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这个线索，齐美挨个查看男生的手，她以为，只有男生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可左左右右地挨个看过，都没有发现。纳闷至极的齐美，心不在焉地回到寝室。
　　 其他学生很快睡了，只有赵周还在看书，齐美强压内心的烦躁，走过去，轻拍。赵周冲着齐美笑笑，合上书本的一瞬，那一道隐藏在右手小手指旁的伤痕，如刺一样扎进齐美的眼睛。
　　 齐美咬咬牙没吭气。整个午休，她的眼前都在交替晃过赵周的笑和赵周受伤的手。正值酷暑，她只感觉周身寒凉。
　　
　　 四
　　 犹豫再三，齐美决定保持沉默，她想，即便真的扣工资，也认了。
　　 饮水机损坏事件，在这群养尊处优的学生之中，没有引起过多的重视，很多学生想当然地认为，不就是一个饮水机嘛！坏了又能怎样？
　　 真是“万事开头难”，开学的几天状况百出，随着大家逐渐适应住宿生活，辅导中心终于运转正常了。
　　 齐美和郑亦棋也轻松很多。但轻松只是身体的轻松，齐美一直感觉自己的心上，压了无数方砖，自己逃不开，躲不开，只能在砖缝中求生存。
　　 高清北真不愧是优秀生，不仅上课回答问题非常积极踊跃，下课也很少动一动，除非吃饭睡觉上厕所，他一直都在学习。
　　 一节自习课，别人可能一道难题还没有解答完，他能做三张试卷。做试卷，先总看，继之逐题做，然后对照答案改错。有条不紊，效率极高。身边的所有，皆与他无关，真的有一种即便身处闹市也一样学习的架势。
　　 很多也想提高自己的学生，也会争相模仿，一时间，辅导班的总体情况，还真是在高清北的带领下，变得积极向上。
　　 可齐美却一直在忧虑，因为她察觉到高清北的不正常。
　　 此时正值酷暑，虽说寝室和教室都有空调，但每天下来，都是一身汗。其他同学，即便没条件洗澡，也会擦擦身子换件衣服，但高清北这些天就是一件衣服，脸都不洗，一看就泛着一层油光。
　　 吃饭也是只吃土豆，如果没有，就干吃米饭。水也喝得极少，几天下来，他的嘴巴就冒出了水泡。
　　 齐美叮嘱他多喝水，但高清北根本不理会。齐美就想：总不能喂他吧，算了，爱喝不喝。这样想着，她又想起，很小的时候，她也特别不喜欢喝水，母亲总是换水瓶，以吸引她多喝。可，哎，再之后，她喝不喝水，又有谁注意呢！
　　 不行，不能帮他太多，慢慢的，他自己能学会照顾自己。
　　 齐美设想的很好，现实却并非这样，她被梁校长叫到校长室。
　　 “齐美，高清北的地位你不清楚吗？你看他都上火了，你就不知道让他多喝水吗？还有，衣服脏了你们也得帮着洗，如果高清北要走了，咱辅导班一半人都得走，到时你喝西北风呀！你告诉郑亦棋，订饭必须有土豆，单给高清北加一份绿豆汤，你去买清火药，洗衣服喝水什么的，你们看着办。”
　　 听梁校长一顿说，齐美的头都大了，怎么，来这里兼职，难道还要当保姆吗？都可是高中生呀！连这点自理能力都没有吗？
　　 齐美跟郑亦棋一说，郑亦棋也很意外。他看着齐美，似有什么想说，但犹豫许久，都没有说出口。
　　 齐美没有追问，或许，她清楚郑亦棋的退意，这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为人师表的生活。难道，还有什么理由必须坚持吗？
　　 可齐美就是不想放弃，哪怕此刻生活在地狱，她也绝对不想回到自己的家。家里的冷漠，就像万年不化的寒冰，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哇凉哇凉的。
　　 郑亦棋多少知道一些，他知道，这个经常笑着的小姑娘，心里是有故事的，但他从不追问。他总以为说：如果她认为自己可以帮忙分担，自然会说，如果她对自己缺乏信任，即便如何问，也只能在无形中，扯开彼此的距离。
　　 齐美虽不说放弃，但来到这里所遇到的，在她的心中已经重叠了太多疑问，无言的吴言，性格双重的赵周，生活低能的高清北，还有那些看上去挺阳光，但实则各怀心事的学生们，都像一扇扇门，始终向她闭合着。
　　 门后，是不同的远方，她有能力去一一抵达吗？
　　 像照顾婴孩一样照顾高清北一周后，高清北的父母来了，他们看到穿戴整齐，精神良好的儿子，满是欣慰，连连对梁校长表示感谢。
　　 齐美没多言，她以这段时间的付出为耻辱。她暗骂自己懦弱，怎么就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呢？
　　 这份犹豫，让齐美对未来的选择产生质疑，她甚至惧怕站在那向往太久的讲台上。
　　 这期间，母亲曾打过一次电话，齐美拒接了。拒接之后，她心里有种负罪感。这种负罪感是前所未有的。拿着手机，她斗争很久，都没有拨出去。
　　 郑亦棋却不同，他必须找时间打电话回去，否则，他的妈妈，极有可能会找过来，在他母亲的心里，他就像这些住宿的学生一样，是不让人放心的。她并不知道，就是这种占有欲的不放手的爱，让郑亦棋惧怕。
　　 郑亦棋初涉情感，他更加懂得母亲多年来的痛苦，已经离婚十年的她，为了照顾自己，始终拒绝再婚。她努力工作，拼命兼职，就是为了给郑亦棋更好的生活。可她却不懂，因为父母离婚，早就懂事的郑亦棋，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郑亦棋在看到吴言时，感觉吴言是另一个自己。同样面对父母离异的他，选择用沉默保护自己，只有在身不由己的梦中，自言自语，仿佛在诉说，但却无人能懂。
　　 郑亦棋很想走入吴言的梦中，但总徒劳地发现，自己亦是梦中人。
　　
　　 五
　　 每届辅导班一共28天，不知觉已经过半，辅导老师进行了一次测试，高清北毫无疑问地获得第一名。吴言、赵周的成绩，都比刚来时有了进步。吴言的母亲很快得到了消息，过来探望吴言，却冤家路窄地遇到了吴言的父亲。
　　 两个人都扯着吴言，不让吴言搭理对方。吴言蹲在墙角，全然忽视父母的争吵。
　　 郑亦棋看不过去了，站在吴言的前面，厉声说：“请你们安静，今天吴言还有很重要的作业必须写，你们回去吧！”
　　 说完，拉着吴言来到二楼。让吴言先在教室坐着。然后回到一楼去，吴言的父母还在争吵。
　　 郑亦棋说：“请不要打扰学生们午休，请下次再来时，提前跟梁校长约定时间。”
　　 再回到教室的郑亦棋，看到吴言趴在窗台上，呆愣愣地看着外面。外面是一幅城市即景，没有什么特别，高楼街道，来来往往的人和车。
　　 还有争吵中离开的吴言的父母。
　　 郑亦棋倒了一杯水，塞到吴言的手中。
　　 吴言默默喝掉。
　　 “吴言，其实我跟你一样，我的父母也很早就离婚了。”
　　 吴言肯定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应。
　　 “我也跟你一样，厌烦他们对我的所谓的爱。我母亲也像你的母亲一样，事无巨细，恨不得一直把我攥到手里。我父亲，跟你父亲不同。他早就再婚了，有了孩子，和我断得一干二净。我对于父亲的记忆，已经被时间消磨干净了。”
　　 吴言仍沉默。
　　 “其实，到我现在的年纪，即将工作，即将承担家人的生活，我才知道，我的母亲这么多年，为了我到底付出了什么。当然，我并不期待她这样付出，如果她自私一些，能多为自己着想，可能我此刻会更快乐，但这份爱的付出，代价真是太大了。吴言，你要学会体谅你的母亲，你的父亲虽然对你关爱用错了方式，但你若能说出来，也许他们会改呢？对吧！凡事，闷着，永远不可能有办法解决。”
　　 说完这些，郑亦棋将吴言送回寝室，躺在床上，他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好，勿念。
　　 与此同时，齐美也没闲着，赵周虽然成绩有了提高，但不知为何没有了往日的笑容。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赵周有自虐心理，明知道特殊时期不能吃凉，她偏要吃，明知道凉水洗头不好，她偏要洗。
　　 她曾一脚将一列课桌都蹬倒了，齐美并没有看到，等她听到响声跑到教室时，赵周若无其事地站在讲台上，正在擦黑板。
　　 齐美问。
　　 赵周说，不知道。
　　 齐美没有追问，她心知肚明。
　　 待晚自习结束，女生们都安寝了。齐美将赵周叫出来。
　　 在三楼的楼梯间，齐美首先递过去一杯红糖水，她知道，赵周这几天是生理期，腹痛。赵周接过去，慢慢地喝。
　　 “赵周，老师比你只大几岁，就像你的姐姐一样。这十多天的朝夕相处，在这群学生里，我尤为喜欢你，你这么开朗活泼，无忧无虑，老师一直偷偷想，我的学生时代，若像你一样，就好了。”
　　 赵周将水杯置于小腹旁，斜倚着栏杆站着，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齐美并未停止：“你们利用假期来上28天课，真的挺不容易的。别的孩子都在休息，你们却在连日上课，连续28天，一天假都没有。若我是这个年龄的你，没准还会反抗着不来呢？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很习惯一种生活，就是自己安排自己所有的时间，父母忙，忙着做生意，挣钱，所有的事情，我都是独自面对的，比如，第一次遇到生理期，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第一次照顾发烧的自己……”
　　 “齐老师，你想说什么？”赵周把剩下的红糖水都喝了，满怀戒备地看着齐美。
　　 “赵周，我也喜欢独自承担很多，但在看到你之后，我才知道，独自承担，是多么辛苦。”
　　 “我有没独自承担什么？”赵周不以为然。
　　 “你独自承担的秘密，不辛苦吗？”
　　 “什么秘密，才没有。”
　　 “你故意弄坏了饮水机，蹬翻桌椅，你，你以为的那些没有人发现的小秘密，我都是见证者。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说吗？”
　　 “不想知道。”
　　 “因为，我想帮你分担，虽然再过14天，你就要离开，等暑假工结束，我也要回到我的大学，我的分担可能解决不了你的实际问题，但我想，正因为如此，你反而可以放心呀！因为不管我知道什么，我都只会将这些放到我的心里，我不会跟你身边的人说一句。”
　　 “不稀罕。”
　　 齐美听到赵周这样说，并未失望，而是更加坚信，她可以攻克赵周这座堡垒。
　　 “赵周，你的手不疼吗？”
　　 这样说着，齐美握住赵周的手。那道细细的伤痕此刻只余一道黑线。
　　 “疼，疼又如何？齐老师，你不懂，这么多年，我经受过什么。没有弟弟之前，我是家里的公主，有了弟弟之后，家里谁都不在乎我。我还要听话，要乖，要好好学习，要做家务，凭什么呢？有了弟弟，我就不是之前的我吗？”
　　 “你当然还是之前的你呀！赵周。”
　　 “不，不是，我疼，我不开心，我恨，但没人理会呀！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旅游，把我放到这里，难道我就是家里这么多余的人吗？齐老师，其实你错了，你就告诉他们，让他们在外面也不省心，没准我还会真乖了。”
　　 “不过，他们省不省心，对我也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影响，我学是肯定学，不学，我靠什么改变命运，我只有强大了，才能挣脱出去。”
　　 “赵周，这样你开心吗？”
　　 “齐老师，开心重要吗？”
　　 “赵周，老师只想说，既然父母对于你的爱，你不能理解，那么好，老师并不想勉强你，我只想说：赵周，你可以更快乐一些。你有学习能力，那么你肯定有快乐学习的能力……”
　　 “不，齐老师，你不懂。学习是否快乐不重要，我只想做我自己，顺心顺意，不被任何人约束。即便有人讨厌也无妨，反正我感觉这样的自己就是最好的自己。”
　　 “赵周，也许父母有没办法跟你说的苦衷呢？你……”
　　 “不说了，谢谢您齐老师。”说完，赵周把杯子塞到齐美手里，转身回寝室去了。
　　 齐美跟着赵周回到寝室，看赵周躺下，什么也没盖。她过去帮赵周盖上。然后又躲到楼梯间。
　　 她感觉那个宿舍太逼仄了，跟赵周的沟通，非但没有解开赵周的心结，反而让自己坠入一个深渊，大大背离了她最初想要抵达的远方。
　　
　　 六
　　 站在像闷罐一样的楼道里，齐美感觉冷汗直流。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以为步入社会，走进她向往很久工作环境，她会如鱼得水，会成为学生们都很喜欢的老师。
　　 可怎知，现实的生活中，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存在。之前一直站在学生的角度，她也很难理解父母的做法。但此刻，她前所未有地想念父母。是否，诉说，是家人沟通的最好桥梁呢？
　　 这样想着，她掏出手机，看到时间已经滑到12点。她轻叹一声，准备回房。不管如何，生活必须继续。这种无奈感，让她更深地读懂父母。
　　 这时，有一个人环住她的腰，她未回头，却知道是谁。
　　 之前她和他的相处，始终保持一个固定的距离，最近，种种都是他们共同面对，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消失，变成了肩并肩。
　　 与现在快节奏的快餐式爱情不同，齐美和郑亦棋之间，一直都是若即若离，不说不爱，也不说爱着。这个爱情仿佛在远方，遥不可及，又仿佛在指尖，握紧就可以获得。
　　 因为对父母的埋怨，齐美绕不过去心里的坎儿，她总以为，若爱情，婚姻，子女是互相的伤害，那还不如独自一人更适合，这样，起码没有伤害。
　　 这短短半月的打工生活，仿佛换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她不再是悠然自得的大学生，而变成了一个搏生活的上班族。在人潮如织的城市中，拼命地站稳脚跟。
　　 而这时，郑亦棋的陪伴，被凸显的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