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第三块银元(小说)
午饭过后,母女俩坐在一起吃水果、点心、喝茶,这是玉兰很少经历的生活。
“六姨,你说我爸就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应当是打小鬼子牺牲了,我后来曾找到他最近的人黄石匠问过,在内战时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王家爷爷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他也曾提到过黄石匠,如果能找到他最好不过了。”玉兰说。
“歇歇,明天咱们就去黄家村,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父亲的线索。”白秀珠接道。
“我的父母就叫杨小四和白五凤吗?六姨你怎么叫白秀珠?”
“白秀珠是我上学自己起的名,那时女孩子如果不上学也没有几个有名字的啊,你的爸爸也只有杨小四一个名字。”
翌日,白秀珠找了一辆小轿车,载着王玉兰直奔黄家村而来。当年,蓟县归石家庄市,后来归了天津市,许多小地名,小村庄都改了名字,但很幸运的是黄家村还没有改。黄石匠本人已经去世了,但他的后人很快就被找到了,说起杨小四,可以确定地是杨小四参加的是国军,是在同日本鬼子搏斗中牺牲的。这消息是同去打鬼子的幸存下来的同村后生口中传出的,至于葬身何处,有无档案证明,已经无法考究。白五凤的坟由于岁月变迁已经了无痕迹。当天下午,六姨陪同玉兰去了蓟县烈士馆,在烈士纪念碑前献了花。玉兰在纪念碑前长长地鞠躬。
第三天,玉兰在六姨和表弟媳妇的陪同下去了天津市,在天津市的烈士纪念碑前玉兰再一次长时间地鞠躬。玉兰觉得,父母若上天有知,一定能感觉到女儿的这份孝心。六姨还要安排去北京和上海游玩,但玉兰一是思乡心切,一是不忍太麻烦六姨一家,便执意要走。六姨便强留,结果双方各让一步,又盘亘了一天,六姨拗不过玉兰,只好依她。来时就一个小布篼,回去时却是又托运,又行李箱,又随身大包小裹,再一次感动的玉兰泪水纷飞。
在回家的列车上,玉兰陷入了沉思。自己的身世可谓凄惨,这一切都是可恶的侵略战争造成的。如果没有战争,自己是不是和亲生父母幸福地在一起。但很显然的是,如果没有三姨、四姨的惨死,母亲好像也不会嫁给父亲,也不会有自己,这样想好像又掉进了怪圈。暂时不去想它了,总之,自己和日本鬼子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自己终身不能忘这个仇恨。又想到了养母,想自己在王家的多年岁月,一方面是感恩,一方面竟是委屈幽怨,为什么养母不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银元给自己呢?自己这回回去一定要勇敢地问一问。
九
回来的行程六姨都给计划好了,只一天一夜就到了家里。仅仅这十来天,王老爹竟然故去,令玉兰伤心不已。
云清风淡,生活回归到正常的秩序中,每日里玉兰上班、下班、做饭、辅导孩子做作业,伺候一家人学习和工作。她在等待,王刘氏也在等待。玉兰特意挑了一个开支的日子拿出这个月需要交母亲的那份钱。母女两个人终于在一个雨后的黄昏面对面坐在了一起。地点依然是王家的“会议大厅”,摆设依然是太师椅、茶桌。
“妈,这是我这个月应当缴的钱,你收起来吧。”玉兰把钱放到茶桌上推到母亲面前。
王刘氏没有动:“玉兰,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妈耽误你认亲了是妈的不是,但她们这些年也没有找过你也是事实。你拍良心说,从奶你长大到供你读书,从大人到孩子,我这妈怎么样?”王刘氏虽是家庭妇女,但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一开始就来了个先声夺人。
噗通一声,玉兰跪在王刘氏跟前“从前你是我妈,现在是我妈,将来还是我妈,没有妈就没有我今天,到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忘,我都这样想、这样说、这样去做。”
玉兰并不是没有准备而来,一番话说出来王刘氏急忙把她搀扶起来。
“这些年,作为家中的老大,你的付出是最多的,特别是你结婚后友福为这个家也没少付出,如果哪天你的妹妹、弟弟不尊重你,不孝顺你,你就可以骂她们没良心,我看看她们谁敢!”
“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弟弟就是我的亲弟弟,这个不用说,我为这个家付出一些我无悔无怨。”说完这个母女便停下话来。
过了一会,王刘氏说:“玉兰,我知道你想问银元的事”说着流下泪来。
“这个是妈最对不起你的事,当年你阿爸也算交代清楚,说要留一块银元给你,我还特别让你爷爷挑出了你妈那一块,但还没入关就让我弄丢了,这个事你怎么怪我,我怎么接着。”
“啊!”玉兰真得很惊讶。她没想到王刘氏会这样回答。此前她一直坚信银元就在养母手里。
“那俩块你见过,都在危机中使用了。”
“妈,银元交到了你手,你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是你养大的,没有你我命都没有,银元再有用没有命也不行。”
“你不相信妈?真是让我弄丢了,妈给你起个毒誓好不好?”
“不用,丢了就丢了。想我生父生母死的凄惨,老天真是不长眼,连一个念想都不给我留。”此刻,玉兰也泪流满面。
“玉兰,我也正好想和你说呢,玉松参加工作了,你爸也有退休金,家里挣钱的多,不挣钱的少,你往后就不用再往家里缴钱了。”
显然,这个奖励不能弥补玉兰心中的失落。母女二人不欢而散。
十
王刘氏的全部心思、精力甚至生命都奉献给了家庭,年轻时因为是“小脚”,不得已回归家庭。但她天生是个要强上进的人,在过日子上不肯输于和她同样是矿山家属的家庭,在街坊邻居算是过日子能手,五个子女全部参加了工作。玉梅是工农兵大学生,是家中学历最高的人,此刻是朝阳纺织厂财务科副科长、女婿更是优秀,三十出头已经是副厂长,是每年家庭聚会中的上宾,风头已经盖过大姐夫。玉竹和丈夫都是矿机厂的集体工人,玉竹年轻漂亮会来事,此时也在机关工会工作。玉菊中专毕业,是家中唯一的正规科班学历出身,毕业被分到了铁法矿务局工作,找了对象也是个知识分子,玉松接了父亲的班在选煤厂做国营工人,五个孩子都有了不错的工作。特别是每年“初二”,二女婿的小轿车会如期停在矿职工家属院,四个女婿各个孝顺,有能力,一家人热热闹闹。“刘小脚”在街坊中很有面子。连续两三年“刘小脚”见人就笑,这段时光应当是她生命中最美的时光了。
事物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玉松可以说在家里受到的宠爱最多,受到的惩罚最少,渐渐中形成了自私、跋扈的性格,这让王刘氏既无奈又担忧。虽说是国营工人,但玉松却不好好上班,整日里和社会上的一些闲散青年人聚在一起吃喝玩耍。由于是正式工人有工资,还有些余钱,加上相貌清秀、举止文雅,玉松虽不经常参与打架斗殴,但在圈子里还算受尊敬,这让玉松更加沉迷于此。与“大鲨鱼”的结交是玉松此生最错误的一件事。
“大鲨鱼”和玉松年纪相仿,在城郊长大,小时候就以打架凶狠出了名,长大后竟然也成了选煤厂的一名集体制工人,就这样认识了玉松。一旦加入了他的圈子,想离开却是不容易的。大鲨鱼以矿区家属院为中心,组织了一些年轻人划地域偷盗斗殴,乐此不疲。近年变本加厉,竟成了“社会”上的狠角色,公然组织人员在市场收保护费,打伤多名无辜群众,公安机关打击多次,效果都不是很好,最令人发指的是行为是光天化日下在公路上“摸灯泡”(摸年轻女子的胸脯),制使社会秩序混乱,民愤极大。1982年底的“严打”终于将这一切疯狂的犯罪彻底粉碎。玉松作为“大鲨鱼组织”里的主要成员一并落网。
王奕林亲眼看到儿子被公安人员在家门口带走,一病不起。王家家庭扩大会议再次召开。这次地点是外屋,因为内屋躺着王奕林,女人在关键时刻所迸发的能量是无穷的,在家庭关键时刻,王刘氏总比丈夫管用。会议组织者是王刘氏,会议要求是全体王家成年人全部参加,但缺席会议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姐夫,矿山救护队大队长,理由是工伤,此刻在外地疗养;一个是二姐夫,朝阳市某局副局长,理由是在外地进修。同样的火炕、大柜、板凳,炕上炕下全是人。
王刘氏:“玉松到今天,一是自己作的,一是我和你爸太惯着他了,其实是害了他,后期他由不得我管了。但这时说这个没用了,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子,我当娘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我听说这次特别厉害,连命都怕保不住,你们都是玉松最亲近的人,你们看看有什么好办法,能保住命就行。”随后进入了沉默。
“玉兰,你是大姐,你先说。”王刘氏开始点将。
“玉梅你先说,我头疼的厉害。”玉兰擦擦眼泪道,把皮球推到玉梅处。
“关键是看玉松在这个组织里是什么位置,以我对玉松的了解,玉松不会是主犯,只要他是胁从犯,罪不至死,找最好的律师,证明他不是主犯就好。但要越快越好。”玉梅不愧是大厂子的干部,一番话立马让会议有了方向。
“我和三强(玉竹的丈夫)听大家的安排”玉竹接着道。
“妈,是不是还有银元,我的那一块我不要了,给玉松请律师吧!”玉菊说到。
“哪儿还有什么银元,就两块,你二姐和三姐都用了,根本没有第三块。”王刘氏马上说。
“我这里有个存折,还有点钱,剩下的你们再凑凑吧。”玉梅马上接口道。玉菊拿过一看,存折上的数字可真不少,比她和贾斌(她的丈夫)合在一起好几年的工资还要多。那年头足可以让玉松结上两回婚。玉兰和玉竹、王刘氏都分别看了一下。
“我这里没有玉梅得多,但我们家当也就这些了。”随后玉兰也拿出一个存折。
“我和三强结婚短,没有存款,回头我让他找人借一些吧!”玉竹低声说道。
“我和贾斌刚结婚,也没有钱,但贾斌和律师所那些人熟,自己也正在考律师证,也能明白些,这些事可以由我们去做。”玉菊说。
“老三,你不用去借钱了,这些钱应当够了。”说着,王刘氏拿出一个不薄的布包。
“老四,这件事,你和贾斌去办吧,越快越好,钱也不少了,大姐你们一起去。这是咱们家最大的努力了。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了。他自己作孽,咱们尽到心了。老三你把租的房子退了,这就搬进家里来吧,照顾好你爸也算帮到这个不孝的弟弟了。玉梅你班上忙,就不用请假了,回去上班吧!”随后把布包和两张存折交到了玉兰手里。王刘氏的干练、精明、果敢、大气,除了玉兰,其它三姐妹都可以说得到了真传。
很快,判决在数月后就下来了,做为“性质恶劣、民愤极大的流氓犯罪主犯”“大鲨鱼”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又有几名主犯被判死缓,王玉松作为胁从犯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十一
王玉松被送往省内一家劳改监狱服刑,王奕林的身体从此坏了下来。到第三年夏季的某个午后,突发脑溢血神志不清了,王家的女儿们接到消息,都力争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父亲身边。玉竹就在,玉梅当晚赶到,玉菊是第二天晚上才到的,而最晚的是大姐王玉兰。王玉兰工作二十多年,勤勤恳恳,不争名利,始终是一个普通教师、普通群众。虽早年间也要求过入党,但几次没通过后就连申请都免去了。这次学校组织二十年教龄以上的教师到“华东五市”旅游,好不容易这次大雨降临到自己身上,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再去看看六姨。心下高兴得很,刚出发两天,就接到消息说父亲不行了,清醒时一直念叨自己的名字。匆忙中只好独自转道往家里赶,到家时已是父亲犯病第四天了,王奕林眼瞅着就要灯枯油尽了。
“大姐你可回来了,老爹一清醒就找你,快让老爹好好看看你。”玉兰一进医院在病房外焦急等待她的玉梅拉着她说。母女五人围成一圈在王奕林床前,能到场的女婿和二叔家的孩子们则立在外围。
“玉兰——玉兰——回来了。”王奕林艰难地看着玉兰说。
“爸,我在,我在。”玉兰抑制住泪水,上前拉住父亲的手。
“玉兰,我——跟你说,我——我——”王奕林神情紧张、眼神散淡。王刘氏接过老伴的手:“他爹,你放心,玉兰他们会带好玉松的。”
“是啊,爹你放心,我们都会帮玉松做个好人的。”玉兰接着说。
“——噢——噢——哦——”王奕林被痰卡住,一口气也提上不来,脸憋得紫黑色,等医务人员赶到的时候,王奕林已经悄无声息,随后悲声四起。
“老头子,你真狠心,我没跟你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日子刚顺当点,你就撒手去了?”王刘氏几次哭晕过去,这让玉兰、玉梅很是惊讶,不想母亲强势这些年,竟也有不轻易流露动情的一面,玉竹、玉菊倒是很坦然母亲的表现。
处理完王奕林的后事,四个女儿不用王刘氏组织,便召开了会议。会议主题“妈妈去哪?”
“先征询妈自己的意见吧,无论到哪里,咱们四个都得每月平均分配赡养费,加上爸的遗属费每个月能顶上一工人工资就行了。”玉梅先说道。
“我同意,玉梅想得很周到。”玉兰也说。
“老爸刚死,让老妈换个环境是最好的,最好安排妈离开北票一阵子,省得总想爸,妈这辈子最在意、最宠着的人,不是咱们姐几个,也不是玉松,而是爸!”玉竹发言。
“三姐说的对,就到我那里去吧,我孩子正小,妈还能帮我带带小兵兵,给妈找点事,妈还不寂寞,两下都将就了。”玉菊最后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