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月光不温柔(散文)
或者,是十年前的那场病痛在夺走母亲的健康后,也夺走了母亲的年轻?那年秋天,母亲在林县,在哥姐的陪护下做了食管癌切除手术。等她从林县回来的时候,体重从一百二十多斤变成了九十多斤。一道斜长的尚未拆线的伤口从她的后背一直伸到腋下,触目惊心,像一条蜿蜒爬行的毒蛇,噬疼了我的眼睛。整整两个月,母亲连下床都无比困难,说一句完整的话能把她累得气喘吁吁,曾经坚硬的牙齿竟然咬不动柔软的豆腐。我给母亲洗脚、剪指甲、倒便盆等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引起了母亲的不安和羞涩。她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恢复,为的是尽快不成为儿女的拖累。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没有哭,浑身插满了管子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没有哭,每次伤口换药疼得咬牙吸气浑身发抖的母亲没有哭。但是当她因病痛生活不能自理时,母亲哭了,一边哭,一边喊着她的娘。她说:“娘啊,我成了儿女们的难过了,可咋办哟!娘啊,赶紧叫我好起来吧,别折腾孩子们啦!”母亲哭着喊娘的时候,那种无助的哀嚎,让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如今成了我的孩子让我供养着了!而我们的将来,终究也是要做回孩子的呀!
也或者,是这两三年来不断侵扰母亲的疾病,加剧了母亲衰老的节奏?我都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母亲开始和医院打交道,和各种各样的药片打交道了。她随身的药袋子里,有帮助消化的药,有降血压的药,有缓解心绞痛的药,有治疗白内障的药……前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母亲邻居的一个电话吓坏了我们。当我们和120急救车一起回去,母亲的小屋已经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母亲的呕吐物,桌上是散乱的药片和喝剩的茶水。母亲蜷伏在床脚,浑身无力,仍旧痛苦地呕吐。救护车将母亲送到急诊室,楼上楼下几番检查,才确诊为心脏病。母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像个婴儿一样靠在哥的怀里呻吟着,几乎白完了的头发衬着她满是沟壑的脸,瘦弱的身子佝偻着,那画面顿时让我悲从中来。我原本风华正茂、健康美丽的母亲啊,怎么就老成了这般模样?
这是母亲第几次住院了呢?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每次发病都是深更半夜,都让人提心吊胆。但无论医生把母亲的病情说得多严重,母亲对之却总是呵呵一笑。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母亲,其清醒的头脑和超然的心态让我们肃然起敬。她说:“人活到哪儿不得一死?但是现在死不了。儿女不想你死,医院不让你死。那就好好活着,配合人家大夫治病,尽量不给儿女添麻烦。”病房里,母亲开朗健谈的性格感染了好多人。她看电视新闻,议论台湾政局,不喜欢蔡英文,说她搞分裂。她还给人家做思想工作,把别人提起来生气得不得了的家庭矛盾排解得风轻云淡,似乎这世间没有任何过不去的坎。难怪母亲不论是一个人独居老家,还是住在我们兄妹谁家,甚至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的周围都能迅速聚拢人气,充满笑声了。
月亮趁我不注意,悄无声息地西移,离开了十五楼的窗户,只将一片淡淡的阴影留在病房里。母亲就睡在月亮的阴影里。我听到她均匀的呼吸,以及氧气瓶里发出的轻微的流水声,好一个安静而平和的夜啊!闭上眼睛,我看见苏村已经易主的老宅里,我只从照片上见过的姥爷姥姥,还有我一点也不喜欢的爷爷,和我想起来就掉泪的父亲,都微笑着站在我面前。原来,他们和高悬千年亘古不变的月亮一样,从未离开,一直都在!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