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桥上下来，我们兴犹未尽地逛了珠江。这条全长二千四百公里的河流，在都市霓虹灯闪烁的夜晚漆黑幽深。它的两端向前无限延伸，带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思。听说，每年都有许许多多的打工妹和大学生，因为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而投江自尽，珠江这条悠长的眠床里，容纳着多少沉重的心和多少辛酸的故事啊！
　　 我轻轻揽着晓晓的腰肢，顺着江边的护栏缓缓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抬头仰望，灰色的苍穹像一个巨大的哀愁之壶，行人和车辆渐渐如同迷雾，变得不真实起来。
　　 夜幕低沉，我的心也随着这厚重的夜色沉了下去……
　　 在返回的路上，晓晓问我以前有没有交过女朋友，于是我向她谈到了依依和丽丽。那美好而令人迷恋的一幕幕早已随风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回忆。往事不可追，再回首，已是隔山灯火、海市蜃楼！这两个女孩，在我的生命中同样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她们一个是爱我的人，一个是我爱的人。曾经，我投入地爱过别人，也深深地被人爱过。我以为，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这已经足够了。
　　 即将分别的时候，我托着她的脸盘，非常认真地说：“晓晓，听我的话，不要再做小姐了，去找一份工作，开始新的生活。”
　　 “做小姐又怎么了？做小姐难道不是一份职业吗？”她轻描淡写地说。
　　 是啊，做小姐也是一份职业，而且还是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可是在中国的职业排行中，小姐位居倒数第一，这种沦丧道德、出卖色情的职业注定是不被世俗所接纳的。可是作为一个衣冠楚楚的嫖客，我的行为与之相比，到底又高尚了多少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反正你不要再做这一行就是了。”我思虑了一阵，又说。
　　 “我不做这个拿什么生活？你能养活我吗？”她问。
　　 “只要你改邪归正，我保证娶你，而且养你一辈子！”我一脸郑重地回答。
　　 她没有出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她渐渐消融在夜色中的背影，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我在想：我真的下定决心娶她做老婆了吗？如果她真的愿意做我的老婆，我该怎么面对我的朋友和家人呢？
　　 我不知道，一切不可预知！
　　
　　 六
　　 晓晓属牛，我也属牛。我们的年龄整整相差了十二岁，可这并不影响我们交往。
　　 没多久，晓晓就搬过来和我同居了。
　　 白天，她仍然在发廊里混着，不过却没有接客了，只是偶尔帮人洗洗头，闲得无聊时就和发廊里的小姐、客人诈金花。我晚上下班之后，只要发一条短信，她就立马过来和我去吃烫菜，然后围着小区逛上一圈。
　　 这对我来说，是类似于幸福的一种生活。只是神经早已麻木的我，对这种感觉并不怎么强烈。有时候，她会给我讲发廊里发生的一些事，而我，也会适时给她讲一些小笑话。我们甚至会因此而笑出眼泪。但是我知道，这种开心并不真实，我们都不过是戴着伪装的面具而已。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需要的不是短暂的寻欢作乐，而是要一句承诺，一个结果，一份天长地久的长相厮守。可是我想要的，晓晓却未必肯给。
　　 有一天半夜，我们疯狂地做完爱之后，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晓晓，你以后别去发廊混了，彻底离开那些人吧！去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为什么？”她反问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
　　 我说：“你要清楚，你将来是要嫁给我的。长期出入那种地方，影响不好……”
　　 “那是我的事。而且，我也没有答应要嫁给你呀！”她噘着嘴说。
　　 我当然以为她说的是玩笑话。如果她没有嫁给我的打算，干嘛要和我住在一起呢；如果不是为了将来跟我结婚，我们现在这样又算是什么呢？我一时找不到答案。我想，她不想马上、彻底地与那个地方断绝联系，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那就等以后再说吧。我相信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
　　 不可否认，晓晓是越来越喜欢我了，她开始称呼我为“乖乖”，我则叫她“宝贝”。她给我打电话、发短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经常问的话就是“乖乖，你吃饭了吗”，“乖乖，下班记得早点回来哦”。每逢收到这些充满关怀的话语，我心里都会泛起丝丝甜蜜。
　　 她还喜欢玩弄我的手机。一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我裤兜里的手机，查看里面的手机短信，看我是不是跟哪个女孩有暧昧关系。有一天晚上，她将我手机的开机问候语改成了这样一句话：“你不是我的月亮，我不是你的云。”
　　 这句话比较伤感，不过我认为是她随手而写的，所以也没有过多在意。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谢军的一首流行歌曲，歌词是这样的：
　　 你不是我的月亮，我不是你的云
　　 我们是银河中彼此守望的星星
　　 忘了吧，一切都随风
　　 算了吧，一切都让它走远
　　 别再沉睡，别再回味
　　 我在心碎，为你沉醉
　　 孤独地漫步在都市的丛林中
　　 我无法抛弃你心中的感触
　　 你不是我的月亮，我不是你的云
　　 在这遥遥天际里我们遥不可及
　　
　　 七
　　 我明白，虽然我嘴里在叫她“宝贝”，心里却并不爱她；虽然不爱她，但是愿意同她结婚。在这个世上，走进婚姻殿堂的人不一定相爱，相爱的人也不一定能走进婚姻的殿堂。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需要她带给我的温存，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可是，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晓晓虽然喜欢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且似乎越来越离不开我了，可每当我提到结婚的话题时，她总是紧锁眉头一脸严肃地说：“乖乖，我们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已经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
　　 由于这个心结迟迟解不开，我开始厌烦晓晓了。我厌烦她每天无止无休的电话和短信骚扰，厌烦她那么肉麻地称呼我为“乖乖”，厌烦我们经常做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肉体交合。而最厌烦的，还是因为她身上有个毛病，而这个毛病，在她搬过来住的第一晚我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没多久，我隐约听到床上有动静，于是摸到枕畔的手机按亮了屏幕。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晓晓双目紧闭，头猛烈地向两边摇摆，就像性高潮到来时的反应。
　　 “喂喂！你怎么了？”我轻拍着她的脸颊困惑地问。
　　 她的头停止摆动，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乖乖，没什么，快睡觉吧。”
　　 起初我以为她是偶然做了一个噩梦，并未太过在意。可是睡了没多久，她的头又摇摆起来，我忽然感到害怕，于是摇醒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别问那么多了，快睡吧、睡吧，你看都几点钟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当时认为这是无所谓的，所以也没继续追问，可是现在想来，要我与有着这种习惯的人同床共枕一辈子，那将是一件多么恐惧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晚上，当晓晓和我并肩坐在床沿上时，我语气平静地对她说：“晓晓，我看我们还是分手吧？”
　　 晓晓没有回答我，眼泪却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不禁想起她这段日子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眼圈湿润了。我知道，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的时间长了，分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的低声啜泣，触动了一个男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要和我结婚，我们分手只是迟早的事情，你用不着那么伤心……”
　　 “不是我不想和你结婚，”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而是因为我有病……”
　　 “有病？”我奇怪地问道，“有什么病？”
　　 在问这句话的同时，脑子里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大凡里面的男女主角爱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会忽然收到医院的诊断书，不是白血病就是艾滋病什么的。难道，我和晓晓的故事，也那么富于传奇性吗？
　　 “其实，我睡觉时之所以头会向两边摇摆，是因为我从小就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很难根治。”晓晓语气艰难地对我说，“我在老家的时候，一位老医生每年都会给我开上几副药。来到广州之后，我断了药，身体也越来越差了，说不定哪天，我会突然死去……而且，也因为这种病，我没有了生育能力……”
　　 晓晓的话不啻一声惊雷。我很清楚，有病还可以想办法医治，可是没有生育能力，作为独生子的我是无法给家人一个交代的，而且，我也很想做爸爸——不管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终于知道，我们之间真的是不可能有结果了。可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个无比可怜的女孩，面对她的坦诚以待，我能再提分手的事，在她柔弱的心灵伤口上撒一把盐吗？
　　 我不能！
　　 晓晓一边偷偷落泪，一边默默收拾着她的衣物，准备离开。我却一把抱住了她，用我的唇覆盖在她温软的唇上。
　　
　　 八
　　 我没有勇气再向晓晓提出分手了。因为，我不忍心伤害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柔弱的心。还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身体，她的气味，她的存在。当她流着泪为我解开心结的时候，以前她带给我的种种厌烦都化作难忘的回味，尽管我并不爱她。
　　 就这样，晓晓继续留在我的身边，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如水。
　　 可是时间一长，想要和晓晓结婚的念头变得越来越淡薄了，我甚至觉得她根本就是个累赘。一个有病的女孩，还没有生育能力，这样一个人，有谁愿意和她厮守一辈子呢？
　　 我越来越不爱跟晓晓呆在一起了。每天一下班我都直奔网吧，开始在一家文学网站上连载长篇小说。晓晓总不忘在深夜十二点为我发上一条关怀备至的短信：“乖乖，时候不早了，早点回来，注意身体，想你哦！”看着这条情深意重的手机短信，我的心里没有一点感觉，只是微微一笑，将手机放到桌面上，继续写我的文章。于是，每当我疲惫不堪地回到租房的时候，晓晓已经进入梦乡。我知道，我是故意在用这种方式冷落她、逃避她，甚至暗暗希望她能主动提出分手。
　　 晓晓有所察觉了。有一天凌晨两点多钟，我回到租房的时候，发现她并没有入睡。见我疲倦地跨进门来，她半是心疼半是抱怨地说：“乖乖，你这段时间瘦了好多！还有，我发现你一点都不爱我。”
　　 她说得很对，我是不爱她，一点都不爱。我期待着她能主动离开我，我想那时我肯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那是一天晚上，在晓晓的一再要求下，我没去网吧。我们在一家快餐店吃晚餐。之后，晓晓忽然深情地望着我说：“乖乖，我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回老家了……”
　　 她的老家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与广州隔着千山万水，我相信她回去之后，再来的希望十分渺茫。这意味着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即将永别，我终于要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了。
　　 可是表面上，我却故作惋惜地说：“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吗？回去之后你还会来吗？”
　　 晓晓忧伤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打过那个老医生的电话了。为我的生命着想，他催我早一点回去。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面对她的真情流露，我能感觉到自己有多么卑鄙和残忍。可是我清楚，我们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
　　 可能是真的舍不得我，晓晓迟迟没有回老家。我依然是在下班之后跑到网吧里连载小说，沉浸在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看看到了年末，我和晓晓相处也将近半年了。我以为我们的这种生活还会周而复始地继续下去。
　　 我的小说在网上很受欢迎，点击和评论持续上涨。有天晚上，网站编辑特地为我做了一次作家专访，所以这天几乎是我来广州以来最为开心的一天，心里一高兴，回到租房的时间也比平常早了许多。
　　 当我欣喜地出现在晓晓面前时，躺在床上的晓晓将眼前的杂志移开，眼里满是忧郁：“乖乖，我发现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我可能真的要离开你了……”
　　 “宝贝！”我一把捧住她的脸说，“我不是很忙嘛。等我的小说出版了，我们有钱了，我就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好好爱你。”
　　 我得承认，说这句话时我的内心有多么虚伪。我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简直相隔天渊。而且我相信，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离开我。也许，只是因为最近我常常冷落她，所以她想对我提醒提醒。
　　 万万没想到，她这一次说的竟然是真的。三天之后，在没有同我商量的情况下，她擅自买好了通往万州的火车票。我半是欣喜，半是不舍。
　　 她坐晚上十点的火车，要我送送她，我没有理由拒绝。
　　 在打的送她去火车站的路上，我轻声问：“宝贝，你以后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当然会。”她声音沙哑地说。
　　 而我则暗暗祈祷：最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
　　 当候车厅里的扩音器提醒旅客做好准备时，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群骚动起来，一窝蜂地往站台方向涌去。这时，我发现晓晓正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那种眼神让我感到莫名地揪心。于是我安慰自己说：分别的时刻有一点眷恋是难免的，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她忘个一干二净，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
　　 就这样，我挥手送走了晓晓。
　　 晓晓终于离开了我。我以为从此我会一身轻松、无羁无绊，我以为我跟晓晓之间的故事已经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可是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却时时闪现她温柔的话语、幽怨的眼神，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