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离，灯火阑珊，月小星稀，倦意袭来。从书卷中轻轻地抬起头来，沏上一杯铁观音，看着墨绿色的茶叶在沸水中上下翻飞起来。稍顷，球状的茶叶舒展成舞女的长裙，在晶莹的杯子里翩翩起舞，一缕扑鼻而来的茶香从杯子里袅袅升起，在小屋里弥漫开来沁入心脾，我整个人都被这特有的芬芳包裹起来，每一根神经都仿佛沉浸在盈盈的茶香里。蓦然，遥远的闽东南的安溪山水竟然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浮现在眼前。碧绿的山峦，清澈的溪流，溪水和沟壑间弥漫流泻的雪白的雾霭，银纱般缥缈的晨雾中隐约响起悠扬婉转的《采茶曲》，一群姑娘头顶斗笠身背竹篓从竹林边闪出来，身着蓝色的碎花衣裙，如一只只精致的青花瓷瓶，山间逶迤的茶园里流溢着青春的生动与靓丽。
　　 轻轻地呷一口琥珀色的茶汤，舍不得即刻咽下去，让它在口中驻足停留，如离别时的不舍和依恋，然后分作小口几次慢慢地润向期待已久的喉咙，仿佛甘霖轻轻滑过龟裂的土地，惬意和满足代替了焦渴的期待。一股回甘霎时间像溪流的水汽升腾上来，从喉咙里返回齿颊之间，余香弥漫，氤氲不散。此刻，再多的疲倦杳无踪影，顿时神清气爽，我好像看见那些复苏般抖擞起的生机，正像二月春芽一点点从心灵深处皲裂的老皮上欣欣然地萌发出来......
　　 “从来佳茗似佳人。”茶香如恋人温馨热烈的拥抱，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香茗之中，让我沉迷和陶醉。
　　 记不得从何时起喜欢上了这精灵般的神奇树叶。小时候，北方农村既没有茶树更没人饮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温饱未决哪有品茗的雅兴？饿了，稀粥烂饭，就着一碟咸菜唏哩呼噜地灌下去；渴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牛饮，挥起袖头抹抹嘴又劳作去了。后来，村里来了“五七大军”秦大伯、“下放户”徐大伯，城里人见多识广，让乡下人知道了茶叶，知道了喝水也有另一种高贵雅致的形式。再后来的“插队知青”一批批涌进来，喝茶开始泥腿子中间流行了起来，弥漫着炊烟的村落里也开始飘散起茶叶的气息。尽管奶奶依旧撇着嘴不屑地嘲弄：“肚子里都没有狗肚子里油水多，还喝茶呢。”但万兴大爷、志仁大伯、我爸爸都开始用摆弄惯了农具的手摆弄起茶壶茶碗来了，那一双双满是老茧的大手笨拙地抓着茶碗哧溜溜转着圈，像喝高粱米稀粥一样喝起茶来。当然只是买块八角钱一斤的粗茶，每次不过一二两，用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来了亲朋好友，刷净熬粥酱的铁锅烧好开水，手伸进箱柜深处摸半天拿出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三根指头颤颤巍巍地捏出一小撮茶叶，在大家直勾勾的注视下放进茶壶，然后，大家卷起土烟点上，吞云吐雾地扯起东家长西家短，一边扯起山南海北的瞎话，一边耐心等候着茶壶里的茶叶泡出色来。
　　 喝茶在村子里一时间就传开了，那些“老顽固”们也开始悄悄地仿效起来。俊彦大爷买不起茶叶，就把榆树叶子、黄瓜叶子、茄子叶子晒干搓碎放进茶壶沏水喝，味道不好，这老爷子便想出将干巴枣放炉盖上焙糊和那些叶子一起泡上，还别说“茶”的味道还真好了不少，以至于成了他家逢年过节时招待宾客的“琼浆玉液”。可怜这老头儿，直到告别人世也不没喝上一壶真正的茶，“龙井”一直是挂在他嘴上的一个词汇而已。
　　 喝茶的人要是出门特别是去南方，定要咬咬牙跺跺脚，称上一两半两茶拿回来向茶友们炫耀一番。看大人们一边喝着还一边摇头晃脑地连声夸赞道：“好茶，这叶子真不赖！”我心想不定那茶水多好喝呢，于是等大人们喝剩了，借着洗茶壶茶碗的机会偷偷地倒上一碗，只一小口连忙“噗”地一声吐出去，还“呸呸”地啐几口，将口中残存的苦涩吐出去。没想到，这被大人们赞许不已的茶叶竟然如此难喝。那个叫什么陆羽的老先生一定也穷得和俊彦爷爷差不多，要不怎么会想起喝这树叶子水呢？从此，许久许久，我对茶叶都没啥兴趣。
　　 后来进城读书，常在诗词曲赋中嗅到茶的味道，都用“香茗”称呼，赞美茶是难识的世间绝品，堪比佳人，胜过佳肴，妙比灵丹，连美酒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喝茶当于瓦屋之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的文字尤其令我开始怀疑起我先前的感觉。书读得多了，对茶就有了更深的了解，才知道我国是茶的故乡。据说从神农氏的时代，我们的先祖就开始种茶喝茶了，距今少说也有近五千年的历史了。
　　 “清香一缕，养生百年”、“饮一盏新绿，染满身清香”诸如此类的句子，更是在我去了一次江南的苏杭之后彻底颠覆了我儿时记忆中关于茶的印象。坐进翠竹生凉、乳雾缭绕的茶室，看着温婉婀娜的江南佳丽的茶艺表演，然后在袅袅仙乐里轻抿啜品，果然在淡淡的苦涩后领略了那一份醇厚和甘甜，犹如“淘尽黄沙始得金”的欣喜。
　　 几分甘苦，几分清甜，几分幽香，缠绕在一起，难怪古人道：“山僧问我将何比，欲道琼浆却畏嗔。”就从此时开始我喜欢上了这大自然恩赐人类的精灵。先是喜欢花茶，尤其茉莉花茶，觉得茉莉花浓郁的芬芳更像青春、友谊和爱情的味道，期望它能掩盖住生活中所有的苦涩，让时光在无忧无虑中愉快地消磨，后来开始喜欢绿茶，觉得那种源于本味、本色的茶香更纯真，更像君子的品行。特别是雨前那些嫩芽，鲜嫩而不幼稚，鲜美而不做作。生于尘土却不带一丝土腥，像出于污泥而不染的莲，而在流水中升华泥土的芬芳，成就它特有的气息和风韵。一盏茶便可揽尽天下春色，绝不是一句虚言，正是“夜饮香茗一盏，何须更探春消息，自有幽香梦里通。”
　　 人到了中年以后，经历了太多的人生风雨，不仅味蕾神经开始蜕化，且思想和情感也迟钝和麻木了许多，依然留恋茉莉花茶和雨前龙井的馨香，就像留恋青春的美好时光，但却更喜欢苦味尤浓、香气幽深的铁观音。浓郁的颜色，浓缩的滋味，厚重的苦涩中包裹着兰花浓厚馥郁的甘甜醇香，让我爱不释杯、无法割舍。我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子沏茶，将滚烫的沸水注入杯子，茶便在水中沉沉浮浮起来，一番聚聚散散，几度沉沉浮浮，终于展开优雅的轻舞，长裙飘曳，长袖轻舒，悠闲而惬意。茶，不负我的钟情，总是回馈我一份宁静、一份淡泊、一份安谧、一份雅趣。夕阳下一曲古风、一杯茶，无论是当初执教校园灯下备课批改，还是后来进机关伏案起草公文，烟酒无亲，唯有这茶成为不离不弃的挚友。
　　 茶微苦微甜，暗合中庸之道，甜里带苦，苦中有甜，先苦后甜，又正是生活的真谛。茶如人生，淡中有味。茶由普通平凡的树叶经采茶人辛苦采摘、筛选、晾晒、炒制……生命承受了痛苦的蜕变，终于如蝉蛹成蝶、凤凰涅槃，变成神奇的珍品。人生也如此，不经过痛苦的煎熬磨炼，就难以成就事业、成就辉煌。
　　 三五好友，小聚品茗，几多往事几多情，一壶热茶增添友谊的热度，自然是一件值得向往和羡慕的幸事。但我觉得，独自一人，或月下小酌，或灯下独饮，一卷书，一壶茶，自斟独酌，把静好的时光当做佐茶的甜点，一点点掰开，慢慢地咀嚼品味，尽情地享用，心情闲适，如皓月晴空，那清欢的意境更是妙不可言。
　　 于浮躁的尘世间，静下心来品一盏茶，清茶润心隽永悠长，这便是人间最美的时光。“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流华净肌骨，疏沦涤心源。”齿颊余香的茶香不仅芬芳扑鼻，而且凝聚着山水灵气的茶汤浸入肺腑，能令我灵思飞动、神清气爽，荡涤内心深处的一切尘埃、芥蒂、块垒，洗尽浮躁，洗尽纠结，沉淀思想，纯净心灵。“美酒千杯难成知己，清茶一盏也能醉人。”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