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齐(小说)
深圳这个以年轻人居多的大都市有将近二千万的人口,全国各地的人汇聚到这儿来,人力支配着物力使这个城市飞速地发展起来。只不过短短几十年间便有了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有了数不清的汽车往来穿梭。然而在房价每平方米达到五万块的深圳也还是有着些城中村的,城中村的楼与楼紧挨着建起来,中间的过道狭窄得只能过一辆三轮车,抬头看时也只能看到一线天光。
三十一区的城中村靠近路边有个公共厕所,厕所旁边有个臭气熏天的垃圾站。离厕所和垃圾站最近的一栋六层高的出租楼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他有些驼背,显得个头不高,平时穿着件蓝灰色的破褂子,用条塑料绳子束着腰。下半身穿着一条绿色的裤子,脚上的鞋子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旧的耐克鞋。他的头发灰白,皱纹纵横的脸上有些麻子,眼睛却是亮的,仿佛不仅仅是因为搜寻有用的废品练出来的,还有着别的期待。由于缺少了牙齿,他的嘴巴显得有些瘪,嘴唇抿成了弯弯的一条线。他黑黄粗糙的双手在闲下来时也会痉挛地抖动着,像是随时随地要抓取什么东西。
老人姓齐,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老齐。他住的那栋小楼外墙贴着纯白的瓷砖,楼上的一些阳台上晾晒着衣服,个别的还有些花草,看上去与别的握手楼没有多大差别。不过那栋楼总是有些空房等待出租,价钱也比别处的要便宜。来城中村的租客一般是自己找房子,看到谁家出租楼的大门或墙壁上写着“有房出租”,照着下面的一串电话号码打过去,约着看了房,看上了就可以搬进去住了。那些刚进城找工,或换了单位急于找房且没有考察好的,搬进那栋楼一两个月,顶多半年就会搬到别处去了,因为那儿的味道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况且那儿又靠近交通要道,难以有个安静的片刻,实在是个不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不过老齐在这栋楼里住了有十多年了。
城中村的正中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超市,超市后面是个菜市场,菜市场旁边是个花鸟市场。城中村的主道上是些花花绿绿,出售各种商口的店铺。也有理发店、美甲店之类的服务性质的店面。最多的还是些小饭馆,一到晚上还有些烧烤摊。吃夜宵的人与朋友喝着啤酒,大声地说着话,经常吃到凌晨四五点钟。过不了一两个钟头卖早点的又开工了,去上班的人熙熙攘攘的像是在赶届会。那些响着喇叭也不容易通行的小汽车,那些四处乱穿拉客的电单车,那些招呼生意的小商贩,那些男男女女们制造出各种刺耳的声响,让人很难舒舒服服地喘口气儿。
十多年前老齐住的那栋楼才盖起来不久他就住进来,当时城中村的规模还不像后来的那么大,也没有那么热闹。房租也便宜许多,一个带卫生间的房子只有一百多块钱。后来房东给老齐长了两次,长到了二百五十块钱。长到二百五十块原来在五楼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住了,老齐为了省钱搬到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住在进大门左边的第二间,那间房是整栋楼唯一没有窗子的房间。第一间是房东请来的亲戚老顾,是专门管理和收租的。
老顾五十来岁,生得肥头大耳,肚子也圆鼓鼓的像个弥勒佛,不过他的面相看上去却有些隐约的煞气,有些冷。他瘸了条腿,需要拄着拐才能走得顺便一些,不过离了拐也可以站立和走动。老顾话不多,对谁都很少笑。有人说他的腿是年轻混社会时被人用锤子砸瘸的。比起老齐来,老顾是后来的,来了之后主动与老齐聊过。老齐也不爱说话,显得不大喜欢老顾,不乐意和他聊的样子,这给老顾落的印象很是不好,因此他后来建议过房东让老齐搬出去。理由是老齐人太老了,没儿没女,从来没见有亲戚朋友看望过他,如果万一那天生病死了,谁来管他呢?老顾的担心有道理,不过房东又是位信佛的,不忍心把他赶走了。把他赶走了,哪家房东还会愿意收留他那么大岁数,又没有身份证的人呢?
不过老齐还是知道老顾的意思了,只是到了那个年纪,他什么事情都想开了,看开了,也就谈不上会生气了。他不喜欢老顾,事实上那时他的那颗变老了的心谁也谈不上喜欢了,就连对那样热闹和繁华的城市也谈不上喜欢,他惟一要做到的就是能够活下去,活下去对于他来说必然也是越来越难了,因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很可能就没有几年的活头了。想一想,那可真够让人心灰意冷的,想一想,还能什么使自己欢喜的呢?
老齐每天五六点钟就起床了,简单地洗漱一下,在空塑料瓶子里灌满了凉开水,便拎着条麻袋出门了。老顾想要套他几句话,打听打听他的过去那也是相当困难的。老顾喜欢打麻将,经常打到晚上一二点钟才回来睡觉,早上常常是十点以后才起床,那个时候老齐早就慢悠悠地行走在大街小巷,去翻捡可以换钱的废品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少,说的话就更少。那些旧报纸,易拉罐,塑料瓶,铁丝和铁钉,破旧了的皮鞋,总之凡是可以换成钱的,老齐都会拣起来放进那条麻袋里。每次发现可以换钱的废品,他会有一丝丝喜悦,有时还会咕哝几句别人听不清,也不会留意听的话。
十多年来,老齐天天捡,天天到回收站。不过两袋子废品卖了,最多也不过是二十块钱左右。老齐每个月还要积赞二百五十元的房租,因此用来吃饭的钱就必须很节省。他每天吃馒头,就些榨菜。偶尔吃碗面,喝碗汤,那样加上别的开支,一天算下来也是需要花个十来块钱的,因此月末能存上一两百块钱就算不错了。以前老齐用煤气灶做饭,自从搬到那个没有窗的房间之后就不方便再做了。他弄了个用来烧开水煮面的电饭锅,有时下雨天会给自己下面吃。他的牙快掉光了,只能用牙花子吃点软的东西。吃过饭他就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听听收音机。他的耳朵也不太好使唤了,需要大一些声才能听到。对于收听的内容也不怎么经心了,收音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个会发出声的伴儿。
别的房间一般都有卫生间,老齐的房间里没有,因此必须跑到外面去,好在离公共厕所也近。房间的墙本来是粉白的,时间久了就变黄了,再加上房子里只有一个十五瓦的电灯,即使拉亮了也看不出白来了。一块钱一度电,老齐为了省钱经常不开电灯。即使在燠热的夏季,他也不用电风扇。他有一把手摇的纸扇,可以扇动一些风,让自己凉快些。老顾觉得老齐太节约了,每个月收电费时他几乎见不着他的电表在走字儿。
女房东每个月只会来一次,来时老顾已经收齐当月的房租。房东把老顾交给的房租放进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给老顾开工资。有时房东会问及老齐的情况,老顾了解得不多,也说不上什么。个别的月份,例如中秋节,或者过年的时候,房东会给老顾买月饼和水果,顺便也会给老齐留上一份。老顾想到老齐那么大年纪了,无儿无女的,也挺可怜的,因此也觉得是应该的。只是他实在是有些太老了,以后如果不能动了怎么办呢?老顾在闲下来的时候会想起这样的问题。老顾与老婆离婚后,惟一的女儿又嫁到了外省,尽管他每天沉浸在打麻将中,很少想自己的将来,但偶尔想起来也会发愁,将来老了怎么办呢?
老齐在路边被一辆车给擦了一下,伤得不是太严重,车主还是开着车送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然后又把他送了回来。第二天老齐起得晚了一些,当他一跛一拐地照旧去拣破烂时,老顾看在眼里,多少还是有一些心疼他。老顾毕竟是个五十多岁,经历过许多事的人,心肠有些硬,他有心劝他休息几天,让他不要去拣,最终那话没说出口。只是在老齐回来的那天晚上,老顾把自己做的饭菜留了一份给他。不过老齐不愿意接受老顾的饭菜,老顾平时是一个挺冷的人,从来没见他对谁好过,突然对他这么好,这让他觉得老顾是在收买他,让他自动搬走。不接受他的恩惠,他就不好再让他搬走。
老齐推让了几个来回,老顾有些烦了,后来不得不以命令的口吻,让老齐接受。老顾说,你吃,吃,就算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老齐虽说眼睛已经有些昏花,还是看得见老顾的脸色,不太灵的耳觉也能听得出老顾的语气。尽管他不想接受,还是接过来了。他微微地点着头,咕哝了一句什么。
老齐端着饭菜走进了昏暗一片的房间,老顾也跟了进来。老顾也不说话,就坐在房间的一张椅子上,摸出根烟抽,看着老齐。老齐多少有一些紧张,不知道老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顾说,你吃,吃,别管我——车撞得没大问题吧?
老齐嗯了一声,开始住嘴里扒饭。
老顾又说,撞你的人没给你赔钱吗?哼,要是撞到老子,那算他倒大霉了!你人太老实了,老实人吃亏!
老齐继续往嘴里扒饭,好像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老顾又问,你真的没儿没女,连个近一点的亲戚都没有?
老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好像他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老顾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也别多想。我是觉得你可怜,一个人怎么就连个亲人都没有呢,在这个世界上!
老齐吃了一半,放下碗,好像听进了老顾的话,吃不下饭了。
过了一会儿老齐说,唉!人家撞我也不是故意的,是我耳朵听不见车响,怪不得别人……亲戚,有哇,我有个哥,早年逃荒去了东北,我听别人说他有一大家子人。东北那么大,他走了后没回来过,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哇!
聊起来的时候,老顾没有想到,老齐在解放前还为新四军出过力。
老齐说,那时我十五岁,是个大冬天,新四军要过黄河,攻打蒋介石的军队。天那个冷啊,耳朵都能冻掉。我们推着木轱辘的手推车,给新四军送粮送草。推到一条河前,没有桥,还是要扛着粮食过河。河里结了冰,单是人可以走过去,可要是背着粮食过就有危险。我背着一口袋粮走到河中间,冰破了,我掉到冰窟窿里。我爬出来,别人也不敢再过河了。这时有人想了个主意,用绳子拴住粮食,拉过河去。等把粮食运到了河对岸我就冻得不行了……
老顾问,解放后政府也没管你?
老齐说,没有孩子,政府管也没有用啊!
老顾又问,哪你又怎么想着到深圳来了呢?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说,有一回起早去赶集,我记得那是大雾天,三步看不见人影,走着走着,在路上我听见有孩子在哭。哇,哇,寻着哭声一看,果然是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哩。我把孩子抱回家,老伴高兴得几天没能吃下饭。我们给孩子起名叫天赐。天赐长到十八岁不想上学了,说要到城里去打工,就跟他一个同学来到深圳,在宝安区的一家电子厂做工。他给家里来过几封信,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半年没消息,我和老伴急啊,又等了三个月还是没消息,两个人就决定来找人。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厂里的人说他早就辞工不干了。我们打听了很多人,打听不到。你说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说没就没有了呢?我和老伴继续留在这里找,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找不见啊。老伴说,找不见就不回老家去。回老家我们也种不了地了,家里也没啥亲近的人,我们就在城里住下来,靠拾破烂卖点钱,一直到现在。
派出所也问了?
问了,该问的都问了!
现在还在找吗?
找啊,只怕是再也找不见了,没了!
老顾又抽出一支烟,递给老人,抽烟吧!
老齐接过了烟,老顾给他点着了,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老齐啊,你信不信,人这一辈子就是个命。有人命好,有人命差。人的命再好,也就这一辈子,吃一张口,睡一张床。再差,也是一辈子,也是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
老齐说,你说的是个理,我这一辈子啊,没啥好抱怨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想过你没了时该怎么办吗?
老齐沉默了一会,说,咋能没想过,想过。我不想麻烦任何人,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就吃安眠药吧,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睡上一觉!
老齐说着站起来,走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瓶子,给老顾看,脸上还莫名其妙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他说,瞧,我都准备好了。
老顾也站起身来,用手在老人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你老啊,可别这么想,也千万别怕麻烦别人。人在这世上,谁敢说他没帮助过别人,用不着别人?你从今以后不用担心我会赶你走了,你想走也不让你走了,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老齐拱拱手,表示感谢。
时间又过了一年,老齐穿的还是原来那两件衣服,只是衣服更旧了,更破了。他的背看上去更驼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原来身上还有些肉,也变得皮包骨头了,就连走路都明显地吃力了,但他每天还是照常拎着麻袋出去捡废品。
一天,天上刚下过一场暴风雨,街道湿淋淋的,空气也变得新鲜了。碧空如洗,洁白的云一大团一大团地朝着一个方向飘移。老顾吃过晚饭本来要去打麻将了,出门时看到老齐正在向家里赶,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贴在身子骨上。他的一只手抓着麻袋口,麻袋里没有装多少东西,扛在窄窄的肩膀上,随时都有滑下来的可能。另一只手却不相称地拎着盒包装华丽的蛋糕。以前老顾听在家看孩子的女房客说起过,说老齐每年都会为自己庆生呢,当时他听了觉得有一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欣慰,觉得老齐虽说很可怜,可还是懂得让自己开心的。
很感人的小说,文字背后的厚重和深远,使人流连忘返、驻足良久!
祝作者写作愉快!祝作者为大开民智继续作出无私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