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事】血色古诗(小说)
这边几个男子汉早就不怎么议论这事了。足球、篮球、海湾战争在你来我往的口水中一一演绎。聊着聊着,没啥新鲜的了,渐渐冷场了。江洋又拉回了这个闹心的话题。他说公司大员来的那天,他压根没拿这事当回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恭听宏论,可无意中一抬头,咱卑贱平庸的视线与大员高瞻远瞩的目光竟然牢牢对接了,再联系方才从耳朵里过了一下的“提前退休”,刹那间顿悟了。五十多岁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还不是地狱,只是领点生活费回家凉快去。
我说你顿悟?你不会到这时候才顿悟吧?几天前你不是也说过因年龄关系你会被凉快的吗?
江洋坦陈道,那天那样说多少有些违心,内心深处还真没意识到会被炒。今天算是彻底清醒了。唉,跟你们一起“充王”的日子算是玩完了,后会也无期喽。
我说你别这么悲观,你家离校这么近,我们会时不时跑到你家打牙祭的。再者,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我们呀。
他说那敢情好。似这样不用拉套白吃粮草的事儿,你打着灯笼火把上哪儿找去?你心安理得也好,你内心有愧也罢,总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呀。我等小小教书匠,又怎么能左右公司人事改革的进程,岂不是螳臂挡车自取其辱吗?还有,这几天咱们这些孩王在这儿“民主”个不休,谁不知道这无非是个空荡荡的形式?“民主”不出结果,过两天结果自然会“集中”出来的。只是这人选,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会是谁呢?
三天后,裁员名单揭晓。江洋毫无悬念地被砸中了,而另一位人选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之前一直信心满满不会“中彩”的张晓晓女士。给出的理由居然颇具人文关怀:小张身怀六甲,且先好好调养,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哺育一段时间,岗位问题再从长计议吧。公司岗位这么多,年轻人竞争上岗,还怕没实力吗?
这可真让人大跌眼镜了:怎么会是她?她老公作为公司技术人才,备受领导器重,怎么会这样?而且,我还亮瞎眼了:成日间近距离接触,我只道这少妇从苗条走向丰腴,无非是倍受其夫君雨露滋润使然,合着是珠胎暗结带来的肥美效应哦。看来我这人还真不会看女人,地道的女人盲哦!
嵇校长和公司方面算是用心良苦了。饶是如此,T女士仍然愤愤不平:这样平白无故被“精简”下来,无论是作为教师,还是作为社会意义上的人,都是一桩奇耻大辱。要精简就要一碗水端平,机关那边怎么就听不到一点动静?子校要精简,也要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才对呀!一不看成绩,二不听讲课,就这样含含糊糊,趁人家孕育后代的当口顺势给“精简”下来。你叫我生育前好几个月以及休完产假后怎么生活?我一个堂堂教师又怎么能同搞建筑的其他富余人员一样去竞争工人岗位?老嵇,一定是老嵇,背着大伙儿跟公司主管私下“集中”敲定的。
晓晓还算克制,没跟老嵇撕破脸,只是把自己的难处跟他一一摆出。老嵇板着脸,哼哼嗯嗯,不置可否,甚至连平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也没做一个。晓晓自然是老大不高兴,便同这位小老头面红耳赤地争辩起来,声音自然就高了起来,不过还没甩出多么难听的言辞。
殊不料第二天一大早,老嵇刚刚跨进办公室打开自己的茶碗,准备去泡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追进来了:“我看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要我老婆下岗!”话未落音,一个白净面皮却浓眉倒竖的小伙子和晓晓大踏步跟进。
五
老嵇一看,大事不好,这年轻人是晓晓的老公,公司车辆修理技术人员的后起之秀,有两把刷子,即将提拔为总工。因有了一点小名气,自然也跟着长了点小脾气。别看他单单瘦瘦,看起来斯斯文文,可一旦发起怒来就是一头暴怒的狮子,是什么事也干得出的。
对于他的质问,老嵇一时无言以对,支支吾吾说了好一会儿,完全不得要领。年轻人禁不住恶语相向了:“看谁有这么大的狗胆,小心他的狗头!”
老嵇再是个软柿子,也是一校之长,到了这份儿上,七八个教师面面相觑,他这老脸可没地方搁了,这么肆无忌惮,那还了得!于是乎冷着脸儿回敬了一句:“看哪只狗敢在我学校里乱吠,哪位老师,去,把保卫科的叫来打狗!”
有人拨了电话,可总是打不通。那人便拔腿前往几百米开外的保卫科去了。
当时我们学校是集体办公,就一个超大面积的教学办公室,当然还有一间校长室。可老嵇为了显示他平易近人的一面,还在大办公室另设了一张办公桌。近来常在这边,因而让我们目睹了这个场面。未来的总工进来之前,我刚刚红笔圈阅完五十本学生家庭作业,习惯性摊开课本,正巧又是那篇《泊船瓜洲》。我不晓得除了发呆,除了一会儿看看课文插图,一会儿望望窗外景色地发呆,还好做些什么?
斜对面桌子两边的吵闹声撕破了我的发呆模式,我除了当看客,好像一时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再说那年轻人哪会吃老嵇这一套,一时怒不可遏,大喝一声:“你敢骂我!你这老狗!这里是你的私人地盘不成?老子凭什么来不得!听好了,你让我老婆继续在这里掌教鞭,我就不来了。”
“放肆,你这小畜生,尽竟敢侮辱我!听好了,小畜生,公司定的盘子,谁也改不了。”
“老狗,你就玩阴的吧。敢做不敢当,老狗都不是一条好狗。我可忍无可忍了!”年轻人疾言厉色几句,犹不解恨,忽然,右手猛的一掌推过去,把办公桌上好几叠作业本掀翻,一本本滚落地上,狼籍一片。有的还跌到了一个老师的脚背上。更有甚者,他还打破了一个高高的红墨水瓶,尖锐的碎玻璃把他的手割开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立马就有殷红的鲜血和着墨水在办公桌上飞溅开来,我这本摊开的六年级语文书中彩了,中大彩了。摊开的诗页上,踌躇满志的王安石和他的千古绝唱《泊船瓜洲》给凌空而来的“画笔”喷溅上了灼灼桃花。嗯,对了,老船,就是你此时看到的这样,不过当时要比这黑红色鲜艳得多。
此时,一旁作壁上观的几位老师,才纷纷上来劝阻,让年轻人熄熄心头怒火,我叹息着离开我的教本,我的血色古诗,从卫生箱里翻出碘酒药棉给他的伤口消毒,贴上一个创口贴。正在收拾资料准备回家的江洋连忙搀着老嵇,往休息室挪着步子。双方虽然还是骂骂咧咧的,还像鲁迅笔下的阿Q和小D一样“记着罢,妈妈的”、“妈妈的,记着罢”地斗着嘴……保卫科的来了,两个人。见这场面,嵇校长也没挂彩,闹事的反倒自伤了一点点,自然不好怎么处置,只是跟大伙儿一道把两人分别拉开了。
当然,事情不会就此收场。不几天,公司大员再次光临学校,告诫大家要积极拥护公司这次破三铁的举措,人员精简不光是学校的事,机关各科室也会大张旗鼓展开的。这两位老师的精简,是对公司工作的大力支持,对当前改革开放国策的大力支持,让我们向他们致敬云云!
六
“致敬”之后,学校便风平浪静了。13个人担负15个人的教学任务虽然有些沉重,但大家伙儿咬咬牙,加加班,还是挺过来了。
第二天,江洋去公司劳动人事科办理了内退,每月领着那两百多元,不干活白拿薪,虽然比上班少了一半,可粗茶淡饭的日子也过得去。
五个月后,晓晓顺利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带把儿的宝宝;一年后,初为人母的她又奉召回校,继续担负三年级班语文教学和班主任的重任。
一年半后,又来了一位公司某要人的亲眷加盟子校的教育事业。至此,15个老师一个不少地在子校这方曾经破过“三铁”的小天地里咸与维新了。
两年后,我所任教的又一届小学毕业班参加全市毕业会考,一举摘冠。为学校捧回奖杯的那一天,我交给老嵇的不仅仅是奖杯,还有一纸辞呈。离开时,我没有带走一片云,却带走了这个血色古诗的课本。
这以后的事儿,你基本上都知晓个八九不离十了,不用赘言了吧,老船。
我再一次拿过这摊开的课本,细细端详着字里行间的血色桃花,我不再觉得是什么“不搭”的奇葩了。以红墨水为主体、有鲜血加盟的灿烂桃花如此壮烈地标注了这首思乡曲,这首千古绝句,看似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可那28个字在我的眼眸中朦朦胧胧,走出乡愁,走向朝野,竟至于幻化出斑斑血迹,凝结成绚烂的桃花瓣瓣,昭示着那场震铄古今的王安石变法遭遇的种种阻力,乃至惨烈……
看我陷入了沉思,亦文拍拍我的肩,从我手里拿回那本书,然后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奉上:你不是喜欢码字吗?这个血色古诗,就送给你做个素材什么的吧——唔,这,王安石的,我的,以后就是你的喽。
古往今来,所有改革、变法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也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供借鉴。老船在这篇小说中只是拿一个国企子校教学人员精简这样一桩小小的改革作为麻雀来解剖,也可窥一斑。破三铁破出这么一个奇葩的血色古诗,足见改革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