　　 我们村种的荞麦都不多，收荞麦不怎么费事。拉到场上，干透了，就套上毛驴拉上石头磙子，一圈又一圈的碾。石头磙子咯吱咯吱的响着，毛驴瞅空儿叼一嘴荞麦，走着，嚼着，不急不慢。荞麦不如麦子贵重，毛驴吃几嘴也不打紧。
　　 我们村的场和高家窝铺的场离得不远，我们打荞麦高家窝铺也打荞麦。那个唱小调的媳妇常年包着头巾，头巾几乎没有原来的颜色，白呛呛的破旧着。人多的时候，她总是低头纳梦的蔫着，坐在干草上不言不语，很孤独的样子。偶尔，看见我在地埂上给毛驴遛草，就招招手走过来，和我说话，低声的给我哼几句。我叫她余嫂子。
　　 荞麦草捶成个荞花了，黑燕麦拉了个料了。料儿喂了个年猪了，过年者吃了个肉了。
　　 早先的时候还没有粉碎机，就把荞麦草铺在院子里用长棒子捶，反复捶打，捶碎的草沫用粗筛子过了，这就是荞花，当饲料喂猪呢。后来有了粉碎机，荞花粉出来很绵软，猪吃了上膘快得很。不过呢，那时节家家都节约，年猪是个说法，不敢都吃完的。留下头蹄下水和不多的几斤肋条，余下的都要卖了的。来年的化肥还指望年猪呢。
　　 我家有一年喂了一头黑猪，视觉发达嗅觉不发达的很。每次喂食，必须撒一层麸皮覆盖在烫好的荞花上面，它才肯吃。若是把麸皮掺均匀了搅和在荞花里，它哼哼着闹腾着坚决不吃。眼不见不为实。所以每次喂食，就把它伺候着，它哼哼着吃，我得操心给它不断撒麸皮。等它吃饱了，就踹一脚作为奖励。后来这家伙居然揣摩出我踢它的时间了。它磨叽着不肯痛快吃掉最后几口，耗着，一边吃一边偷眼看我，并把尾巴摇着朝后摆好架势，等最后一口吞完掉头就跑了，使我无处使气。
　　 余嫂子家喂好几头猪，她简直忙疯了。一到腊月天气，她娘家的爹和兄弟就来借钱了。年年如此。余嫂子是怎么来高家窝铺的我不太清楚，但大约不是明媒正娶的，也许就是领来的。她爹很能下手，钱少了就打发不走。她在最苦恼的时候，低低地压着嗓子唱来唱去，身子佝偻起来。
　　 九月里到了九月九，九月菊开者个路口。西天王母下凡尘，庄稼捋者个血手。
　　 这是个传说。据说远古洪荒之时，所有的庄稼都和荞麦一样，是插枝的，一株上结着若干个穗。那时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不行。
　　 粮食多得吃不完，人的劣性就暗暗表现出来了。随意糟践粮食，懒惰，破坏，大地上弄得很不成样子。世上的事，总是瞒不过天。这样，西天王母就下凡尘来了。
　　 不过我想，西天王母不至于亲自来罢？她打发些仙女们来就好了，还要亲自下凡么。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有人说西天王母确有其人，是居住在昆仑山的一个部落首领，还具备大巫师的法术。肯定是母系部落了，也肯定女人多于男人的部落了。她住的高，集政治，科学和巫术于一身，所以慢慢就成为我们最古老的始祖神了。要是这样的话，西王母完全有可能亲自下凡来，不然法术没法施展。
　　 西王母下了凡，干一件事：捋尽庄稼枝上的粮食穗，只留下一穗足矣。麦子，青稞，大麦，挨个儿捋。大约远古洪荒之时地广人稀，庄稼地也不是很多，所以被西王母捋得差不多了。当然，她捋的时候是施展了法术的。
　　 到了荞麦的时候，她的手捋破了，血直流。血流到荞麦上，荞麦枝干染红了。也许她实在累了，也许她心存怜悯，或者是念及嫦娥的情面，不好下手，就留下荞麦说，你就早些开花多结籽吧，不必和其他粮食一样长几个月。
　　 第二年，庄稼都变成单穗了，只有荞麦如故。不过荞麦枝干都变成血红的，西王母的血渍留下来了。这是她的精明之处，让世人看到染红的枝干，敲个警钟。从此，大地之上有了雨涝旱情，人们吃不饱肚子，全部的精力拿来开垦耕种，没工夫干坏事，更不敢糟践粮食。遇上灾年，赶紧补种上荞麦。荞麦的生长期短，可以救命的。西王母惩罚人们之后留下了一点儿仁慈。
　　 白鸽儿抬的灵芝草，狼老鸹它抬的麦草。见了尕妹妹捎个信，荞麦地里她赌过的咒。
　　 荞麦地里赌咒，那是让老天听见的。所以，你赌了咒了，就不要变心了，就一定要嫁给我的。可见咒是不能随便赌的，尤其在荞麦地里。村庄里讨个媳妇很不容易，哪个男子不当真呢。
　　 余家嫂子大约是赌过咒的吧，那是我小脑袋里不怀好意的猜测。她穿那么破，干么多活，那么落寞，一定是因为赌咒要为一个人辛苦一生了。她一直念叨着要盖一院子新房子，她家的屋实在太破了，还是牛肋巴的窗子，屋里黑咕隆咚的。但她爹总是年年来拿钱，构成她的房子的一砖一瓦就被她爹慢慢撬走了。
　　 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天，正是秋天。荞麦花开的真是美啊。李黑子的脸晒得黑不溜秋的，还在地埂上放骡子。他看见我背着的行李说，你去城里念书啊？今年的荞麦打了，你就记得换个新荞皮枕头芯，去年的荞麦不饱。我不想理他，可是大路上田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和谁说说话都说不上了。我踢了一脚黄骡子，黄骡子腿子缩一下，蹄子挪了挪，丝毫不理我。它太熟悉我了，没心肠打睬，只顾吃它的草。我在太阳窝里汗流夹背地离开我的胭脂红的村庄。
　　 很多年弹指而过。再也没有回到过我的村庄。在一个疼痛的深夜，枕头上翻来翻去。枕头芯里悉悉索索的荞麦皮贴着我的脸颊。我抓紧枕头，用指尖拈那些碎碎的空空的三菱皮，抵御疼痛。那晚，那些荞麦皮悄悄潜入我疼痛的梦境里，开成一地的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