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岔路口(小说)
车出县城,一路向西。正值阳春三月,早晨的太阳分外柔和,公路两旁的树木吐着新绿,田野一片灿烂芬芳,像一幅幅淡妆浓抹的水墨画,不停地从车窗两侧闪过。陆明坐在驾驶旁,微闭双眼,显得很疲惫,对车窗外的景致没有半点儿兴趣。他脑子很乱,甚至不知道这趟出行是对还是错。从决定去H监狱看望李书豪那刻起,李书豪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中等微胖的身材,国字脸,肤色白皙,浓眉大眼,一张能说会辩的嘴巴。他每次见到李书豪,李书豪总是昂着头,表情似笑非笑,眉宇间透着精明和轻慢,让他横看竖看不舒服。当然,这是他对李书豪“双规”前的印象。转眼一年过去,他想象不出李书豪会变成啥样。有人说李书豪“双规”后,头两天很不老实,通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后来精神彻底崩溃了;也有人说李书豪那张能说会辩的嘴始终不开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还有人估摸李书豪受贿金额起码一千万以上,因他当了五年副县长,三年县长,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等等,众说纷纭,都像是亲眼所见似的。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何况李书豪自作自受。但是,无论怎么说,还得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李书豪最后被判了十一年有期徒刑。
陆明与李书豪是大学同学,同班级,同卧室,上下铺,又是同乡。这种缘分,当年身在异乡的他们,显得格外的亲切。只是他俩由于性格上的差异,让人看着有点儿貌合神离的感觉。陆明内向,不善言谈,那时一门心思读好书;而李书豪不仅是班级活跃分子,在学校各种活动中也很引人注目,后来成为学生会骨干。对于性格上的差异,他俩朝夕相处四年中,从没有发生磕磕绊绊的隔阂,倒让陆明对李书豪有种羡慕和自豪感,仿佛自己当了学生会干部似的。李书豪有时忙不开身,陆明就帮着打饭、洗衣服。有同学骂陆明奴才相,陆明不恼,憨笑着说,我俩是同学加老乡呗,我乐意。言下之意,那同学却是太平洋警察管的宽。后来毕业分配时,李书豪问陆明有何打算,陆明说,我俩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能考上大学,就是祖坟上冒烟了。他表示没有过多奢望,服从分配。李书豪说他想留校,因他是学生会干部。他打听到学校团委需要他这样人才。李书豪说话时,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两张派遣证,让他们回到了家乡,当一名普通乡镇干部。对此,陆明觉得很满足,从此有个“铁饭碗”,这是他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事。李书豪似乎很受打击,怨天尤人,但又无奈。不过,那次打击后,他清楚认识到,现实生活中,原来有些东西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求的。
那时,陆明与李书豪都分配到山区乡镇,陆明工作单位在南面山区,李书豪在北面山区,两人相隔几十公里。巍巍青山如一道天然屏障,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有一条黄泥巴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一段时间,李书豪心里落差很大,没事时跑到山上使劲吼叫,发泄心中的郁闷,声音划破天际,回荡在山谷间。相比之下,陆明却很安心,山区环境虽然艰苦,再苦比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强多了。他知足。有时候,李书豪实在憋得慌,就打电话给陆明,电话机摇得呜呜响,好不容易接通后,两人异常高兴,海阔天空的聊。通常是李书豪滔滔不绝地说,陆明静静地听,然后耐心开导他,让李书豪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记得有次开会聚在一起,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挨肩坐在会场角落里,叽里咕噜地开小会。会散后,两人意犹未尽,跑到大排档喝一顿,直喝得脸红脖子粗,喷着酒气胡侃。那时大学生很吃香,属于稀缺人才,李书豪对他被分配到山区依然耿耿于怀,觉得埋没了自己,似乎英雄无用武之地。陆明一个劲地劝说李书豪安心工作,凭李书豪的才干,他相信会干出样儿来的。李书豪爱听这话,像是一剂良药,化解了心中许多憋屈。说着说着,两人便扯到单位。李书豪说,呵呵,我乡里那个老书记,说是高中文凭,读一篇文章,经常念错字,如火如荼念成如火如茶,参差不齐的参差两字,念成参加的参差别的差,真是笑死我了。陆明一听,吓得酒醒一半,赶紧叫他小声点,若传到老书记耳朵里,要给你小鞋穿的。李书豪笑道,你真是胆小如鼠。放心,我有那么傻吗,再说,老书记要退二线了,怕他个球啊。
有一次,李书豪的父亲搭乘手扶拖拉机到镇上买化肥,途经弯道处,由于车速过快,连人带车翻进了路旁的水沟里,造成一死两伤。好在李书豪的父亲反应很快(这点李书豪像他),在手扶拖拉机侧翻的刹那,迅速跳了下去,结果摔折了腿,却保全了性命。巧得很,陆明那天正好路过事发地,等李书豪闻讯气喘吁吁赶到医院时,陆明已经守候在他父亲的病榻前。李书豪好生感动。
往事历历在目。陆明想到现在监狱的李书豪,禁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真是世事难料啊。他歪了一眼正在聚精会神驾驶小车的儿子,有气无力地问,去H监狱的路熟吗?儿子边开车边答,没去过,但大致方向知道。路长在嘴上哩,到时问问当地人。嘻嘻,老爸怎么啦?这话您问过多遍了。
哦哦。陆明喉咙里响了两声。他想起来了,昨晚他问过儿子。人老了,记忆也在衰退。也难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陆明不再说什么,他不想分散儿子的注意力。他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侧身深情地看着儿子,像欣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儿子的一举一动,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着看着,他心里有股暖流涌动,不知不觉眼眶潮湿起来。在儿子工作上,他不像有些人神通广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比如李书豪的女儿,出国留学几年后,在北京找了个好工作。他两眼一抹黑,没能力帮儿子什么,全靠儿子努力干出来的,他觉得很对不起儿子。两年前,儿子大学毕业想到大城市发展,被他苦口婆心地劝阻了。理由很现实,一是大城市房价太贵,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交不了首付款,他不愿儿子一生成为房奴;二是大城市人才济济,即使找了份工作,待在那里也是沧海一粟。再说,长期在外打工,终究不是事,总给父母留下漂泊不定的担忧,今后年纪大了怎么办?后来,儿子顺从地报考了县里一家事业单位,结果笔试第一,这让陆明高兴坏了,觉得有种积压很久的郁闷,猛然释放开来的快感。可高兴之余,心却忐忑不安,他担心面试。他听说面试学问很大,全靠考官公正,即使笔试第一,面试拉了分,总分就难保住第一了,关键录取名额仅一人。单位有个同事的孩子考研,笔试成绩前茅,本以为面试不成问题,结果就出了大问题。为了儿子顺利通过面试,他硬着头皮去找李书豪,想请他帮着打声招呼。他想李书豪是县长,只要他出面,经办人不会不听的。哪怕暗示一下,人家都心领神会。当然,这种做法违反原则,陆明对此心知肚明。可现实生活中,往往原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公道在人心。为了儿子,他豁出去了。他从没为私事找过李书豪,他想李书豪会给面子的。那天晚上,他满怀信心地到李书豪家,李书豪刚应酬回来,红光满面,心情极好。他散了一支烟给陆明后,一个劲地说,你真是稀客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让陆明心里暖洋洋的,咧着嘴巴干笑。可当陆明说明来意,他坐在沙发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摊着两手说,老同学,现在党风党纪抓的很严,一不留神就被人捅到网上去,追查起来我是吃不了兜着走,像这种敏感的事,真是爱莫能助啊!
气氛顿时凝固。陆明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话说到这份上,他想不出任何理由继续纠缠下去。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能硬逼着李书豪去冒险吧?李书豪不会干,他也不会这样做。做人不能太自私。李书豪从一个农村孩子干到一县之长,不容易。陆明感觉如坐针毡,头上有汗珠沁出来。他去时,花了两个月工资买了些礼物,此刻静静地靠在沙发边,让他左右为难。临走,还是李书豪的老婆眼尖,赶忙又塞到了他怀里,嘴里不停地埋怨陆明见外了。这时,李书豪拿来两条软中华递给陆明,打趣着说,我俩有福同享。一下子让陆明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陆明的儿子以0.3分之差落榜。消息传出,陆明一家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上。可是不久,有人悄悄向陆明透露,被录取的人是李书豪老婆家亲戚,这让陆明大出意外,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想查个明白,却无凭无据,找谁去?其后果是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他和李书豪从此就形同陌路了。冷静下来,陆明换位想,如果他是李书豪,在亲情和友情的天平上,孰轻孰重,他兴许也会偏向亲情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于是,他默默忍受了一切。他对老婆春梅也没说。因他想象到,春梅若知道这个秘密后,不会责怪李书豪,而是数落他窝囊。
窝囊,这是春梅说他的口头禅。这位身材修长、长相姣好的女人,打从陆明见她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她。陆明记得,那是他工作两年后的一天,他到李书豪单位办事,中午李书豪请吃饭,喊来了春梅。那时春梅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年方二十,长着一双迷人的凤眼,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经李书豪介绍,春梅向陆明飞来一个眼神,脸上绽开一朵花,让陆明瞬间心跳加速,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慌乱。可是吃饭中,他渐渐看到,春梅对李书豪很殷勤,不时说些好听的话,讨李书豪高兴。对于撇在一边的陆明,似乎成了电灯泡,这让他很失落,很难受,又有些妒忌。那顿饭他吃得没滋没味。
可是陆明回来后,春梅的影子却总在他脑子里晃悠,令他心潮起伏,备受煎熬。经过几天的挣扎,他忍不住打电话给李书豪,闲扯几句后,他装着一副关心的口吻,说,那个春梅对你很有意思哦,什么时候你俩修成正果啊?陆明说完,心里酸溜溜的。岂料,李书豪哈哈大笑,说,你神经过敏了。我和她?可能吗?不过,我觉得你们很般配。要不要我给你牵线搭桥?陆明听罢,霎时如释重负,心花怒放,嘴上却之乎者也一番。
随后,陆明没事找事的往李书豪那里跑,李书豪心领神会,总是喊来春梅。时间久了,陆明和春梅混得很熟,可是春梅一直把他当朋友待,心思却依然用在李书豪身上,尽管李书豪对她不冷不热的。这让陆明非常失望,暗骂春梅犯贱。
正当陆明准备放弃追求春梅时,忽然柳暗花明。有一天,春梅主动找到陆明,见她凤眼红肿,满腹伤心的样子,让陆明吓了一大跳。还没等他问清缘故,春梅一下子伏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着。无论陆明怎么问,她只管哭。这使陆明慌不所措。他的心顿时像一块柔软的面团,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搂住了春梅。
时隔不久,李书豪兴奋地告诉陆明,他找到对象了。并关切地询问陆明与春梅的关系进展情况。催促陆明趁热打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陆明这才明白春梅的伤心之处,感觉自己成了春梅的备胎。可是这个备胎,他乐意承当,仿佛老天爷给他特意安排的。
不过,陆明一直疑惑,像春梅这样漂亮的姑娘,李书豪都不放眼里,难道他找了个七仙女不成?这种好奇,促使他有了急于拨开迷雾见月明的好奇。然而,当他看到李书豪的对象后,他的疑惑却愈加浓厚。李书豪的对象叫王娟,家住县城,在银行工作,除此之外,没有一样比春梅强。最让陆明看不惯的是,她胖乎乎的脸上还挂着一副娇滴滴的样儿。陆明想不通,李书豪究竟图个啥?他觉得李书豪不仅仅看上王娟是个城里人,有份好工作,这不像李书豪的性格,事情没那么简单。
后来,在李书豪结婚一段日子后,春梅终于答应与陆明结婚。李书豪结婚那天,陆明想邀春梅一道去,有春梅这样漂亮的对象衬托,他在婚礼上一定比李书豪更风光。可是春梅死活不愿去,陆明不好强求,他清楚春梅的心情。既然春梅不想再见李书豪,他自然高兴。他想时间会慢慢冲谈一切的。
就在那场婚礼上,陆明见到了李书豪的岳丈,原来他是县人大王主任。陆明终于明白了李书豪的良苦用心。那天,李书豪西装革履,英俊帅气,笑容满面,领着王娟挨个儿敬酒,陆明一杯酒下肚,感觉火辣辣的难受。
有了岳丈的后盾,李书豪如虎添翼,进步神速。三十七岁那年,他成为最年轻的副县长,而陆明还在乡镇担任副职。对于这些,陆明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既不嫉妒又不气馁,因为像李书豪这样突击干部毕竟极少,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春梅心里很不平衡,她讨厌陆明这种安分守己,不思进取的态度,总是用窝囊两字刺激陆明。
陆明开始真的很受刺激。他愤愤地想,说我窝囊,无非是拿我与李书豪比。他有个好岳丈,我有吗?你春梅的父亲只是一个山村退休教师。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面对春梅,他实在于心不忍。那时春梅正处下岗再就业时候,一人打了两份工,成天累得像个皮猴子。他除了每月一点死工资外,再也拿不出什么奉献给家庭,对春梅,对儿子,他觉得亏欠很多。从这个角度看,他感到自己的确活得窝囊。
现实变得如此残酷。当年春梅嫁给陆明,因为陆明是个大学生和国家干部,人又老实本分,哪知后来文凭不再吃香,一切向钱看冲昏了人们的头脑,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最让陆明心态不平衡的,是那些社会上的小混混,转眼成了包工头,成天夹着小皮包,开着豪华车招摇过市。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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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鸟编辑作品,一直非常认真,编者按一直很精准!值得我们大家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