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木槿只开一回花(小说)
斜背背个草筐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镰刀。
我盯着斜背看,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送零食的人。我一时茫然。
小星他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呱。天牛朝斜背招手。斜背愣愣地不动。天牛只好过去,脸上挂着随时随地会飘走的滑滑的笑。他两手撑开自己的小短裤,装出脱上脱下的样子。斜背张嘴看他,嘴角淌口水。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看得晕头晕脑。天牛找来大星的长裤套上,脱下,再拉两下斜背的裤子。斜背丝丝丝地笑,火赤练又一次从竹林穿过。
他们要斜背玩脱裤子的游戏。
我觉得身上凉凉的,很快又热热的。心通通通直跳,好像要脱裤子的是我而不是斜背。我想逃开,可两脚僵僵地被钉住了。
斜背不明白小星他们要她做什么,可她会模仿什么。天牛脱下长裤,斜背也跟着脱下长裤。天牛里面还穿着小短裤,可斜背什么也没穿。
白晃晃的烈日里,斜背的屁股和大腿露了出来。斜背虽是女的,可她的身体是一块晒干的生姜,一截枯黄的树木,是文三阿婆家门口过冬还长在树上的又僵又瘪的香泡,甚至还让我想到阿婆冬天挂在屋檐晾竿上的鱼鲞,酱油浸过的腊鸡,还有那些被烈日晒得肚皮翻白干干瘪瘪的青蛙尸体。
我恐惧地盯着斜背的身体。
小星他们也被斜背的身体吓着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本来是寻开心的游戏,结果变得这样无趣无聊到恶心。小星带着哭腔冲她喊穿上穿上快穿上。斜背嘻嘻笑,蹦上蹦下,两条干枯的青蛙脚弹啊弹。大星挥着拳头恶狠狠地吼,穿上你的裤子快点穿上你的裤子。斜背茫茫然看他,小眼睛眨巴眨巴。
天牛忽然高喊一声快跑。
小星大星转过身。来不及了。阿平像一座移动的大山,山带着它巨大的黑色影子慢慢朝他们头顶压下来。小星大星天牛一步步后退。
谁也不许走!阿平的声音很低,如同闷雷滚过我们的耳际。
阿平三下两下替斜背穿好裤子,绑好腰带。那是一根断了好几截又接上的细麻绳。他把斜背推到边上,斜背朝前冲了几步跌倒。阿平勾着脑袋朝三个人走去。我发现他的眼睛得了红眼病似的骇人,胳膊突出一根根青色的筋脉,一条条青虫盘在上面。他的脚步像吊了沙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沉。小星他们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阿平推开左边的大星,右边的天牛,一把拎住小星的头发。小星一脸哭相,但没哭声。我想他连哭也不会了。
阿平像擎一捆稻草一样把小星擎起,擎在半空。我看过阿平叠草篷。他和他爹也就斜背他爹,一个正正常常不傻不疯的白头发老头一起叠草篷。他爹站在草篷上,阿平在下面掷稻草。他举起一捆捆稻草,朝草篷的方向咻一下,咻一下,掷得很准很轻松。现在阿平要把小星当稻草,掷出去。
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你们一个个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为什么?阿平对小星吼。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在小星脸上。白花花的一脸。
小星没抹,惊恐地摇头,哑着嗓子说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阿平的吼声一声比一声响,后来变成了“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不清他到底说了几个为什么,小星真的像一捆稻草飞出去。一个偌大的黑影,像一团线,扯出了一条圆润细长的弧线,比我拿短铅笔在挂历纸上画的线还要圆而长。晚霞初上,苍茫而缤纷的天空有一种凝滞的静寂。我不晓得那一刻小星有没有鸟儿飞过天空的感觉。我想小星会被掷到一个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尖叫声在我耳边炸响。之后我发现这声音是从我喉咙里跑出来的。我还听到阿平又哭又笑的声音夹在滚雷般的吼声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滚雷在小星划过的天空里油锅一样爆裂开。无数声音从我耳朵跑进又跑出,像风声呼呼,像烧开的水哗哗,涌动,沸腾,蔓延……
8
九月,爸妈接我回家。妈给我缝了个小花书包,我背着书包第一次走进学校。
十月,我学会在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地写“aoeiuü”。
十一月,我会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面。”
十二月,爸妈吃晚饭时说,阿平被村里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他几乎成了个武疯子,会拿刀砍人。村里有人胳膊吃了他狠狠一刀,都看见白生生的骨头了。我问哪个阿平。妈说就是斜背她哥,到底没有一个十全的,要么傻要么疯,真是可怜。快吃你的饭,看饭粒又掉了。
爸妈东一爪西一笆,说阿平聪明面孔笨肚肠,晴晴要吃螺蛳,大冬天的他会爬到河埠头摸,炒得香喷喷的送去;晴晴要看电影《卖花姑娘》,他借来脚踏车,吭哧吭哧踏二十里路带她去,回来脚踏车后座上驮一个眼泪鼻涕一把把的人;晴晴看中的衣裳面料,他扛麻袋拉沙子搬石头挣钱去买……总之只要晴晴要,阿平没有不肯给。只要他能做到。
小星当然没摔死。这归功于阿平掷稻草的本事太好。小星在天空下划了个圆弧,像星宿下凡一样稳稳落在文三阿婆家的草篷上,在上面坐了很久。呆呆愣愣,不哭不闹。直到文三阿婆烧晚饭出来拔稻草,才发现草篷上坐了个人。这让她撞了活鬼一样大呼小叫,把半个村子里的人喊出来了。
晴晴还是跟最后一批知青回了城。她走的时候没跟阿平说一声。阿平从早到晚蹲在门口等她最后一句话,一句让他死心的话。他没等到。晴晴半夜里悄悄从后窗爬出。
阿平踢开门,看见的是挂在晾衣绳上一件旧旧的小衣裳,空荡荡的屋子里,像一个孤独的魂在转悠。桌上玻璃瓶里插了几枝木槿。木槿花落在桌上,花瓣蜷缩,枯萎已久,分辨不清原来的色泽。
阿平走过去,扔掉木槿花,把玻璃瓶摔在地上。地是泥地,摔了好几回才破。他捡了片尖尖的玻璃,对着手心刺下去。血嗒嗒落下,落在木槿花上。枯萎的木槿花死去又回魂,瞬间泛活,花瓣舒张,竟是从未有过的鲜艳明媚。阿平哈哈大笑,抓着血染的木槿花,嚎叫着冲向外面……
我心里无比难过。没有比发现真相更让人难过的事了。真相就像一颗洋葱,剥啊剥啊剥,剥的人最后剥出了一眶眼泪——
因为我发现,我再也不会相信,我吃的零食真的是斜背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