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狭小的缝隙里张望着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但屋里实在太阴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那张模糊的脸却始终透着一股阴鸷，两道怨毒的目光就像两把利器，就算不看着你，你也会感到脊背发凉。
　　 他卸完了废品，抓起门边一条发黑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接着拿起墙边的煤炉到门口做饭。风吹来，一股浓烟倒窜进屋里，我吸了一口，喉咙里呛得难受，忍不住咳嗽两声，那人立即警觉地回身，两眼直直盯着废品堆，然后缓缓站起，顺手抄起地上的火钳，狐疑地废品堆走来。
　　 我心想糟糕！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屏住呼吸。
　　 那人走到我面前，左看右看，伸手就来搬电线。我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正在危急的时候，洞里的小女孩拼命咳嗽起来。这声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丢下废品堆，趴到地洞口看了一眼，或许他以为是小女孩的声音，不再起疑，接着做饭去了。
　　 我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深深吸一口气，抚了抚胸口。
　　 男人做好饭后，又把用具搬回家里，开始仔细地锁门，我看见，他握着门栓的手居然兴奋得发抖！他转过来的瞬间，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缕光线，我看到他那张阴鸷的脸竟闪着一股野兽般的狂热！
　　 这是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的表情？
　　 我虽然害怕，还是尽力调动大脑去思考。是的，我对这个表情不陌生，我确信我是见过的。对了！在屠宰场！有一年我和石磊去屠宰场买新鲜羊肉，我看到那个屠夫的脸上就扭曲着这种表情！他要杀的是一头强壮的公羊，这头羊膘肥体壮，看着他的刀“咩咩”直叫，四蹄还不停地乱蹦，那眼神里透着害怕，又有着拼死一搏的倔强。屠夫看着他的对手，表情越来越兴奋。他像玩弄老鼠的猫，是不急于把它一刀宰了的，反而把刀在羊面前晃来晃去，任那锋利的刀尖闪出一道道寒光，照进羊如水的眼睛里。羊急了，不停地避开他的刀，挣脱着捆住它的绳子。捉住羊的人在笑，屠夫在笑，围观的人也在笑。大家看着这头可怜的羊，觉得它的举动有趣极了，愚蠢极了！这小可怜儿，它能躲过屠夫的刀？这个屠夫是全场有名的“一刀切”，他下手精准无比，又快速又干净，少有动物在他手下过三刀，羊儿哪有逃生的可能？
　　 现在，那个屠夫的表情就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丝毫不差！我越发悚然，往更深处缩了缩。
　　
　　 三
　　 男人掀开床下的木板，端着饭下到地洞里。
　　 “小乖乖，吃饭喽！饿坏了吧？”男人粗鲁却刻意假装温柔的声音传来，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你看，今天我煮了鸡蛋，哇，好香的鸡蛋。”男人继续引诱着，但小女孩一句话也不说。
　　 “你昨天不吃，今天也不吃，会饿死的！”男人的声音有些恼了，但他仍极力忍住。
　　 “你不吃的话，我就吃完喽！晚上你要是饿了，我是不会再起来做饭给你吃的，你想好了？”
　　 ……
　　 静了一阵，男人的声调猛然拔高：“你到底吃不吃？到底吃不吃？”接着听到“啪”的一声，小女孩哇一声哭了。
　　 “再哭，再哭我杀了你！”男人怒吼着，忽然又低声下气求道：“你吃一口就好！就一口！你吃了，叔叔会更疼你，再也不打你了，你说好不好？”
　　 “叔叔，你放我走吧！”小女孩哭着求道。
　　 “放你走？我还没玩够你就想走？你这个贱人，不给你点厉害，你还是瞧不起我！”随着男人的怒吼，地洞里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声音，好像那男人在踢打小女孩。小女孩嘴里呜哇呜哇地叫，却是喊不出来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这个变态，他塞住小女孩的嘴，往死里打她吗？我气得浑身颤抖，想把堵在我面前的电线搬开，然而，小女孩的话又回响在我耳边：“姐姐，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千万不要出来……”
　　 我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刷刷地流。那么可爱的小女孩，那么纯洁美丽的一双眼睛！此刻，她那娇嫩的身子正在受着什么样的罪啊？
　　 过了好一阵，男人似乎打累了，停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地洞里也传来女孩嘤嘤的哭声，像是拼命咬住拳头也控制不住的哭声。
　　 “贱人！贱人！服不服了？还骂不骂我废物了？”静了一阵后，男人叽里咕噜的声音又响起来。“哼，每次去你家收废品，都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是一坨屎吗？闻一下就脏了你高贵的鼻子吗？会污了你的眼睛吗？不让我进你家就算了，每次还把废品放在远远的地方，捂着鼻子指着我说‘喂，收破烂的……’收破烂的怎么了？收破烂的不是人了？”男人骂了一阵，停下来，只听到咂巴咂巴吃东西的声音，期间小女孩还在抽泣。
　　 “那么嫌弃我的钱，就别收呀！每次还非得拿个袋子出来，叫我放袋子里装好，尖着手指接过去，哟，你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呢？你是仙女下凡呢？”男人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含着满嘴的米饭，话说得更含糊。
　　 “上次丢了个手表，硬说是我拿的，我说我没拿，你还拽着我，嚷得整栋楼都知道，当众把我像条狗一样地训斥，骂我娘！完了还说把我送警察局去。我苦苦哀求，甚至给你下跪，求你不要报警，我说我愿意赔偿你的表。谁知你根本不听，还是打电话叫来了110，这下完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小偷了！没人愿意再相信我，没人再把废品卖给我了，我在这个地方还怎么活？在警察面前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往死里说我坏话，说我到处偷东西，偷电线，偷家电，偷钱……哪一样是我偷的？我从来没偷过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被他们打了个半死，打得腿也瘸了！没人听我一句解释。我知道，一定是你在里面使了钱，你想要我的命！你在‘春丽发廊’干过的事，只有我知道，你怕我说出你的秘密，坏了你的美好生活，可我从来就不想对任何人说啊！我怎么会说出来呢？我是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男人激动地大喊。小女孩倒被他吓住了，一点声音都不敢发。
　　 “哈哈，你以为你能要老子的命吗？我告诉你，老子命硬！从警局里爬出来遇到了好心人，被捡破烂的老太捡回家了！老子又有了家，又有了娘，你他妈打不死我的，我是贱命的蟑螂！总有一天，我也要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哈哈哈……”
　　 地洞里传来一阵恐怖的笑声，接着又是一阵嚎啕大哭，那男人一面嘶哑难听地哭着，一面含糊地说：“我原来也有家，也有娘，可是她……村里强拆，把她活埋了！我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成人形，像个拼接在一起的破烂，我抱着她零碎的身体喊‘娘啊，你咋不跑啊？没了房子咱再造一个啊！’，可是她再也跑不了了，我没娘了！呜呜呜……”男人在地洞里又哭又笑，折腾了好半天，这期间小女孩一句话不敢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爬了上来，把木板放回去，再把箱子拖回原处，接着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很想爬出去，接了床底下的小女孩一起走，但那恶魔似乎警惕性很高，睡觉也把一条腿耷拉下来挡住那个木箱子，时不时还惊醒过来，伸头到床底下看。我等了大半夜还是找不着机会，只好按捺住，等天亮了再说。
　　 这一夜，时间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无边无际，四处静悄悄的，门外一个脚步声也没有，远远传来一些孩子的哭声，然而这声音太远，恐怕我在这里叫破喉咙也没人听到。
　　 说实话，一直到现在我还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进到画里来了？那小女孩说她是在帮我，帮我什么？她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她知道我是谁？
　　 我蹲在那个狭小的洞里想了好久，也没个头绪，精神高度紧张了半夜，等那男人呼噜声响起后，我终于受不住了，不由迷糊起来。
　　
　　 四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灰白，天快亮了。
　　 男人翻身起了床，又紧张地把脑袋伸到床下去看，木箱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伸了伸懒腰，拉亮床头的灯，昏黄的光照出一张颓废的脸。我擦了擦眼睛，想把他看得更仔细，然而他总是走来走，总也看不清细节，不过，这轮廓看着有点熟悉，但当我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男人在屋里毫无目的地转圈，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等他好不容易弄好饭，端到地洞里后又是一阵折腾，不过，听里面的动静，小女孩还是不肯吃东西，男人像疯狗一样咆哮嘶吼，最后摔碗出去了，临走把门锁得牢牢的，我听到门外接连“咔、咔”两声，这个变态，竟然放了两把锁！
　　 他终于走了！他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地方显得格外清晰，踢托踢托，声音里含着一丝幽怨颓废，又有一丝天亮后的不得已的老实，或者说，一个狂热的灵魂被他完美地囚禁在沉重的肉体里。
　　 他可真善于伪装！
　　 窗户上已是一片白，按时间来算，应该是早上六点钟左右。尽管他的脚步声早已听不到了，我还是不敢大意，直等好一阵后才动手搬开眼前的电线。
　　 这时候，床底下的木箱子也在一点一点地移动，穿着白裙的小女孩从地底下艰难地爬上来。我看到她浑身青肿，步履蹒跚，脸上还有五个清晰的指痕。
　　 “姐姐。”她弱弱地叫，开始动手搬开电线，搬得很吃力，嘴里嘶嘶地吸着气。
　　 我俩里外配合，不一会就把电线挪到一边，我爬了出来，谁知刚一站起，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我忘了我的脚早已经麻了。
　　 小女孩蹲在我面前，无声地替我揉着腿，她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那眼里透出的深沉简直不像一个小孩，而是历尽沧桑的人才有的神情。我看着她，心一阵阵地疼。
　　 “小妹妹，我们走吧，我带你走！”我猛地捉住她的肩膀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我走不了了，这是命。”她说，接着又说：“不管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能插手，不然，你再也回不去你的世界。我把你叫来，只是为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我急切地问。
　　 她不答反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他？你是说石磊吗？”
　　 “嗯。”小女孩点点头。
　　 我有点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我记得孤儿院的李妈妈说，我是十岁左右被送到那里的，至于谁送我去，她也不清楚。那天早晨天还没大亮呢，她打开院门，发现我在外面台阶上睡得沉沉的，她就把我抱回屋里。后来，石磊经常到孤儿院帮忙，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大哥哥，人又温柔体贴，还很善良，孤儿院里的小朋友都很喜欢他，但他对我比对其他人更好。李妈妈说，像这样一个男人，世界上不多见了，虽然他年纪大了点，但年纪大的男人更会疼人呢，于是李妈妈就让他把我带走了。事实上，我也很愿意跟他走，和他在一起，有家的感觉。”
　　 “这些年他对你好吗？”
　　 “嗯。”我笑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凝重地看着我，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这个恶魔关在这里吗？”
　　 我点点头。
　　 “我原先和爸爸妈妈住在一栋宽敞的老房子里，离这儿不远。那房子虽然很旧，但家里布置得很漂亮，妈妈对我很好，爸爸也很疼爱我，可是后来，听妈妈说房子要拆掉了！我们家分到了好多钱，就从那时候开始，爸爸变坏了！他经常和妈妈吵架，逼妈妈和他离婚，妈妈不肯，他就去外面喝酒，喝醉了回来打她，妈妈老是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她每天都抱着我哭，说爸爸外面有了人，不要我们娘俩了！那天，我和妈妈出来买衣服，谁知道走到这附近，妈妈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丢下我就跑，我追也追不上。我哭着走到这里，走累了就在门前歇一下，谁知道门里突然冲出一个人，一下把我拉进来，藏在地洞里。”
　　 “你也不知道他是谁吗？”
　　 小女孩摇摇头。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你妈妈说不定找你找疯了！”
　　 “我回不去了。”小女孩像智者一样，低着头喃喃地道。
　　 我又问：“你还记得你家的地址吗？”
　　 “盘古大道33号……”
　　 “盘古大道……”我喃喃地念，忽然灵机一动：“你是说……”盘古大道正是雅静大道的前身，而我们的书屋……
　　 正当我急切地调动大脑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串脚步，那脚步快速地由远及近，托托的声音雨点似地砸在地板上，听来非常凌乱。
　　 “他回来了！”小女孩脸色一变，忙把我往洞里推，又手忙脚乱把电线搬过来堵住。
　　 果然，小女孩才爬回地底下，门外就传来开锁的声音，门被“砰”一声大力推开，他一闪身进来，立马回身关上门，冲到床底下搬开箱子，掀开地板进到地洞里。
　　 “哈哈，她完了！她像只小鸟一样飞啦！”男人疯狂地笑着，笑声颤颤的，“你知道吗？我一大早就到她家门口，想看到她找不到女儿会是怎样着急，想让她来求我！后来你猜怎么着？”男人停了一下，那种突然的寂静让人窒息。
　　 “怎……怎么着？”小女孩懦懦地问。
　　 “你终于说话啦！我以为你再也不跟我说话呢。”男人忽然高兴起来，说话的口气天真得像孩子。
　　 “后来，我看到她爬到楼顶，就站在阳台的边沿，呆呆地看着东方。我知道她在看什么，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也往那边看。天太早了，太阳还没起来呢，不过天边已经出现了一些彩云，很快太阳也会出来的。她就在楼顶那么看着看着，我也在下面看着看着，终于，太阳挤掉云层，忽一下蹦出来了！红红的，圆圆的，像蛋黄一样好看。太阳光从远处漫过来——是啊，像水一样漫过来——漫到她身上，给她穿上一件暖暖的外衣，她看着太阳，忽然翘开嘴角，奇异地笑了！我也笑了，我觉得她的笑也很好看。她张开了双手，往前一纵，像只鸟一样飞了下来！你问我是什么鸟？应该是大雁吧！我只知道她像大雁一样漂亮，而且她穿的也是白衣服。我在下面笑着看她飞，她也笑着看我。我想，飞的感觉一定很美妙，悠乎悠乎的，一眨眼的功夫，她就飞到我面前，‘啪’地砸在地上，血一下子就像海水一样漫延，她的衣服很快被染成红色。这时候，旁边跑来了很多人，大家惊慌失措，在她周围忙乱地跑来跑去。我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微笑着看她。很久很久后，久到她的血都凝固了，她的那个肥头大耳的老公才出现，趴在离她远远的地方痛哭。他哭得真像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浑身抽搐，大家都很同情他，劝他节哀，呵呵，只有我看到他在笑，他眼里在笑……”
　　 “是你害死了我妈妈！”小女孩没等他说完，疯狂地大叫，我听到“扑”一声沉闷的声音。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他，是那个男人，我知道他经常打她，打得她口鼻流血。我曾经偷偷和她说，忆静，你跟我走吧，我不嫌弃你，可是她不，她说她很脏，她让我去找个好女孩……我不找！除了她我谁也不要！”男人慌张地解释，同时发狠道：“我一定会给她报仇的！我会杀了他！”他咯咯地咬着牙，低声咆哮。
　　 “是你害死她！是你害死她——”小女孩依然持续尖叫着，接着，地洞里传来一阵撕打的声音，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这声音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快按捺不住了，然后，只听到小女孩“啊——”一声大叫，叫声非常惨烈，叫声停止后，地洞里也安静了下来，一丝声音也没有了，连人的呼吸都几不可闻。
　　 发生了什么事？
　　 我支愣着耳朵，捕捉屋里一丝丝微妙的气息，然而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道的入口，一秒，两秒，三秒……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男人一声长嗷：“静静——”接着，男人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女孩钻出地道，疯狂地往门外冲。
　　 我看见，小女孩头上满是血，水一样刷刷往地上流……
　　 我疯狂地扒拉开身前的电线，踉跄着朝门外追去，在街角拐弯处，在白天炽烈的阳光下，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石磊！”我大叫一声，瞬间惊醒，这才发现我还躺在和石磊生活了多年的家，屋里已渐渐暗了下来，想必窗外已是幕色四合了。我擦擦满头的汗，平复了一下怦怦乱跳的心，这时，我忽然感觉屋里有些异样，转头去看，只见石磊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幅画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十分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