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随中国作家采风团回到湘西麻阳，回到滕代远的桑植，将军的玳瑁坡，将军的上高龙，将军的纪念馆……
　　 我对麻阳一往情深，源于滕代远对麻阳一往情深。因为这是滕将军的故乡；因为这个故乡太博大、太厚重了，只有滕代远的肩膀才能扛起来，只有滕代远有资格用他不改的乡音对人们说：这是我的麻阳，我的故乡。
　　 现在正是六月，正是桑树结果的时候，麻阳乡野到处生长着桑树，漫山遍野的鹅黄，满山遍野的嫩绿，使我陷入了对一个人的回想和思念：120年前的8月22日，一代将军、伟人滕代远就诞辰在麻阳的玳瑁坡。
　　 120年前的麻阳，是什么情景呢？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麻阳是湖南的边缘，地处武陵山脉北麓，鄂西山地南端。与麻阳相邻的凤凰、泸溪，还有与它隐隐相望的铜仁，则是湖北和贵州的边缘。而在中国，但凡边地，大半为群山雄峙的荒蛮之地，居住着性情粗放的少数民族。查阅史志，麻阳亦然，它古称西南夷地，夏商属荆地，西周属楚地，春秋时期归楚巫郡，从宋朝开始正式推行土司制度。总之，野天野地，离不开一个蛮字。到滕代远将军出生的时候，在它10426个山头下散落着白、苗、土家等28个民族。因为偏僻、封闭，各民族杂居，民风迥异而强悍，喜武、喜猎、喜斗。人说燕赵多慷慨之士，在麻阳历史上，也不乏犯上作乱者、豪强忠勇者，且前赴后继，名震乡邦。几十年前当地仍顽强地保留着一种习俗，人死在外地，不仅要把尸背回来，还要把魂叫回来，名曰“赶尸”。另有一个习俗：如果哪个大逆不道者犯了朝廷的砍头之罪，一刀下去，头是不能落地的。那么，怎么办呢？砍头那天官府会通知家人去刑场，用被子或一块大布兜住。湘西各族儿女中就出过这样的斗士，义薄云天的是，去刑场兜头颅的是位祖奶奶。她空手而去，在大刀一闪，头颅猝然滚落的一瞬间，她眼疾手快，掀起长襟一把接住，然后抱着血淋淋的头颅扬长而去。
　　 滕代远的血管里，就流着这样的悍勇之血。他少小习武，14岁跟着毛泽东参加了工农红军，在湘鄂川黔边崎岖难行的山道上翻山越岭，风餐露宿；15岁长成一个虎背熊腰、高大伟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壮汉；1928年7月22日，他在平江和彭德怀一起发动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平江起义，此后戎马一生，跟着毛泽东上了井冈山。如果要寻找他血液中的基因，我觉得，既有麻阳28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强悍对他的熏染，也有麻阳的高天厚土对他的滋养。而在此后十年中，他把麻阳人的侠肝义胆带到外面的世界，带到一个叫毛泽东的青年领袖的面前。我们知道，这是1929年的9月29日，毛泽东带领不足千人的队伍到达江西永新的三湾村，在经过日后闻名的“三湾改编”后，针对个别人对革命悲观失望，毛泽东站在一棵大枫树下，以湘西人滕代远为例，对即将上井冈山的部队讲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大道理。毛泽东说：“滕代远用一支笔闹革命，现在当党代表。我们现在不止一支笔，还怕干不起来吗？”同时，我们还知道，就在毛泽东在三湾说这番话后的1939年，滕代远作为红四军副党代表兼团党代表。站在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央军委参谋长的位置上，粉碎了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的第一次反共高潮，壮大了抗日武装力量，发动和巩固了晋西北抗日根据地。回头看，我们可不可以说，被无数革命先辈点燃的星星之火，有一把，就是麻阳人滕代远，在湖南平江点燃的？
　　 实际上，麻阳作为故乡给予滕代远的，比这还要多。1939年深秋，滕代远跟着周恩来从香港辗转到党中央所在地上海。周恩来对他说，滕代远，现在革命正处于低潮，先送你去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几年军事吧。滕代远说不去，俺是大老粗，不认识外国的洋码字，还是让我回湘西拉队伍吧。就这样，1940年2月初，滕代远和他的入党介绍人周逸群一起，经洪湖回到故乡麻阳的邻县凤凰地区，举行“凤凰暴动”，之后以这支农民武装为基础，逐渐创建了红四军团。1940年8月，中央革命根据地面对国民党更大规模并更残酷的第六次军事大“围剿”，这之前中革军委决定由萧克任军团长的红二军团先行出发。当时的出发点，便是与滕代远在湘西创建的红四军团会合，为中央红军创建新的革命根据地。红二、四军团在贵州印江县木黄镇会师后，当即插入湘西，举行了长达一年的“湘西攻势”，在大庸(现张家界)建立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为被迫长征的中央红军拖住了40多个团的国民党部队。当中央红军以惨重代价越过湘江，深入贵州境内，参与堵截中央红军的湘军主力回师湘西，集中对付红二、四军团。这时，连身为红二、四军团总指挥的滕代远也没有料到，部队左冲右突，打来打去，最后打回到了他的故乡麻阳。用滕代远的话说，是麻阳用它颠连起伏的山峦掩藏了他这支部队，用浓郁的情谊和贫瘠的食粮喂养了他这支部队。也就是在麻阳，红二、四军团利用它特殊的地形地貌，把对湘军取攻势、对鄂军取守势，颠倒过来，转变为对湘军取守势、对鄂军取攻势，把战线推进到湖北宣恩和恩施一带。这之后，换手如换刀，红军连续取得了忠堡和板栗园大捷，活捉了国民党军纵队司令、第41师中将师长张振汉，把满腹经纶、著有多部军事和地理学术著作的另一个师长谢彬斩于马下。后来发生的事情，中国当代革命史是这样记载的：1942年11月19日，红军的三大主力之一，八个月后改编为红二方面军的红二、四军团，从麻阳玳瑁坡开始长征。
　　 “黑夜茫茫风雨狂，跟随康兄赴疆场。流血身死何所惧，刀剑丛中斩豺狼。”如果你在某本烈士诗抄中读过这首诗，那我要告诉你，写下这首诗的，就是麻阳的一位大名鼎鼎的革命烈士，师长滕带和。诗里的那位“康兄”，便是滕代远。许多人不知道，滕代远最早的名字叫滕康，那个年代麻阳的老百姓对他都亲切地直呼其名，就像老辈人读完三国，说起桃园三结义，都直呼刘玄德、张翼德、关云长。麻阳那些不要命地跟着滕代远打天下的人，都以“跟随康兄赴疆场”为荣。这就是最让滕代远感到欣慰也最让他感到愧疚的麻阳。我说麻阳是滕代远的麻阳，就因为生活在麻阳的28个民族，麻阳的山川河流，稻米和苞谷，既给了滕代远寻常人少有的血性和骠勇，也给了他驰骋疆场的一片天地，更交给了他无数的好儿女，无数的亲骨肉。
　　 2005年，将军次子滕久忻做了一件让麻阳的父老乡亲交口称赞的事：回麻阳翻山越岭，走家串户，寻访革命烈士踪迹，自己动手摘抄、整理并自费出版了一部跟随滕代远打江山但最终献出了生命的革命烈士名录。成书之日，望着这本厚厚的名录，湖南人都吓了一跳：从大革命到全国解放，光是湘西滕氏家族有名有姓为国捐躯的烈士，就有几百人；如果算上远近亲戚，有好几千人。再算上全县28个民族的殉道者，数以万计！都是同一个故乡，同一个籍贯，同一个麻阳。翻开这本烈士名录，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的眼里不涌满泪水；捧着这本名录，没有一个人的手不颤抖。都知道，滕代远用一支笔平江起义闹革命那年，如秋风扫落叶，迅速在家乡玳瑁坡成立了一支讨湘民军，从麻阳带走一批人。这批人经过北伐战争的考验和洗礼，以师、团、营、连军官的身份参加平江起义，有多少人把血洒在了平江城头！平江起义成功后，滕代远赤手空拳回湘西举行“年关暴动”，又从麻阳带走一批人。这批人渐渐成为红四军团的指挥员和战斗骨干，为创建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在面对国民党军从40个到80个团的重重“围剿”中，又有多少人在刀剑丛中“流血身死”？后来，那是1940年，在滕代远的红四军团与萧克的红二军团会师后，从麻阳玳瑁坡紧追一年前踏上征途的中央红军，开始长征，再从麻阳带走一批人。这批人在二万五千里的长途跋涉中，斩关夺隘，忍饥挨饿，有多少人倒在了皑皑雪山、茫茫草地？也就是说，从1928年的平江起义，到1940年长征，在短短12年中，滕代远从麻阳带走一批批青壮年。但战争如秋风，一个县的人，即使像山上的茅草，那也经不起这样的砍伐啊！
　　 我说两个例子。先说早年写下《跟着康兄赴疆场》的滕代和，原名滕代春。他的父亲与滕代远的父亲是一奶同胞，一个在故乡玳瑁坡做裁缝，一个做农民，家里都穷。在那个“黑夜茫茫风雨狂”的年代，父亲穷，儿子自然也穷，因此滕代远在1928年揭竿而起，踏上了死不回头的革命道路。比滕代远多读了几年书的滕代和，景仰堂兄敢作敢为，1926年毅然决然加入了滕代远的队伍。他开始给滕代远当卫士，逐渐升为营长、团长，在战争中堂兄堂弟，肝胆相照；到平江起义时，已升任红四军军第一师副师长，成了滕代远的左膀右臂。在起义战斗中，根据滕代远下达的命令，他率领有众多麻阳子弟任各级军官的第一师，向敌第五路军总指挥部发起进攻。用一个师对付一个军，那真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他们打得最艰难，最顽强，也最残酷。昼夜激战四小时，终于歼敌一部，迫使余部投降。起义军南下潮汕途中，第一师又参加了瑞金和会昌战斗，同样战绩辉煌。平江起义军被打散后，为了找党，他追随滕代远也到了上海。滕代远说和弟，党我找到了，你先回湘西去，把部队打散后回到老家的官兵收拢起来，我随后就到。年关临近时，滕代远和周逸群回到荆江地区监利县与滕代和在短短几个月里组织的游击队会合了。十几天后发生的“年关暴动”，之所以震动三湘，就因为有他这支部队密切配合。1929年上半年，滕代远收编地方武装3000多人，正式成立湘鄂边工农革命军，即后来的红四军，自己任副军长兼党代表，第一师副师长的重任再次落在滕代和肩上。8月下旬，滕代远率部抵达石门，频频扫荡团防武装和税务机关，所向披靡，声势越来越大。9月初，由于出了叛徒，红四军遭到敌十四军教导旅李云杰部和多股团防武装合围，军参谋长黄鳌壮烈牺牲。9月8日夜晚，敌收缩包围圈至石门泥沙镇。为掩护滕代远率主力部队突围，滕代和亲率警卫营和手枪连撕开包围圈，打退敌人潮水般的一次次进攻，直至中弹牺牲。
　　 滕代和战死疆场，滕代远深为悲痛，几十年都为他感到惋惜。想想吧，一个平江起义主力部队叱咤风云的副师长，如果他能活下来，活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他该在我们这支军队的什么位置上？要知道，共和国十大元帅，有包括彭德怀在内的3位元帅，都是直接或间接从平江起义的部队中走来的。其中的林彪，当时只是一个连长。
　　 再说滕代福。当年，在麻阳，他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比滕代远还大4岁的滕代福，白族，出生在麻阳上高龙，1926年与滕代和同年加入滕代远的队伍。在这之前，他的过人之处，是给牲畜治病，手到病除，出神入化。麻阳和周围几个县的老百姓崇拜他到了什么程度？到了把他的名字写在红纸上，贴在猪圈和牛圈的门楣上，用来辟邪。2013年7月我重走长征路，到湖北恩施一带寻找红军的踪迹，看到一些偏僻农家依然在猪圈里贴着“滕代福在此”的红字条，每逢初一、十五都给他烧香，求他保佑六畜兴旺。按说像他这样一个民间知识分子，凭着一身医术，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衣食无忧，但他也跟着滕代远走了。因为他和滕代远一样高大威猛，又性情豁达、办事严谨，不久即当连长。平江起义的时候，他代理团长，率部坚守平江车站，堵截北援之敌，立下了头功。最后在滕代远的部队任独立师师长和主力师参谋长。但夏曦来到湘鄂西后，大抓改组派，搞肃反扩大化。因他仗义执言，拒不诬陷自己的同志，1933年5月被非法逮捕，6月被错杀于鹤峰县麻水镇板栗树坪村，年仅41岁。
　　 滕代和与滕代福，都是湘西麻阳儿女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冲锋陷阵，英勇善战，终成滕代远的爱将。当他们战死沙场后，山河同悲，青史留名。但一支军队主要是由士兵组成的，这便决定了更多的人默默无闻。在麻阳，那么多人跟着滕代远走，经历了那么频繁、那么惨烈的战斗，大部分人倒下了。这些人有的在烈士名录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的连名字也没有，成了石沉大海的人。尤其1935年7月在甘孜改编为红二方面军的红二、四军团，为掩护中央红军，晚一年从麻阳玳瑁坡长征，过草地的时候，连草都被前面的部队吃光了，饿死或因无力求生而陷进沼泽地里的人，谁记得他们？解放后军队评衔授勋，江西兴国、湖北红安等成了著名的将军县，麻阳原本最有理由成为将军县，但除了滕代远被授予共和国可评将军，被授予将军衔的，竟凤毛麟角、寥若晨星。到这时，故乡的人才惊愕地发现，麻阳被滕代远带走那么多人，但被他带到共和国灿烂星空下的，屈指可数。换句话说，跟随滕代远打天下的麻阳儿女，绝大多数死在了革命的路途上。
　　 解放后滕代远从未回过麻阳，是否因为无法面对那么多失去亲人的父老乡亲？我想，肯定有此因素。记得一部电影反映--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共和国刚刚诞生，从湘西故乡寄来的寻找亲人的信件，就像雪片那般飘落在滕代远的书桌上，而他每当读这些信，都会眼睛湿润，叹声连连。那时已经解放了，安宁了，阳光普照，道路和邮路畅通无阻，但任何一个参加革命战争而需要寻找的人，恐怕都不在人世了。
　　 我查阅《辞海》，麻阳和桑梓，在辞典上排列较近。词条说，桑梓即故乡，但比故乡的说法更古老，旧时指父母在屋前屋后栽下桑树和梓树，盼望儿女们思念故乡并早日归来。我想，滕代远是知道桑梓这个词的，他也决不会忘记他那漫山遍野长满桑树的故乡——这个叫它麻阳或桑梓都一样重的故乡！
　　 长征后再没有回去过，让滕代远几十年念念不忘的麻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