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两点，苏清扬被敲门声惊醒。
　　 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明亮的光线刺得眼睛酸涩疼痛。她困倦地闭上眼睛，循着声音听去，敲门声就在她的门口，不时还有男人“开门，开门”的叫喊声。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男人，嗓音粗厚。
　　 苏清扬猛地从床上坐起，心“咚咚”地狂跳着。她迅速关掉台灯，房间骤然黑暗，这使得敲门声听上去更加恐怖。她手捂胸口，轻舒口气，尽力让心情平静。
　　 敲门声仍在继续。寒风不失时机地从窗户缝隙挤了进来，白纱窗帘微微飘动，如鬼影瞳瞳，带着冬夜的寒凉，把她裹挟到里面。她靠着窗台，眼睛直盯着房门，就像藏在黑暗角落里的猫，凝神聆听门外的动静，为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可能做着应对的准备。也许是门内长久地静默，几分钟后，门外的男人不再坚持，对着门踢了两脚，骂了句脏话，悻悻离去。
　　 黎明前的黑暗愈加浓重，大地还在沉睡。夜风在街上游荡，稀落的星星寒光闪烁，清风公寓也恢复到最初的寂静。受到此番惊吓，苏清扬睡意全无，开始梳理最近遇到的人和事，试图推断出是谁在敲门，可结果都被否定了。直到晨曦缓缓划破黑暗，天色渐渐明亮，苏清扬敲开了路蔓家的门。
　　 “什么，半夜有人敲门，还是男人？清扬，这大早上的讲什么恐怖故事，可别吓我啊！”路蔓昨晚与几个朋友吃饭，喝多了酒，还没起床，听苏清扬这么说，她忽地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
　　 苏清扬点点头，还没等她说出自己的猜测，路蔓一把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肯定吓坏了，也没睡好，眼睛都红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说过，清风公寓住的人太杂乱，你还不听，这下相信了吧。对了，敲门那人长什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路蔓的关心与安慰让苏清扬的心温暖平静了不少，她不假思索地把内心的猜测讲了出来：“半夜三更的，他又是个男人，也没说是谁或者找谁，我哪敢开门啊。再说，声音也不熟悉，根本猜不出来。我想，很有可能是最近工作中得罪了什么人，触及到某些人的利益而遭人打击报复吧。不然，怎么会被人半夜找上门来，一副不开门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根本不可能！”苏清扬还没讲完，路蔓就打断了她：“人家要打击报复你，方法多了，拖到暗处打一顿，不更解气？哪有半夜敲门明着来的。”接着路蔓眼珠转了几下，诡秘地一笑，盯着苏清扬：“会不会是暗恋你的人，捧着鲜花站在门口，准备向你浪漫表白呢？听说，咱们单位好几个帅哥都对你有意思呢！”
　　 “别胡说，都是工作关系，你想哪去了，还什么暗恋。我又不善交际，除了你，没人知道我住的地方。哪像你，出门都得戴墨镜，走到哪儿都有朋友，粉丝围着要签名……”苏清扬急于否定路蔓无厘头的猜测，全然没看到路蔓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度：“苏清扬，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吗？我发誓，那人与我没有关系。你现在的名气比我还大，想知道你住哪儿还不容易，何必把我牵连上，连讽刺带打击的。”
　　 路蔓转过头抹眼泪，苏清扬一时不知所措，百般解释，连连道歉。路蔓这才停止了抽泣，用纸巾擦着眼睛，说：“看你刚才疑神疑鬼的样子，明摆着不是来找我想办法的，就是兴师问罪来了，好像那人是我派去的。清扬，亏得我们还是多年的同学，你独自在远江，我就是保护不了你，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对，对！”苏清扬连连点头，应合着路蔓。
　　 苏清扬与路蔓是大学同学，路蔓性情活泼直率，社交能力非凡，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而苏清扬却安静内敛，不轻易展示自己。谁也没想到，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竟成了同事。苏清扬研究生毕业后被选聘到远江电视台，而那时，路蔓早已成为远江电视台《让梦想飞》大型娱乐节目的制片人，连续三年成为观众喜爱的最具人气主持人，众星捧月，光芒耀眼。对于拥有研究生学历的苏清扬，路蔓根本没放在眼里。两人遇见，路蔓总是礼貌性打个招呼，职业性微笑，不远不近。
　　 苏清扬有意远离路蔓，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在远江电视台，学历与能力皆佳的人不多，大家更看重后者，毕竟收视率的高低不取决于学历，而在于思维实践能力，而她现在能够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学历。苏清扬认真思考研究后，接连策划采制了三期深度关注，从民生热点到社会现象，理性的思维，独特的视角，深度的点评，跟踪报道有始有终。仿如一夜春风，墨守成规的《远江视点》栏目焕发生机，耳目一新。在当年底的收视率调查中，竟然跻身第二名的位置，仅落后于路蔓主持的《让梦想飞》。表彰晚会上，苏清扬与路蔓一起站在领奖台上。路蔓依旧衣着时尚，光彩照人，有着女神般的高贵；苏清扬还是布衣简装，清新淡雅，如邻家女孩。在投票评选年度最具人气主持人时，苏清扬以其睿智和真诚打动了现场观众，以高于路蔓两票的优势胜出。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苏清扬不安地悄悄看一眼路蔓，她依旧保持着职业般微笑，似乎并不在意最具人气主持人花落他人。晚会结束，路蔓叫住了苏清扬，一番赞扬之后，热情地非要拉着她去吃夜宵。
　　 “早就想请你吃饭，总抽不出空。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节目组天天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最近又接拍了一个微电影，演女主角，真是头疼。清扬，咱们都是同学，你可别计较我没尽到地主之谊哦！借今天这个好日子，为你祝贺，也好好叙叙旧。”路蔓的解释合情合理，苏清扬无法拒绝。这也是她到远江半年后，路蔓第一次主动邀约，之前，苏清扬倒是主动邀请过，但都被路蔓“都是同事，以后有的是时间”为由婉言拒绝了。
　　 那天晚上吃的是什么，苏清扬不记得了。路蔓热情地倒酒，夹菜，追忆着大学时光，也讲了许多录制节目时的趣事。苏清扬认真地听着，她属于慢热型的人，又独在异地，对于路蔓突然间的热情，她内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的时候，路蔓开车把她送到楼下，叮嘱她锁好门，注意安全，早些休息。看着苏清扬上了楼，路蔓才开车离开。
　　 “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路蔓画完妆，从镜子看到苏清扬深思的样子，有些不耐烦：“行了，我不怪你了，别多想了。一个早上净给我深度解析了。清扬，很多东西不能太认真，你越想弄清楚就越糊涂。你说你，挺温柔水灵的姑娘，偏偏做了舆论监督节目，这要是以后嫁了人，还不得每天监督审查老公的动向啊？小心嫁不出去！”
　　 路蔓说到最后就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苏清扬抓起抱枕向她头上捶打，路蔓用手去挡，叫着：“苏清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下来，地毯被染成了亮黄色，苏清扬把手伸到光线里，突然就释然了：可能真是自己太敏感了，凡事都要个明朗的结果，那样活得还真是有点累。简单才快乐，苏清扬的心情恢复到了明媚。
　　
　　 二
　　 清晨，花溪路上往来的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大家都赶着这个时间上班，苏清扬也在其中。她手插在白色毛呢风衣口袋里，沿着人行道前行。道路两侧，隔十几步就有一个花坛，里面是今年春天刚栽植的花木，正值冬季，没有百花争艳，只有素心腊梅凌寒绽放。苏清扬看着点点花朵装点着冬天的道路，露出了舒心笑容。
　　 远江电视台在花溪路东段，楼顶上的发射塔直冲云宵，浅蓝色玻璃外墙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行人抬头仰望，眼神中不乏羡慕。苏清扬也有自豪感，这缘于她的工作，许多问题通过她们的报道迅速解决，比如这条花溪路。曾经的花溪路两边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木，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春天的海棠、丁香，夏天的美人蕉、芍药，秋天的菊花、桂花，冬天则是腊梅、水仙。到了百花盛开时节，次第开放，五彩绚烂，游人你来我往，赴一场花开的盛宴。去年初，花溪路进行整体拓宽改造，两边的花坛全部拆除，花木分散移栽到街头各游园，人行道边新栽植了栾树，宽阔笔直的路面再没有了堵车现象。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来远江市的游客慕名参观花溪路，却失望而归，市民反映如此因噎废食太不应该。对这一现象，《远江视点》栏目进了采访报道，听取各方声音，很快引起关注。没多久，花溪路合理规划了花坛，恢复到了四季花开的景观。
　　 苏清扬非常欣慰，她觉得媒体人的价值就应该这样体现。但路蔓不这么认为，说苏清扬太单纯，太较真。“价值的体现不在于督促解决了多少问题，而在于有多少观众喜欢你的栏目，参与你的栏目。”每次听到这些，苏清扬只是笑笑，并不辩解。的确，与路蔓的栏目比起来，她的工作好像太严肃了点。
　　 评论部办公室在二十楼，最靠近西边把头的一间，门牌上是“今日视点”四个大字，好像这里是所有焦点的汇集区。与气派的办公大楼不同的是，办公室永远都是乱七八糟的，办公桌一侧是电脑，另一侧是摞得厚厚的文件、各种书报、纸张。墙角的垃圾桶堆满垃圾，垃圾桶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饼干盒、饮料瓶，主任安排的值班表形同虚设，好像人人都忙得没时间清理，更顾不上公共卫生。好在都是独立的格子间，苏清扬把自己的空间收拾妥当，思忖一下，又提起了墙角的垃圾桶，至于其他的，眼不见为净了。
　　 打开电脑，调出周末晚上赶写出的稿件，准备检查一遍就交稿。这时，主任站在门口叫她过去。主任姓罗，五十三岁，脾气很好。评论部年轻人多，他也不怎么管，任由他们清闲。至于稿子，没有太明显的问题就通过了，实在看不下去，他就亲自动手改。有时改得面目全非，不亚于重写，他也不生气，不批评，只是温和地说下次多用点心，会提高的。但下次依然如故，他没精力再做这些“枪手”的事，就将文字把关工作交给苏清扬负责。这样一来，其他人更是乐得逍遥，上班时间，聊天、淘宝、玩游戏，各行其是。罗主任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远江视点》目前节目稳定，每周一期就半小时，苏清扬完全应对得了。
　　 “小苏啊，坐。尝尝这茶，西湖龙井，朋友专门寄来的新茶，味道不错。”罗主任亲切地招呼着，与以往见面就问稿子完成情况截然相反。
　　 “主任，这期视点的文字稿，您审定吧。”苏清扬把稿子放在罗主任的桌上。
　　 “这个不急，先喝茶。”罗主任拿过稿子扫了一眼题目，随即放到一边，端起茶杯，示意苏清扬喝茶。
　　 苏清扬猜到罗主任一定是有事情要讲，否则不可能上班时间专门找她来喝茶。果然，罗主任先对她的工作肯定一番，继而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说：“上期的视点播出之后，反响很大啊，我接到了不少电话，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威胁的呢，呵呵。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农民手中积压了多年的白条无法兑现，这就牵涉到多部门的责权。我们媒体只是监督，客观报道事实，不代表站在哪方立场。在所有新闻事件中，媒体就是中间人，架起当事者双方沟通解决问题的桥梁，适度就好，不能影响了大局稳定。你说是不是，小苏？”
　　 “主任，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没必要再跟踪报道下去了？”苏清扬不解，直接了当地问。
　　 “已经做了一期视点，也把这个事情报道了出去，就可以了。至于后续报道，先放一放，沉淀沉淀再说。很多事情，只有经得了时间的沉淀，才看得清楚真实的面目，欲速则不达啊。”罗主任拖着长声，带有教导的口吻，全然没有了当初对这一报道的支持认可。
　　 苏清扬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罗主任态度如此急转直下。她无奈地扬扬嘴角，不再说话。
　　 “小苏啊，你可能现在不理解，但作为主任，我得为你们的切身利益考虑。你们还年轻，考虑问题单一，世间的事情都是有正就有反，有黑就有白，你维护了一些人的利益，就必然触及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所以，我希望你们多报道些正面的新闻事件，多接触些有正能量的东西，对心理成长也有利。你很聪明，会明白的。好了，我还有个会，你先忙吧。”罗主任耐心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起包准备出去。
　　 苏清扬走到门口，想起后天播出的节目，问了一句：“罗主任，这一期的视点安排什么内容？”
　　 罗主任不加思考，脱口而出：“你上午去一趟公路局，我已经联系好了，你去采访一个道路养护工，她是连续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常年在公路养护第一线，连家都顾不上，深挖她的事迹，推个典型人物报道。时间是有些紧迫，但是我相信，凭你的工作能力，一定可以完成。去准备吧。”
　　 苏清扬暗暗责怪自己多嘴，操什么心。罗主任早已安排好了，她并不知情而已。只是连夜加班赶出的稿件，就这样沉入抽屉，不见天日，她有些难过。“白条事件”是她负责报道的，想起那个叫何红兰的小女孩渴望上学的眼神，她就心酸不已。苏清扬相信，只要连续跟踪报道事件进展，相关部门定会引起重视，并督促这一事件妥善解决，那么，很多家庭的生活将会转机，孩子不再面临辍学的困扰。现在突然要停止这项报道，苏清扬很不理解。她心事重重，靠在椅子上，手晃动着玻璃杯，茶杯中的玫瑰花蕾跳跃着张开花瓣，如曼妙女子轻盈的舞姿，又或者是开水中疼痛的挣扎，浮浮沉沉中演绎着无助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