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羞愧地站住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我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任凭妹妹在我的肩头哭闹。直到今天，我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对还是错，也曾责怪自己的无情。爷爷奶奶去世后，世界上就剩下妈妈一个亲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原谅了她。弟弟妹妹成家后经常轮流回来看望她，每次她都会问：“你大哥成家了吗？”为了弟弟妹妹，我一直没有结婚，直到妹妹大学毕业后安定下来，我才有了家。妈妈再婚后没有孩子，她说那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几年前继父突然去世，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把她接到城里让她安享晚年。她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也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她对我妻子说，今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五
　　 初中毕业后我退学了，虽然中考的成绩优异，高中也与我无缘。越来越老的爷爷已经撑不起家的重负，升入初中的二弟，读小学的弟和妹妹，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晚上，如水的月光透过梧桐树，洒在坐在树下抽烟的爷爷身上。红红的火头一闪一闪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繁重的劳动，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破旧的房子，像几座大山压在他瘦弱的肩头上。爷爷是个坚强的老人，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说苦，只有私下里和奶奶为生活发愁。看着爷爷越来越弯曲的腰身，心里酸酸的。应该给这个家做点什么了，我把高中录取通知书连同课本收进箱底，把我的大学放进梦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彷徨我从失学的阴影里走出来，在爷爷疼惜的目光里，我扛起锄头和他走进田野。慢慢地我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把自己完完全全融入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像村里所有人一样，接过老辈人手里的接力棒，继续黄土地里的人生。爷爷白发苍苍的头颅，布满厚厚老茧的手就是我未来的缩影。伤感时常涌上心头，年轻的心带着与年龄不相称沧桑在这片黄土地中徘徊。
　　 麦收过后不久，征收提留款的通知下来了，村长把通知送到我家，爷爷和奶奶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二百多元钱从哪里来？唯一的途径就上卖粮食。麦子最值钱，奶奶一边往口袋里装麦子一边叹息：可怜的孩子，奶奶对不住你们啊。留下很少的一点其余的都卖了。缴完提留款，缴上弟弟妹妹的学费，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买肥料。别人家的玉米谷子葱绿一片，我家的秧苗黄黄的，像生病的孩子面黄肌瘦比别人家的矮了一大截。眼看玉米快开花了，舅舅送来两袋化肥帮着追到玉米地里。临走时，舅舅给我留下二十元钱，说：“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
　　 钱，钱，钱是什么？我把钱紧紧攥在手里。
　　 我想爸爸，很多时候我跑到山上坐在爸爸的坟前寻找爸爸的痕迹。岩石上的山枣树在寒风中颤抖，早已落尽叶子的枝干上几棵红彤彤的枣儿依旧地挂在上面甜甜的笑着。躺在在枣树旁边，想起爸爸妈妈，想着爷爷奶奶。秋天的天空似乎永远是湛蓝的，太阳从东山升起，划过苍茫的田野，划过村庄的房顶，在西山落下，最后的一抹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彩，像火，像血，像爷爷奶奶即将燃尽的生命。
　　
　　 六
　　 八十年代中期，一股春风吹到闭塞的山村，带来这股风的是村里的二愣子。二愣子二十多岁，我叫他“二叔”。在大人眼里他从小就不是安分孩子，小学没读完就四处游荡，好不容易找回来帮老爹下地干活还躺在地头睡大觉，气的他爹天天追着屁股骂。就是这个村民眼中不务正业的人，骑来了山村第一辆摩托车，建起了第一座红砖瓦房，娶了一个城里漂亮的姑娘做媳妇。一连串的事震惊了山里人，很多人怀疑他在外面干了坏事。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钱是一滴汗水一滴汗水挣来的。”他的话人们当然不信，就他吊儿郎当的样能挣钱？很多人预言公安局的人一定会来找他的麻烦。一天两天，几个月过去了，公安局的人没来，他又抱回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山里人从没见过的新生事物。那时村里最时髦的家电是村支书家里的那台收音机。这台收音机曾使书记家一度门庭若市，很多人围在收音机旁如醉如痴地听着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岳飞传】……现在，二叔抱回这么一个大家伙，立刻轰动了全村，引得我们这些大小孩子围着电视机转。下午，几个年轻人帮着二叔把一个奇形怪状的铁丝圈固定在高高的房顶上，他说，这是天线，没有这个电视就没影。晚上，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他家，来观看看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电影，二叔打开开关，按着按键寻找频道，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出现在屏幕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深圳。自从有了电视二叔家热闹起来，天天像过年，一到晚上很多人就聚集这里，二婶脾气好，无论来多少人她从来不嫌麻烦。有时人太多了屋里坐不下，她就把电视机搬到院里，放到一张高高的桌子上。在这个小小的屏幕上。我们认识了【霍元甲】【陈真】，也认识了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很多老人担心自己的孩子学坏了，禁止去二叔家，可是无济于事，小小的屏幕已经紧紧吸引了我们。
　　 爷爷也多次阻止我去二叔家，他虽然没有说什么，我还是看懂了他心里的担忧。我说：“爷爷，二叔上咱村最有能耐的人。”爷爷劝不了我只能听之任之。我有时间就泡在电视剧前，最喜欢的节目是【祖国各地】。二叔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每次从外面回来，我就粘着他讲外面的世界，二叔打开了我紧闭的心门。我问二叔怎么样才能挣到钱，他说：“只要爱动脑筋肯吃苦，干什么都挣钱。”我问：“去那里挣？”他说：“去城里，去大城市。”他告诉我，城里人忙着挣大钱，小钱根本不屑看，他就是瞅准机会挣小钱。末了他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在那个大都市买房子，成为城里人。”
　　 我的心蠢蠢欲动。
　　 晚上，我翻出地图册，把二叔说的城市一个个标出来，回想着二叔的话，睡梦中心早已飞到山外的世界。
　　
　　 七
　　 二叔家的变化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里，引起了村里很多人的骚动，那些曾经想看二叔笑话的人也找二叔套近乎讨教挣钱的门路。二叔爽快地答应。春节过后，他带着十几个人跟随一个建筑队到城市搞建筑了。他们走的那天，很多人都去送。我也想去，头天晚上和二叔磨叽到很晚，他一直不答应，是我太小，工地的活很累，等过几年一定带我去。
　　 那年冬天，村里又多了几排红砖瓦房。
　　 二叔的队伍越来越大，开春的时候，二叔带走了更多的人。
　　 我家的房子什么时候建成？自从爸爸去世后，宅基地成了草地。挣钱，我的心按耐不住了。整个春天都在恍惚中度过，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我经常坐在岩石上看着枣树出神：岩石就是爷爷奶奶，兄妹四人就是缝隙里的山枣树，在这个贫瘠的家里艰难地成长着。终于有一天我对爷爷奶奶说，我要去找二叔挣钱。爷爷犹豫再三，看看破旧的房屋，看看孙子孙女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和瘦弱的身体，看看地里急需肥料的庄稼，还有一直没有还的借款，他终于同意了。奶奶流着泪说：“孩子，如果你爸爸在，怎能让你小小年纪出去受罪。”我笑着宽慰奶奶：“奶奶，我已经长大了，可以挣钱了。您等着，年底我一定挣好多钱回来，到那时咱们全家穿着新衣服，买好多猪肉过年。”围在我身边的三弟和妹妹一听兴奋地跳起来。
　　 离家的那天是星期天，奶奶包了平时很少吃的水饺，炒了了几个从来舍不得吃的鸡蛋，全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送别饭。该走了，一家人送我到村头。爷爷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找到二叔听他的话，好好干活，找不到就回来，免得他们担心。我点头答应，嘱咐弟弟妹妹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惹爷爷奶奶生气，嘱咐二弟星期天帮爷爷下地干活。在爷爷奶奶满含期望的目光里，我毅然转身，怀揣着爷爷给我借的一百元路费走上通往县城的大路。
　　 十六岁，我背着行囊走上人生的征途。我知道，我的行囊里装的不是那床薄薄的被子，不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更不是那包黑黑的煎饼和咸菜，而是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的希望和我的梦想。
　　
　　 八
　　 我随着一群返城的民工走下汽车，眼前是电视里早已熟悉的画面：绿树成荫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车流，高耸林立的楼房把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图形。现实中的城市更具魅力，风景虽好我无心欣赏，二叔在哪？我背着行李傻傻地站在树冠婆娑的法国梧桐下，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嘴里默念着早已背熟的二叔的地址，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边问边走，寻找二叔打工的地方。
　　 八十年代末期城市建设如火如荼，城里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每个工地都是一样的繁忙景象，隆隆的机械，高高的塔吊，一样黑黑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一样有着乱糟糟的头发的脑袋推着装满砖灰的车子飞快地奔走。我站在一幢幢初现雏形的楼下观望，不知道二叔在哪。工地太大，人员太杂，没有人认识二叔。问过几处工地终于遇见认识二叔的人，他告诉我，二叔所在的工地已经完工，他带着人挪了地方。
　　 寻找扑空，我的心空落落地。在市里寻找了几天，有工地的地方就打听，一直没有二叔的消息。我疲惫地在一条商业街上走着，看身边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迈着匆匆忙忙的脚步，背着大包小包的小商贩，在琳琅满目的商品摊点间穿行，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此起彼伏，买与卖之间为了几分钱争地面红耳赤。城市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遍地黄金，揣到兜里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现实让我的希望一点点的消失，从满怀希望到失望，我的心跌倒低谷。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语言，拥挤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却感到自己是那样孤单。徘徊了一上午，我精疲力尽地瘫坐在一家音像店的墙角，倚在墙上，无聊地看着多棱形的天空发呆。天上的白云随风变换着，如鱼鳞，如羊群，轻轻地依附着蓝天，我的思绪也如云随风飘荡着，飘回了家乡，飘到了那簇山枣树旁。脚下是巨大的岩石，这里是否有一条适合我的裂缝，给我一个生存的机会，让我生根发芽，成长壮大……胡思乱想着，肚子地抗议声让我从幻境中醒来，包子铺的香味让我馋涎欲滴。摸摸衣袋里剩下的一元钱，今天吃了明天怎么办？回去吗？没有钱。弟弟妹妹破旧的衣衫，爷爷弯曲的脊梁，奶奶的叹息，田地里饥饿的秧苗，摇摇欲坠的房屋……又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又一次问，钱，钱是什么？
　　 一个“钱”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个五彩缤纷的梦境化成了泡影。
　　 无助的我流下泪水，我怎样才能找到那条让我生存的缝隙？
　　
　　 九
　　 “喂，小弟弟，把这个招牌给我擦干净，给你一块钱。”我眯着眼睛为生存发愁，耳边传来一声软绵绵的女声。我睁开眼睛，是音像店的姐姐站在我身边甜甜地笑着。
　　 听到“钱”字，我眼睛一亮，“忽”地站起身，连连点头。招牌不大，一米多高，擦干净就挣到一块钱？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端来一盆清水，水里浸着一块抹布，我拧干抹布认真地干了起来。在我眼里，这不是一块招牌，这或许就是岩石裂开的那条缝。一丝亮光射进心里：这条街这样的招牌何止上千，是不是有人和姐姐这样舍得一块钱？我认真地干着，招牌在我的手中变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红字白底重新焕发光彩。我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确认它没有一点污秽了，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叫来姐姐验收。她检查过后非常满意，顺手递给我两元钱：“一元工钱，，一元奖励。”工钱？我激动地接过钱，想了想，又递回去一张：“姐姐，谢谢你，我只要一块。”她摆摆手：“小弟弟，收下吧，多买一个包子。”她转身向旁边的服装店里招呼：“李姐，洗洗招牌吧，招牌太脏了。”服装店里传出一个女声：“没时间，懒得洗。”姐姐走进去，一会笑盈盈地出来：“你擦吧，工钱照付。”我明白姐姐的用心，对姐姐深深一躬。
　　 那天下午，在姐姐的帮助下我洗了五家的招牌，挣了十二元钱，捧着钱，我热泪盈眶，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姐姐充满了感激。那一晚，我没有走远，就在姐姐的墙角凑合了一宿。在姐姐的提醒下，我看到了商机。第二天，姐姐打开店门，看见我，又是甜甜的笑容，她冲我握握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并且教了我很多上门揽生意的技巧和话语，我认真地记在心里。那一天，几十家的招牌在我的手中焕发了青春。晚上，我走进姐姐的店里，真诚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自然而然我们成了朋友，若干年后她告诉我，当时看我蜷缩在墙角无助的样子引起她的怜悯，想施舍又担心伤害我的自尊，就想出用洗招牌的办法帮助我，没想到无意间成就了一个大老板。
　　
　　 十
　　 记得一句话，生活为你关上一扇门，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透过这扇窗，我看到了窗外的风景。我买来脸盆、洗衣粉，抹布和毛巾，正式走上我的创业之路。二叔说得对，城里人忙着挣大钱，这些小钱他们真的不屑一顾。慢慢地我摸清了那些店老板的心理，只要相邻的店面洗招牌，我一定让它闪闪发光，使另一家的招牌相比之下更显污垢。店铺老板发现了，自然会说，小伙子，把我的顺手洗了。他们不讲价钱，每当我清洗干净，他们就甩给我三元两元的零钱不等，三两元在他们眼里或许算不了什么，我手里就是一笔笔财富，积少成多，不到一个月，我竟然挣了四百多块，我高兴地难以入睡。去邮局给爷爷寄钱回家心里有种成就感：爷爷奶奶，孙子可以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