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朱二系列】秘密
有人说,朱二惨了,老婆没了,孩子没了,下半辈子只能打光棍喽;大多数人都说,陈美丽那样的祸害,早离早解脱,看看朱二结婚后过的日子,哪还叫个男人?还有个别人偷偷议论,等着吧,好戏马上要上场了。
陈美丽带着燕儿去街上租了间民房,按协议每个月朱二发工资时回来拿生活费。朱二执意把工资的大半都交给了陈美丽。陈美丽不要,说婚都离了,你还给我那么多钱干嘛。朱二坚持说,拿着吧,厂里有吃有住,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燕儿上学开销大,这是我这个当爸的对燕儿尽的职责。
陈美丽第一次正眼看着朱二,眼里有了一缕柔光。
除了支取生活费,陈美丽也时常到永兴厂来,来了就大大方方地往302跑,像回自己家一样。厂里的人公开说,这年头真是啥新鲜事儿都有,奸夫淫妇公然出双入对,真不把脸当脸了。
自从离婚后,朱二变得更加沉默了,除了上班,他都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依然睡在沙发上,那张空着的床,像被施了魔法,只要一靠近它,它就会心里慌得想砍人。
嫂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跑到朱二家,对着胡子拉碴地坐在沙发上喝闷酒的朱二就是一通吼。
嫂子说,二,你还是不是男人?离了就离了,你至于为一只破鞋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吗?你才四十来岁,有个铁饭碗,脾气有好,还怕找不到老婆?给我打起精神,嫂子帮你张罗个会过日子的!
朱二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才没功夫理她呢,他现在忙得很。自从离婚后,他迷上了一样活——刻碑。
他的光棍老汉除了抱砖,还是个石匠,有门刻碑的绝活。小时候,只要厂子周围的农家死了人,他就会跟在光棍老汉的屁股后去给人家刻碑。久而久之,他对这个也很有自己的见地。虽然长大后他没刻过一块碑石,但他在心里刻过无数的碑。
他最开始刻的,是刁钻的班组长,跟他有争执的工友。到后来,他的碑就成了一种专属——总是跟陈美丽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男人的专利品。
对他来说,这些天天想着别人老婆的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都该死。如今是法制社会,他朱二是聪明人,他不会跟他们武斗,不想为他们流血,但他不能让他们亵渎自己的美丽,也不能让他们践踏他的尊严。他有他自己的方式,那就是刻碑。谁要是把淫恶的手伸入美丽,他就把他的名字用錾子凿进通往地狱的碑石上。叮、叮、叮,他觉得那錾子击在石碑上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拳头落在背脊上……
现在,他刻的是陈少贵的碑。
碑石是上等的青岗石,字是标准的篆体。字迹歪歪扭扭像鸡爪,力道却遒劲有力。横撇竖捺折,每一笔都嵌入石头三分深,像匕首在心脏上划过,还滴着淋淋鲜血。
刻过那么多的碑,他觉得刻陈少贵的碑最难刻,他换过不同的石材,折断过无数的錾子,总感觉凿不深,凿不畅快。陈少贵这三个字,似有强大的反击力,总让他的錾子使不上力。他只有不断地重复,不断地交换着锤子、錾子,不断地刻。
他上班在刻、扒饭在刻、走路在刻、睡觉在刻、甚至上厕所都在刻……
他觉得他太忙了,忙得没功夫去听厂里人的闲话,忙得没心思去考虑其它。他得抓紧时间刻碑。等他的碑刻好了,他就能除掉陈少贵。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刀刻下去,眼前就会闪现出陈美丽的面容。他想把那面容赶,却拂了又来;于是,他干脆连那张俏丽的脸一起凿下去,很快他看到陈美丽好看的嘴唇与眼睛都扭曲得变了形,变得狰狞恐怖。他的心一收缩,手里的錾子一歪,居然不知不觉地刻出了陈美丽三个字。他一看,吓坏了,赶紧跳起来,抱着头在屋里奔窜起来……
吴胜实在看不下去了,在饭堂拦住了朱二。吴胜说,朱二,你他妈成天神叨叨的,晓不晓得厂里正在改制,弄不好饭碗要糟除脱?不就一个女人嘛,有必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死人一样吗?你看兄弟我,没老婆这些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多自在?像陈美丽那样的公交车,骑过就算了。等放了假,兄弟带你去庙街转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任你挑,随便遛一个出来也比陈美丽那半老徐娘强!
朱二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吴胜两秒钟,忽然,抡起拳头,狠狠地捣到了吴胜的鼻梁骨上。吴胜没料到一向老实本份的朱二会来这一着,鼻梁正正地迎着朱二的拳头,挨了个结结实实,鲜血一下喷涌而出。
朱二打断了吴胜的鼻梁,这在永兴厂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颗原子弹投在了广岛。
朱二憨厚、务实、任劳任怨,是厂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永兴厂老人的记忆中,从小到大,朱二从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从没招惹过是非。哪怕是打架,他也是被打的对象。在工作上,别人不愿做的,他顶替;别人做不了的,他接手。所以,大家虽然看不起他,却从心底里同情他,表面上尊重他。
朱二本来话不多,也不爱跟人交际,这下,人们更离他远远的。整个永兴厂,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刻碑,表面上看,倒过得风平浪静。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朱二的内心是躁动不安的。
他开始怀疑碑的作用力了。
陈少贵的碑他已经刻好了,字体又粗又扁,跟陈少贵肥胖的身体一样。碑石由于凿得太多太用力而有了裂纹,如果再凿下去,碑石就会毁了。他不想为这个人花费金钱添置材料,哪怕只是他幻想中的材料。
陈美丽的碑也刻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并不是想咒美丽死,他只是想把美丽刻在自己的心上。美丽的碑,他刻得用心多了,也温柔多了。
如果说,凿陈少贵三个字他用的是恨的力道,那么凿陈美丽三个字他则用的是爱的力量。爱有多深恨有多切,他在两块碑石之间的交错,就是爱与恨的交战。只是,恨刻起来畅快,爱刻起来痛苦。
陈少贵的八字实在是太硬了,尽管他朱二在他的碑石上花费了那么多精力,还是没分开陈少贵和陈美丽。甚至听小喇叭李四说,陈少贵很受领导重视,下一届选举可能会进县委当官。
朱二蔫了,老天真他妈不长眼睛,这世道太他妈不公平了!
【七】
令朱二没想到是,这世道不但不公平,简直就是没天理。
那段时间他尽顾着刻碑,没注意窑上的事,结果几个工人码砖时煤渣没撒够量,烧出了几窑次品。而这批砖,是厂里在半停产状态下接到的唯一一个大单,客户交期催得急,烧的刚好是首批。出了这档子事,客户直接取消了订单,给永兴厂造成了巨大的经济和名誉损失。厂里一追查下来,作为小组长的朱二,直接受到最严厉的处罚——下岗待通知。
这一结果把朱二吓瘫了。他再没力气刻碑,而是把自己蜷在沙发上,成了一摊真正的稀泥。
吴胜来看他了,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吴胜铁塔样的身子只剩下小半截木桩。吴胜抽口烟,吐出一口大大的烟圈,又把屁股抬了抬,才转头看着朱二,痛心地说,朱二,他妈的老子早就警告过你,现在工厂是非常时期,让你提点神。你偏不听,像个夜游神一样,这下好了,闯大祸了,你他妈该清醒了吧?!见朱二没出声,吴胜又猛吸一口烟,缓缓地说,兄弟,事情到了这一步,咱得想法保住饭碗,莫整得跟个活死人一样。
朱二歪着头,两眼空洞地落在吴胜脸上。
吴胜转过头去,避开这眼光,沉吟道,这事啊,我劝你去给陈厂长求个情,兴许还有希望。
朱二的眼珠顿时像死鱼一样暴突出来,直直盯着吴胜,随即嘴角一翘,呸地一声喷出了一个不名物。这不名物呈抛物状一样,在空中转了个弯,不偏不依地落在了吴胜脚边,成了一团带着绿色的口痰。
吴胜脸色瞬间数变,屁股抬了抬,又重重地坐回去。吴胜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闷声闷气地说,朱二,当初兄弟我一时鬼迷心窍,得了陈少贵那王八蛋的好处,没帮你,是我的错。这些日子,看到你为搞成这样,我这心里也不好受。我晓得你恨陈少贵,但是这涉及到你的未来,还有你家燕儿的前程,你应该拼一把。如果你担心陈少贵不买帐,我告诉你一件事。听说陈少贵最怕老婆,他老婆还是个醋坛子,你只要找到他老婆,就有机会了……
吴胜还在说什么,朱二听不到了。他在心里骂自己,朱二啊朱二,难怪美丽看不起你,难怪人家说你二。搞了这么久,你成天只晓得刻碑,咋就没想过这条招呢?要是早点使用这招,说不定美丽就不会离婚了,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对朱二来说,陈少贵老婆就是那个能收妖的神仙,也是他朱二的一把剔骨刀。他必须尽快找到她,握着这把刀,干干净净地挑掉陈少贵这根毁了他一切的筋。
现在,朱二别的没有,唯一花不完的就是时间。他打听到陈少贵在城里的家庭住址,偷偷去城里看了几次。无奈,陈少贵家的房子太高级,外面有保安把守,想混进去实在困难。别说跟陈少贵老婆见面,就是连她长啥样,也没机会看到。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套用他的老路——写匿名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尊敬的厂长夫人,你好!我的永兴厂的一名普通职工,现在,我有个重大情况向你汇报。这事关系到你的家庭和陈厂长的前程,如果你想知道详细情况,麻烦来电详谈。我的电话是136……收件人写的是陈少贵老婆收。
信发出后,朱二急急找到嫂子,以生活告急为由,借了两千块钱。然后买了个500W像素的双卡双待手机,淘汰了用了功能单一的飞利浦。
朱二忙开了,一双眼睛一只耳朵都长在了陈少贵身上。除了办公楼和车间,只要陈少贵出现的地方,他必定会远远地尾随,像个便衣警察。趁陈美丽和陈少贵在一起的时间,他远远地拍下他们在一起的画面。虽然模糊,但陈少贵那颗灯泡样的秃头,足以证明身份。
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朱二的新卡上就来了个陌生电话。朱二强压住心头的激动,颤抖着按下了接通键,还没开口,一个粗重的女人声音就传了进来,喂,你是哪个?你想干嘛?
大姐,哦不,陈夫人,不要急,有话慢慢说。朱二捏着鼻子,慢吞吞地说。
我老公哪儿得罪你了,要诬陷人?女人声音苍老,却机关枪一样劈啦啪啦叫个不停。
诬陷?哪个吃饱了撑、撑的,凭白无故诬、诬陷跟自己不、不相干的人!朱二一急,不知不觉就结巴起来。
那你为啥这么费事地给我写信,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老公在外都干了啥好事!朱二放慢了语速。
无凭无据,我凭啥相信你?
那好,我给、给你证据!
朱二一气之下,挂了电话,就发了几张彩信过去。很快,女人来电话了,劈头就问,你这些是真的吗?那个狐狸精是哪个?老娘废了她去!
听着女人气势汹汹的声音,朱二本能握紧手机,顾不得捏鼻子,气急败坏地说,不,不怪人家,是、是你家男人太、太可恶,霸占民女……
对方是个急性子,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朱二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一阵舒畅。凭直觉,他知道女人不是等闲之辈。但是一转念,他又变得不安起来,这女人这么凶,美丽不会有事吧?
【八】
几天后,厂里传来了一个惊天噩耗——陈美丽受伤住院了。
当嫂子幸灾乐祸地跑来告诉朱二时,他正坐在自家门槛上,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刻碑。现在,陈美丽的碑已经刻好了,碑石光滑、字体端庄、力道均匀,尤其是爱妻陈美丽之墓五个字格外工整。只可惜这碑在朱二心上,要是在展馆里,一定是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听到消息,朱二心头一震,手里的錾子一歪,在二零零五年五月七日的七字上凿了条斜线。朱二顾不得收拾,猛地睁开眼睛,虎一下站起身盯着嫂子。哑声问,你说啥?美、美丽受伤了?在哪儿?我要去看她。
嫂子后退一步,收起笑容,沉着脸说,二,你那么紧张干嘛?你们早就离婚了,她陈美丽是死是活,跟咱没半点关系,你别瞎掺和!
告诉我她在哪儿?朱二瞪圆眼睛,厉声吼道。
嫂子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县、县医院。
话没说完,朱二就风一样跑出了门。嫂子望着朱二的背影,良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作孽!
医生告诉朱二,陈美丽是重度烧伤,就目前的医疗条件和手段,治好后会落下终身遗憾——毁容。
毁容?朱二一震,那还有机会修、修复吗?
机会不大。烧伤太严重了,如果要想做局部修复,等伤好后可以去北京,去韩国做整容。不过,根据病人的情况,费用不低于六位数。医生的回答令朱二倒吸了口凉气。
看到被粽子样包着的陈美丽,朱二脑子嗡地一响,“爱妻陈美丽之墓”五个字像幻灯片一样嚓嚓嚓地出现在他眼前。朱二赶紧闭上眼,脚一软,半个屁股坐在了床沿上。但他很快打起精神,焦急地问,是哪个弄的?告诉我,我去找他拚命。!
陈美丽喃喃地说,没,没人,是我不小心烫伤的。
烫伤?医生都说是硫酸泼的了。是不是陈少贵那狗日的?朱二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不怪他。朱二,你千万不能怪他。陈美丽一把抓住朱二的手,眼里满是祈求。
都这个地步了,你还顾、顾着他。你们到、到底……朱二的身子软了,声音也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