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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木槿只开一回花(小说)


作者:符利群 白丁,34.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50发表时间:2016-07-06 19:55:43


   阿平扯我的耳朵,有点痛。我正开心,也不当回事体。阿平对我耳朵说,君君你刚才什么也没看见是不是,君君你没看见我跟晴晴在一起是不是?
   我摸摸细辫子。晴晴对我另一只耳朵说,君君就说什么也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她摇摇头,要我学她的样子。我跟她摇摇头说不晓得不晓得。
   他们两个说我真乖真聪明,以后念书考试门门拿一百分。阿平还要我不要学小星他们老是捉弄斜背。斜背再傻也是他妹妹。然后他们问我去哪里,要不要送我回家。
   我想起来我是去找斜背,阿平的傻子妹妹。可我不能说,我说了阿平准不会让她送零食。我就走开。村后溪沟边坟头地有大片大片青草,斜背平时就在那里拔草。晴晴在背后喊,走得慢慢的小心跌跤早点回家。
   我走过篱笆时回头看了看,阿平跟晴晴两人又变成了一个人。晴晴头上戴着木槿花环,好像妖里妖气的木槿花精。
  
   3
   小星他们也在。他们在翻泥鳅。溪沟里筑起两道堤坝,小星大星天牛三个男小人像三条灰扑扑的泥鳅。我远远看,怕泥浆溅到衣裳。小星大声问我来做什么。我朝远处张望,发现坟头地果然有个斜着肩膀的小矮人在拔草,匍匐在地蠕动的样子很像一匹偷食的田鼠。我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果然,我什么也没说,他们却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你真以为你吃的都是斜背送来的啊。你阿婆骗你。省得你吃完了再讨添,不停地讨啊讨啊。大星第一个笑我。他的牙又黄又黑,阿婆说他是四环素牙。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小星拼命拍自己沾了一身泥浆水的肚子,水溅到我身上,我赶紧跑开几步。
   笨笨笨,笨死了。这人怎么这么笨?天牛笑得弯成了虾米腰,好像他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
   我大声告诉他们,阿平说我聪明晴晴也说我聪明,他们还说我以后念书考试门门能拿一百分。他们重复着一百分一百分,继续笑得像一帮疯子。
   斜背过来了。她一个肩膀挎着草筐,草筐把她拉得更斜,整个人像一把弓横着过来,高一脚低一脚,歪歪斜斜。小星他们停了笑,咬着耳朵叽叽嘎嘎什么。
   我不晓得斜背是生下来就斜了背,还是因为不停地割草背草弄斜了背。她除了割草,别的什么都不会。她顶多比七岁的我高一个头。身上的衣服一年四季灰灰黄黄,似乎从没换过。头发就是一把枯草覆盖在头顶,偏偏还要编出两根老鼠尾巴一样的麻花辫子,垂在耳朵两边。我猜想这两根辫子从编好的辰光起就再也没打散过。她的面孔是一团发不好的面饼,五官没缺没少,可长得不对位置,要么歪一点,要么小一点,总是鬼头怪脑的样子。
   斜背除了傻还是哑巴,还是聋子。我最早看见斜背的时候,搞不清她是男是女。我问过阿婆,阿婆说肯定是女的;她的年纪是无人能猜出的谜。小星说她有三四十岁,大星说她有五六十岁,天牛说她十几岁。阿婆想了半天也说不上。好像斜背是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或者半夜从石头缝蹦出来的;我问斜背叫什么名字,阿婆说不晓得,村里没人晓得她叫什么。她生下来就是歪斜弯曲的驼背,且斜度大于弯度,于是她只能叫斜背而不是别的。她天生就该是个没有名字的人。我说阿狗阿猫都有名字,她怎么没有呢。阿婆又嫌我多嘴多舌。
   斜背的爹娘终年愁苦着一张脸,对着一个个又傻又疯的小孩。斜背爹是正常的,娘也是正常的。我就想不明白,正常的爹娘怎么会生出不正常的小人。当然除了阿平。
   斜背笑起来像咳嗽,像火赤练穿过竹梢的声音,刷刷刷,丝丝丝。听得人浑身发冷。我比害怕火赤练还害怕听到她的笑声。当然她不大笑。她一般是捡到香烟蒂头、啃到甘蔗头时才笑。小星他们顶喜欢把香烟蒂头扔在地上,叫斜背去捡。斜背捡起夹在嘴上,摸出火柴擦上就吸。她一边吸一边咳嗽一边笑,抖着歪斜的背,刷刷刷,丝丝丝,笑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星喊斜背,用动作示意,要她捡泥鳅。斜背放下草筐一歪一歪过去。泥鳅滑滑的,她扑来扑去抓不住,抓住的也灵活地滑掉。她弄得满脸是泥,一条也没抓住。小星他们笑得更疯,指着斜背喊“木陀木陀,木陀斜背”,意思是说她很笨很木。斜背嘻嘻地笑,好像小星他们在表扬她。
   小星他们又开始要斜背玩游戏。玩的是老一套,跳高,跳远,翻筋斗,竖蜻蜓。叙背很听话地做。她玩得比马戏团的猴子更有趣,因为她还会笑。她玩得很起劲,满身泥浆水。
   大星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香烟点上,猛吸几口,剩下小半截烟头扔给斜背。斜背没接住,俯身去捡。小星跑到她身后,一脚踢向她的屁股。斜背像只青蛙一样朝前一冲,跌在地上起不来。天牛踹她,喊她起来起来。她刚起来,小星又一脚。天牛踹她起来。这样踢倒又起来,起来又踢倒。斜背像一只被人拴在绳子上的蚱蜢,凭人摆布。后来他们玩厌了。斜背终于摸到地上的烟头。她两手撑地慢慢爬起,小心地蹲在地上张望小星他们,贪婪地把烟头塞进嘴里,一边咳嗽一边丝丝丝地笑。
   我的头一歪,看到阿平跑过来。阿平跑过我身边时,我能听到他像水牛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一定气得不得了。
   阿平冲小星他们吼叫,小星你们再捉弄她试试,有本事你们再捉弄她一次试试看。你看你们有几个脑袋?你们再试试看!
   阿平吼叫发火的样子,跟刚才和晴晴在一起,像跟屁虫一样软绵绵地笑,根本就是两个人。阿平倒没动手,可小星大星天牛的脑袋挨了几拳头似地软嗒嗒垂下,哼也不哼一声。我一点一点朝身后的芦苇丛退。阿平刚刚还说我乖说我聪明,跟我说过不要学小星捉弄斜背。我是没有捉弄,可跟他们在一起,阿平会以为我也是一伙的。阿平看见我。我又害怕又委屈,嘴巴瘪啊瘪,想挤出哭的样子,可什么也挤不出,好像面孔僵掉了。
   阿平一手拎草筐,一手拖着斜背朝村里快快走。走着走着跑起来。草筐里的草倒出来,身后长长拖了一地。斜背像一只瘸脚的鸭子,跌跌绊绊,摔摔打打。村子边上有一片明艳艳,在白晃晃的天空下晃啊晃。
  
   4
   我在前面跑,阿婆在后面追。我跑得呼哧呼哧,阿婆捶着腰叫我跑得慢点别摔倒。我躲在草蓬后伸着脖子喊,我不要剪头发,不要剪不要剪。
   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多,稀稀黄黄。可阿婆还要给我剪一个比男小人头还要短的头发,说这样可以把躲在头发里的虱子杀光。
   虱子吃头里的血,它把你的血吃光,你的头就变得木木的了,以后就变成斜背那种傻子,读书读不进。你要变傻子啊。阿婆说。
   就算变成让小星他们笑话的不男不女,我也不愿变成斜背那种傻子。我哭泣着坐在理发店椅子上,胸脖前披一块白大褂,两脚高高悬着,不时难受地踢一下椅子的踏脚板,好像这样会把不开心踢掉。剃头阿三拿剃头刀在我头上剪来剪去,叫我不许动不许踢椅子,再动就剪到耳朵,那就拿我的耳朵跟猪耳朵糟在一起吃糟卤耳朵。我听见咯嚓咯嚓两声,头发飘下来。我觉得阿三把我人也剪成一块一块。眼泪和碎头发混成一堆,脸又痛又痒。伸手去揉,碎发反而戳进眼睛鼻孔,我又打喷嚏又咳嗽又呜咽。
   就剪个头发哭成这样子,这小人真会作。回去洗个澡,给你吃绍兴香糕。阿婆把我抱下椅子,呼呼地吹我脖子上的碎头发。
   我停止呜咽,打着喷嚏,不相信地看她。
   斜背送来绍兴香糕了。她叫你把头发剪好,不剪以后没得香糕吃。
   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香糕,使劲地想,斜背怎么晓得我头发里有虱子,她眼睛那么小,又没走近我。还有她自己又脏又臭,老鼠尾巴辫子里肯定藏了个大大的虱子窠。她真是多管闲账。不过看在香糕这么好吃的面子上,我也就原谅她了。
   吃第三块香糕时,阿婆在外面喊,要我把门背后的棒槌拿过去。我舔着手指头上的香糕沫,提着棒槌走出门槛。
   阿婆跟大妈阿婆在河埠头洗衣。她们不知在说什么好笑的事体,哗哗的笑声跟敲棒槌声响在一起。阿婆叫我把她们一个个喊过来。我就一个个喊。她们说我乖说我长这么大了,好像我跟她们有一百年没见。其实我天天见她们,可她们还是要那样说,好像不说就对不起我喊她们一声。阿婆叫我快回家别在太阳下晒,本来就黑,一晒就晒得煤球一样。
   她们又笑。笑声捶衣声流水声混成一团。
   乌金子也是黑的,很值钱呐。我不服气地想,绕进河边的小竹林,没有回家。竹林里空空的,阳光洒下来,地上铺开碎碎的光影。几只鸡拨来拨去啄虫吃。我蹲下身看,地上只有厚厚的竹叶,黄黄绿绿的鸡屎。鸡怎么能吃粘鸡屎的虫子呢。我走到小河边两株竹子的地方,鸡们赶紧跑开给我让地。我两手抓住竹子,两脚用力颠,颠,颠,身体往上蹿,蹿,蹿,要把身体颠翻过去。平时这里是小星他们玩翻筋斗的地盘,没我份。要么他们玩厌了,才肯让我玩一会。可我老是翻不像样,还没翻过去整个人就摔倒在地,每回在他们面前出糗。
   第五次的时候整个身子突然翻过去。头朝地,两脚朝天。脑袋有微微的晕眩。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稳稳站回原地,没摔倒也没啃泥。我高兴地又翻一下,翻一下,翻一下。
   后来就很熟了,脚轻轻一颠人就翻过去。后来还能抓着两根竹子倒挂好长时间。在倒挂的世界,上是地,下是天,中间是地和天的拼接。鸡们贴着朝上的地面,在倒长的竹根旁啄虫。河边的草、花、树、屋子悬挂在上面,好像谁拿一枚缝衣针,将地面结结实实缝在天上,真让我担心它们会掉下来。对岸木槿花野蔷薇盛开的河埠头边坐两个人——那是个被人撬走石板而废弃的河埠头,所以槿树放纵地生长成稠密的林子,几乎把整个埠头埋起来,只留下延向河水的两块埠头石。如果不是从贴地而倒悬的草木缝间看,没人会看到木槿蔷薇重影、青苔满布的河埠石上倒挂的两个人。
   倒挂的两人在洗衣。阿婆说我做事不用心就会说我“马马虎虎”。他们也是。他们手在洗衣,有一下没一下,眼睛却看着对方,好像脸上有雕花。他还给她洗小衣裳,我看得清清楚楚。河水在半空一圈一圈推开,一圈一圈。我一阵晕眩,赶紧翻过来。
   世界在我眼前恢复了本来面目。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是天和地的拼接。
   阿平在洗晴晴的小衣裳。小衣裳的水嗒嗒滴向河水。我的脸一阵发烫。那是两根带子连着像两个口罩一样的东西。不晓得怎么穿。小星和天牛用小流氓的口气说,那是装晴晴她们女知青的奶子的小衣裳。
   村里姑娘不穿这样的小衣裳。晴晴她们几个女知青还把小衣裳晒在晾衣竿上。村里的小后生明明能抄近路去田间,可偏偏要绕远路从知青宿舍门口绕过,慢吞吞地走过,头回一下,回一下,看阳光下打着旋的小衣裳。
   阿平不但看,还拿在手里洗。他真的比小星他们还流氓。
   还好,晴晴去拉小衣裳。她的意思好像不要阿平给她洗。阿平又拉回来。晴晴又拉过去。他们拉来拦去的时候,脸上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像不情愿的样子。我真搞不清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这时晴晴的一件花衣裳飘到河中,她去抓,没抓到,人轻飘飘地滑进河里。阿平赶紧也跳进河里。
   我张大嘴巴,想大声喊救命,可喉咙里塞了块海绵,喊不出。
   河水不深,他们在河里站起来。晴晴的脸像个剥皮芋头,又白又湿又光滑。阿平的头发像电影里的叛徒头,湿嗒嗒地粘成一块,看起来有点滑稽。粉红的湿衬衫紧紧勒着晴晴的上半身。我都能看见衬衫底下清清楚楚的胳膊,肩胛,还有高高的胸脯。那儿是一座小小的山丘。
   晴晴拿着阿平的手,沿着自己的胳膊、脖子、肩胛慢慢移,移,移,好像他的手是一支画笔,她的身体是一张纸。她要他在纸上画画。阿平的手后来停在那小小的山丘上,画不动了。
   阳光一层一层铺下来,一朵粉红的木槿花慢慢慢慢撑开花瓣。一只白鸟从木槿树上掠过。它好像被树下的人吓了跳,快快飞进竹林就消失了。两岸的竹林和树木把河面照得像阴阴凉凉的山谷。再远处棒槌啪一下啪一下,阿婆和大妈们的说话声从竹林那边漏过来时,已变得像风声一样稀薄。
   什么时候回城去?晴晴,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也许十月,也许明年,也许不回去……
   他们背着我,两颗湿漉漉的脑袋贴得很近,像连环画上的双头怪。我看不清他的手是不是还停在晴晴高高的小小的山丘上,而晴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我觉得阿平比刚才拿着小衣裳在洗的时候还要流氓。
   地上有好多石子,有的尖尖的,有的圆圆的。我找了块不大不小很趁手的椭圆石子,握在手里,像握了小母鸡下的第一枚头生蛋。我一挥手。椭圆石子从我手里脱出,在头顶上方的天空划了个圆弧,接着以迅速下降的弧度向河水飞去。在石子砸中水里的两人之前,我转身就跑。鸡们咯咯咯叫着跑开。
   跑过竹林的一刻,我听见晴晴惊慌的尖声和河水的哗哗声,我甚至还听见木槿花急速而纷乱的花开。
  
   5
   田里的早稻开始渐渐垂头,稻叶由青转黄,稻田开始放水搁田,外公要去镇上给生产队买新镰刀,剃头发。他向阿婆讨钱。外公是生产队会计。他左口袋装生产队的钞票,右口袋装自己的钱。两个口袋从来不会摸错。现在他跟阿婆讨的是右口袋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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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一份纯真、深挚的爱情赫然发生在一个童真、可爱的小孩子眼前,对于孩子来说,毫无预兆、懵懵懂懂、无疑是唐突的!正如文中的小主人公君君——一个七岁的孩子,见证了一段爱情的始终,但最终看到的是一个悲惨的结局!整篇小说在开篇便以疯子傻子加聋子身份的“斜背”为线索拉开叙述,在作者笔下对斜背的疯傻的一系列叙述以则更好的为后文中阿平与女知青晴晴之间的爱情发展以及阿平的沦落奠定了坚实的环境基础!而对阿平这一人物的塑造则巧妙的以一个孩子简单而客观的思维将其从正常到因为没能承受住疯傻妹妹被羞辱、爱情无果的伤痛而堕落为“武疯子”。纵观全篇,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刻画深刻而鲜明,结构严谨,层次清晰,借以孩子的视角将整个故事衬出含蓄朦胧之美!力荐共赏!【编辑:绝域莲心】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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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绝域莲心        2016-07-06 19:56:17
  欣赏佳作,祝您创作愉快!
绝域莲心
2 楼        文友:宏声        2016-08-27 05:35:55
  闲来不在赌桌边混,欣赏文学作品聚精会神。欣赏了老师这部佳作,意义深长,亮点闪光,这就是我心中的精品佳作。在江山文学网这育文学新人的网站里相聚相识成文友,我们一同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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