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朱二系列】掌上明珠
朱成果被这个嚣张的女人气坏了,她想起自己的母亲,记忆里模糊的影子,连一句高声都没有对自己说过,这个女人跟父亲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如此骄横。朱成果的眼泪像雨水打在玻璃上肆意地流着。她找到朱巩固,哭诉了自己的委屈和这个女人的蛮横。朱家的几个儿女趁着周末扎在一起,商量怎样阻止父亲的一意孤行。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动之于情晓之于理,朱二依然照常上班,喝着陈美丽冲泡的花茶,惬意地看着人群中傲立怒放的月季花。而陈美丽好像跟朱成果争气似的,越发体贴朱二。那天她做了米饭,烧了几个南方口味的菜,把朱二请到家里。好多年了,朱二难得吃上一顿现场的米饭,北方的饭店只有馒头和面条,偶尔饭店上米饭,他就像过年似的。现在这个陈美丽把自己带回家,做了如此可口的饭菜,他环视这个洁净的房间,想起了重庆那个温馨的竹楼,想起娘系着围裙烧饭的影子,他的心里潮潮的。对陈美丽说:“元旦的时候我们把证领了吧!”
“你那几个孩子的工作做好了吗?你女儿还亲自给我打电话,我那天也没有控制住。”
“这些你不要管。我自有安排。”朱二满足地靠在淡绿色的沙发上,一副沉稳的样子。
陈美丽站在沙发后面,用手摩挲着朱二的手指说:“我有个要求。”
“你说,像个小姑娘一样。有什么就直接说。”朱二抽回了自己的手,反过来抓紧了陈美丽的手,她极富肉感的手掌和质感的手指,像绵软又温暖的羊脂玉,让他再一次想起了谢安琪。人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感觉呢?
“我们结婚以后,我不想跟你的孩子住在一起。”陈美丽撒娇着。
“怎么了?”
“我担心处理不好这个关系,以后搞得我们不欢而散。”
“那依你的意思呢?洋娃娃。”朱二把脸转向后面的女人,像看自己宠爱的女儿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洋娃娃的脸。
“我们租个房子。这样两边的孩子也来去自由。”
朱二想了一下说:“你说的有道理,就这样定了。你有空去找房子。等元旦我们把证领了,请亲朋好友吃两桌,简简单单把事情办了。”
那是一个暖冬。临近元旦,北方已经是数九寒天时节,但太阳昏蒙蒙的,像睡过了头的老太太一样少劲无力,半睡半醒地迷糊着。空气中刮着的不是那种凛冽的寒风,反倒像阳春之气。朱二和陈美丽简单地请亲朋吃了两桌就算把事办了,朱二的三个子女都没有来。
朱二和陈美丽租住的屋子就在清河对岸的金华新城小区,推开窗户可以看到碧波闪闪的清河,像一根银色的带子一样曲曲绕绕流向远方。陈美丽每天早上给朱二煮了牛奶,熨平了衣裤,体贴地嘱咐几句,中午回家早准备了米饭和火腿,晚上陪着他在河边散步,像一对热恋的情侣。陈美丽下岗后曾经在一级饭店后厨帮忙,有一手漂亮的厨艺,她端上桌的菜肴色香味俱全,朱二看着她满足地说:“你就像个洋娃娃一样赏心悦目。没有想到我老了,却得到了一颗掌上明珠。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得意地吟唱着。
老朋友见到朱二也打趣地说:“今天怎么没有带着你那掌上明珠呢?”
这个掌上明珠带给朱二从没有过的甜蜜。那年失去谢安琪的痛,后来失去妻子的痛,他的整个人生好像被一个“痛”字填满了,而陈美丽好像从童话王国翩然走来,不仅给他带来视觉上的畅爽,也带来情感的寄托和生活的熨帖。朱二下班回来,喜欢斜依在沙发上,看陈美丽金色的长发盘起,穿着吊带的红色睡衣,裸露着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他满心欢喜地欣赏着这个“洋娃娃”,不止一次地感叹黄土高原十年九旱的气候环境,居然有这样一个水灵鲜嫩的女子,像水中的仙子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朱二先看身边的仙子飞走了没有。他把自己的工资,连同在外面得到的设计费都悉数交给了陈美丽。
春暖花开的时候,朱二带着陈美丽去了一趟重庆老家,带着自己的掌上明珠拜见八十老父。这是陈美丽第一次坐飞机,她特意买了情侣装和朱二手挽手出现在山城。美丽的山城,对于朱二已经陌生了不少,他的童年少年和初恋遗落在这里,如今踏上这块土地,朱二和陈美丽的心情完全不同。他脸色深沉,一直向前走,而陈美丽激动地左顾右盼,好像要把山城的美景看个够。朱二带着陈美丽游览嘉陵江,漫步磁器口,攀爬歌乐山,尝遍了川蜀美味。还带着陈美丽拜会了当年的大学同学许川。
时隔多年,看到朱二带着美艳的新妻,朱二的八十老父老泪纵横。几个子女都在身边,只有朱二流落在他乡,他的口音已经浸染了不少的山西话,白皙的皮肤渗透着黄土和太阳的颜色,清瘦的身体里太多的苦,只能他一个人吞咽。兄弟姐妹再多,也是鞭长莫及。每回来看着他孑然一身,老爷子心里埋着太多的苦楚。这次看到朱二带着新妻,不仅漂亮还这么体贴,抢着干活,儿子后半生总算有了依托。临行前,老人从里屋取出香炉,倒掉里面的香灰,对朱二说:“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回一次我就少看你一次,把这个香炉带到山西去,有病有灾了烧几柱香,就是你娘在天保佑你了。”朱二推辞着:“爸爸,我不能要,你留着给我哥哥他们吧!”
老人坚持着。用一块蓝布裹了,塞给了陈美丽。
朱二眼睛里挤满了泪水,他跪在地上给老父磕了头,离开了重庆。
回到山西,朱二告诉陈美丽,这不是普通的香炉,你看他外表发绿,看起来其貌不扬,其实是一件非常珍贵的青铜器,小时候就看到我奶奶和母亲在小屋里烧香,这个香炉从祖上传下来好几辈人了。朱二说着小时候的故事,眼睛里湿漉漉的,他推开窗口,向着西南久久伫立。他明白老父的心,嘱咐陈美丽一定要妥善珍藏好它。陈美丽郑重地把它摆放在里屋高高的柜子上。
(四)
重庆回来,两个人度过了更多美好的时光。朱二退休后,县城重点企业龙海化工公司正式启动,他被返聘坐镇龙海,风风火火一年之久,龙海公司全面竣工。朱二觉得该休息了,决定好好享受生活,享受爱情,颐养天年。偏偏这时候房地产经济在国内异常活跃,这个小城仿佛复苏了一样,一夜之间开挖了数不清的楼房地基。朱二的那个院子在旧城中心,很快列入了开发的范围。与开发商谈判进行了好几周,才算有了眉目。
朱二那个小院还迁了三套140平米的楼房,还有两个车库,他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套,剩下的一套自己养老。那天朱二回家很晚了,他躺在沙发上,把今天的谈判结果告诉了陈美丽。
陈美丽正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认真地听着。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亲昵地依着朱二坐下问:“你要的哪一层啊?”
“开发商就说是五层以下,第一单元。”
“不管哪一层,我不愿意跟你儿子住那么近。”
“傻瓜,房子能老租住着吗?自己的房子住着多惬意。我早想好了,房产证写你的名字,等我百年后留给你。”
“你那三个孩子凶得跟啥一样,我惹不起躲得起,我想跟他们住得远一点。”
“那我们放着自己的房子,能老住在别人家里吗?小傻瓜。”朱二用手指亲昵地敲敲洋娃娃光洁的额头,一脸的慈祥。
“我那个房子常年没有人住,房顶都漏水了。那边不容易开发,不如我们把那边的房子收拾一下,搬过去住吧!”
“这件事以后再议。”
一年后,朱二老宅还迁的楼房如期交工。朱巩固和妻子葛娟过来看新房,准备装修,他发现对面原本留给父亲的那一套房子开始了装修。他好奇地走进去问:“谁让你们装修的?啥时候开始装修的?“
那个穿蓝色T恤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奇怪地说:“是我的房子,你家是对面吗?咱们是邻居呀!“
朱巩固马上就变了脸色,他毫不客气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你的房子?”
“我花35万块钱买的。”
朱巩固听到这句话,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他转身冲出了门,葛娟跟在后面大声喊:“巩固,你要干啥?”
朱巩固想干啥?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他开着车,踩足了油门,直奔父亲朱二那里。
“爸爸,你把你的房子卖了吗?”朱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一眼都不看气呼呼站在面前的大儿子。朱巩固站在客厅里,一脸怒容。就在房产证办好的时候,陈美丽联系好了一家人,以35万的价格把楼房卖给了他人。朱二当时心里也是非常不悦,但是,房子是死的,他一向鄙视注重物质为上的婚恋观,觉得钱可以挣下,有的关系一旦破碎了,就无法拾掇。他眼睁睁地看着陈美丽把房子卖给他人,无奈地跟着她在房产局过户手续上签了字。朱二好多天心里像吞下一只地瓜一样梗得难受。这件事在心里还没有消化,儿子就找上门了。
“爸爸,你们成天在外面飘着,有个房子养老不是很好吗?我们兄妹几个人日子都过好了,没有人惦记你的房子,你卖了干什么?”朱巩固站在客厅里,目光如火,咄咄逼人。
“房子是我让卖的。”陈美丽再也听不下去了。儿子站在那里,这是逼着老子说话。她忍不住了,直接从卧室冲了出来,“楼房跟你们住对门,大家都不方便。房子卖了,又不是让你家老爷子住到大街上了,你冲着你爸爸吼叫什么?”
“爸爸,咱家的院子是你和我妈辛辛苦苦积攒的,还迁的房子,别人没有处置权,更没有发言权。你们在那里养老,多年以后,把房子留给她,我们没有意见,你现在这么着急卖了干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跟你爸爸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你来过几次?一日三餐你们管了几次?你爸爸的衣服你们洗了几次?你爸爸感冒你们在哪儿?上次住院,惊动了你们吗?你们带来几个破香蕉就是孝敬老爷子是吧!小子!你差远了!你现在在这里指手画脚,三套房子都属于你爸爸,惹火了我跟你们打官司,一套都不留给你们!你跟我这样说话,还有点家教吗?别人没有处置权发言权?你说谁是别人!”陈美丽破口大骂,高耸的乳房一颤一颤的,好像要从低胸的内衣里随时跳出来一样,棕色的眼眉随着她的嘴巴的活动剧烈抖动,说到关键处,用食指指着朱巩固。
朱二脸色非常难看。他对陈美丽卖掉楼房这件事就一直难以下咽,用高尚的爱情观说服自己,宽慰自己。钱和楼房都是身外之物,自己要因为这套房子和心中的天使一掰两瓣吗?
可是现在朱巩固气坏了,他走近朱二问:“爸爸,这是你的个人意愿?还是别人逼迫你的?”
“你放屁!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今天不把你爸爸气出心脏病你不罢休,你给我出去!出去!”陈美丽用食指指着朱巩固,那个尖细的指头,红红的尖尖的,简直戳在朱家儿子的鼻子上。朱巩固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转身摔门而去。背后陈美丽的叫骂声一直追了很远……
“你儿子在这里撒泼,你坐在哪里狗屁不放,跟死人嘴上抹了一把似的,你长了他的志气,他才敢这样无法无天,我看这好日子没办法过了!”陈美丽回过头来,对着躺在沙发上的朱二吼着,继而放声大哭,她冲进卧室,趴在那对鸳鸯枕头上,从结合以来细致入微地照顾朱二,到自己身世的不幸,从自己顶住别人的闲言碎语到心甘情愿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朱二,一边哭一边骂,哭得朱二觉得自己真的太狭隘太自私了,女人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照顾自己,自己连个房子还跟这样的女人分着你我,还是个人吗?
他一边哄着陈美丽,一边反思自己,就像在机关里深刻解剖自己的世界观一样,他最不愿意让人说自己灵魂深处有个小,鄙视那些为了钱财什么也不要的男人。他一向觉得一个人的境界和身高没有联系,相反,朱二因为自己身材单薄,在他的潜意识里,用人格的完美来弥补身体的不足。最后朱二紧紧抱住了陈美丽,说:“看你委屈的跟个泪美人似的。我又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担心什么?”
“你看你儿子怎么跟我说话?别人没有处置权!我就是那个别人,你不要跟别人在一起!”陈美丽依旧趴着,用一只手反抗着朱二的温存。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谁敢说你是别人?”
“三套房子都归你一个人所有!一套都不能留给他们,等他们学会怎么跟我说话再说!”陈美丽依然哭着,不依不饶。
“房产证都办了,净说傻话。这套房子归你处置不就行了吗?”朱二的语气柔软得像清河的水,把陈美丽的委屈清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哭泣,爬起来要给朱二热饭,被他拦住,朱二到厨房不仅热了饭菜,还给陈美丽做了他拿手的丝瓜汤。
陈美丽终于破涕为笑。她喜滋滋地给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理财产品的情况。卡里从没有这么大的数字,这让她无所适从,不知道放在哪里更安全。特别是今天,朱巩固的一闹,卡里的钱不仅毫发无损,反而更加的名正言顺。她紧紧攥着这张卡片,像勇士握紧钢叉一样具有以一挡十的威力。
朱巩固走后的下午,她在客厅痛快地唱起了最炫民族风,把茶几擦了一遍,又去擦电视机。不想唱就骂几句,朱二的几个子女,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对,哪个是老娘的对手?只要朱二不吱声,你们跳得再高蹦得再欢也是徒劳。正在心里骂着,听到了几声敲门声,陈美丽好像有了某种预兆,这敲门声慢条斯理,不像她那些姐妹风风火火的。她打开门看见朱成果和朱建设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