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排行老四，又因姓赵，所以不少人曾称她赵四。
　　 这称呼不错，简单明了，而且能与张学良那位才貌俱佳，伴他一生的倾世红颜赵一荻赵四小姐扯上一点不着边际的关系，心里竟然也是美美的，索性由他们叫去。久而久之，竟也习以为常。
　　 不过，她可没有小姐的命，虽也算千金，可绝非掌上明珠。都说娘爷爱满崽，可就因差了一个字，结果可就两样。记忆里，她似乎是家里挨打挨骂最多的孩子。大姐足足大她十五岁，又早早出嫁，她似乎没有和大姐共同生活的记忆，自然也就没有大姐挨骂挨打的记忆。大哥跟了奶奶，奶奶心肝宝贝儿似的疼他，自然也没有打骂的记忆。而二哥呢，家里数他长得好看，父母都宠他惯他，而且早早就出去工作了，印象中也很少有被打骂的印象。可她不一样，父亲的严厉好像全体现在她身上了。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不知都犯了些什么家法，似乎经常会被逼“吃泥鳅”，也就是挨“滑草”打。其实父亲长年工作在外，在家的日子并不多，也不知怎的竟会有这印象。
　　 所谓“滑草”，也就是竹枝。那家伙上下一捋，打在身上立时现出一道道红色印痕，就如同一条条泥鳅上身，火辣辣地疼，但因为无论怎样抽打，都不会伤筋动骨，所以是大人们惩罚孩子的最佳选择。她那里是竹乡，这种东西随手可得，并不需要刻意准备，所以，尽管孩子们望而生畏，却也无可奈何。印象中，妈妈那时不怎么打人，只是喜欢骂，喜欢告状，喜欢秋后算总账。就算要打，也很少用这东西，通常是直接用手，或是顺手捞，捞着什么是什么，而且假打的时候多，所以她并不真怕。但父亲不同，通常是没有什么预兆，也没有什么前奏，往往是出其不意，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根“滑草”，掀起衣服露出背，边抽边拷问，直到惊恐万分的她按要求一一应承为止。她是如此的怕父亲，以至于7岁那年，爷爷去世，她本来很伤心，但一见父亲，就不敢再哭，而是躲到桌子底下不敢出来。因为父亲不喜欢爱哭的孩子，每次打她时都会说，不准哭，哭还打，再哭再打！记忆里，她一直长到二十来岁都没开口喊过一声“爷”或是“父亲”，有人说她太无情，连自己亲爷都不喊，不像话。她自己一度也很奇怪，很自责，但就是没法开口。现在想来，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呢？
　　 高中毕业那两年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两年，落榜的黯然，前途的茫然，加上父母的漠然，她心里很是苦闷。每天除了和母亲上山下地干些农活，她似乎没别的事情可干。于是她依然看书，没什么目的，仅算是麻醉，偶尔在家待得受不了了，也出去访访友。母亲一天天不耐烦起来，说话也渐渐没有好声气，觉得她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还赶不上村里没读书的，认为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每天尽干些没用的活，简直就废材一个！于是，她俨然成了家里的负担，村里人的笑话。每当看她很吃力地扛着一捆柴或者是竹枝，总会有人有意无意地说，啊，就这么一点，还这么吃力？你看某某多厉害。每每这时，她便很尴尬，头一低，恨不得有地缝可以钻进去。的确，在农村，人高马大有力气，干活是能手，能挣钱，你就有地位。至于那不能吃不能用也换不来钱的书，则有还不若无。她现在已记不清多少次被妈妈反锁在那空气不流通的后屋（那是她的独立空间）里，闷热万分，汗流浃背；也记不清多少次被妈妈指着鼻子怒骂，或是顺手拿了锅铲挥舞着打，甚至跪在她面前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她咒她。这样的事情似乎随时可能发生，这样的伤害自然也如家常便饭，她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变得这么难以相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走出这样的困境。
　　 父亲那时已退休回家，不知是退休的失落，还是对她的失望，反正也很少给她好脸色看。记得有一次，父亲的箱子大概有人翻动了，父亲便认定是她，厉声问她究竟想找什么。言外之意她其实明白，但说实话，她不仅没这个胆，也没这个念头，就算家里藏有一座金山，她也无所谓，她对那些东西毫无兴趣。那时她最渴望的是，能有一个地方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或者有个集体可以融入，可以不再那么孤单。但父亲就那么认准了，就那么狂怒地骂她，凶她，无论她怎么申辩都没有用。她当然是不承认，无论父亲怎么凶她，她都不承认，她怎么能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呢？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后来怎样了呢，她不清楚，反正之后再未听父亲提及，父亲也没觉得冤枉了她而给她一个道歉或者一点安慰。
　　 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远走高飞，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不敢错过。正因如此，当家里大嫂因为一笔钱而吵得天翻地覆迁怒于她时，她忍了；当二哥把她的书连同她的生活用品都丢出屋外时，她也忍了；当大家认为代课工资太低中途放弃时，她挺过来了；当大家觉得安心待在一个地方没必要瞎折腾时，她一声“试试看”就这么走出去了，而且这一举步，还就走上瘾了。单说2002年到2012年这十年间她便走了四所学校，从公立走向私立，从农村走向城市，又从私立走向公立。
　　 她不是一个人走，她是带着半个家在走。因为孩子小，因为得租房子，因为来到一个新的单位，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无疑地，她得抖擞精神，全力以赴。记得刚到C中学时，小孩入读小学一年级，她接手了初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还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那时班级人数多，平均将近80人，学生层次不同，一优一差，优班要抓升学率，差班得保稳定，无论是教学还是管理都是一个巨大考验。偏偏学校又是改制初创，由原来的公立变成私立，原来的周假改成月假，一个月才放两次，才休四天，其实这四天也不完整，要再减去两个晚上。因为学校要创品牌，要出成绩，无论哪一方面都抓得很紧，备课上课，听课评课，坐班查堂，出操查勤，甚至学生的用餐就寝都得跟踪到位，因此每天上班都是天亮就出发，深夜才回家，中午和下午开一下小差，回家买菜做饭照顾一下孩子的伙食。这样一来，她必须抢时间抓速度，悠游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所以尽管路不远，而且坡陡，她还是选择以单车代步。大家都说她骑车好猛，上坡追摩托，下坡赛摩托，说她走路风风火火，精神十足。可大家哪知道她经常人骑在车上，眼皮却在打架。尤其是刚买房子那阵，因为忙着装修，从装修设计，到买材料和监督都要到位，这无疑让本就紧张的生活弄得更加紧张了，人自然也更累了。记得有一次下坡时，因为一辆迎面而来的小车突然超车，她不得已紧急刹车，人从单车上直接甩出，落到一路人身边将人都吓傻。
　　 进校前三年，因为领导们基本都是老革命，处事公正，一视同仁，大家也能同心协力，不计得失，所以无论是工作还是人际关系都很协调很融洽，她感觉自己虽说辛苦着，可也快乐着。但后来因为董事长家庭内部产生分歧，资金链断裂，不少老师开始陆续另谋高就，领导班子也不时换新，学校开始动荡不安。这时新任执行董事兼校长危难关头走马上任，他本是一个商人，对学校管理其实并不甚懂，但他头脑活络，精明强干，很快就组建起一支年轻有活力的新班子。这班人马基本上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所以工作起来倒也轻车熟路。作为学校元老级人物，她也被任命为教研组长，并拟任高中部语文教师，但她觉得恐难信任，毕竟自己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孩子需要照顾，没那么多精力来应对这新的挑战。她是个认真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做好，没有中间状态。两下一权衡，她觉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于是放弃这份信任，继续留教初中。
　　 学校人事变化很大，出出进进，后三年里，始批教师都快陆续走光了，看着学校每年新招进的大学生，她渐渐感到了孤独。那个本已基本站住阵脚的新领导班子很快显出他们浮躁浅薄的一面，比方说在管理上，随意性大，主观性强，任人唯亲，又想取巧，少费力，竟然启用特务管理那一套，安排眼线，排斥异己，打击报复，一时之间，弄得教师内部人际关系空前紧张起来，各项工作表面文章越来越严重，这让本来就危机重重的学校陷入了一个新的怪圈。新校董做事雷厉风行，感觉不妙，于是果断决定做个公开的民意调查，让老师们就学校管理以及管理者提出自己的真实看法和建议，并且强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一向佩服新校董这种作风，于是毫不忌讳地将自己的看法建议一一写上，担心自己的意见被中途压下，她甚至绕开年级主任，直接上交校办公室。果然，她的意见引起了校董极大的关注，并且在学部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让她直面自己弹劾的几位中级领导的不当做法。在那次座谈中，她将那几个人说得眼都绿了，觉得说了自己最想说的话，感觉很痛快。
　　 但她没想到，这几个人的回马枪更厉害，此后他们对她简直到了严苛的程度。因为要照顾孩子上学，早上签到时她难免会偶尔迟到一两分钟，以前还好，对考评影响不大。但自那次以后，这些都被他们一一记录在案，甚至精确到一分一秒，月末一统计，她的班级考评分仅因这一项便拉了后腿，直接影响到班级排名，影响到学生的班级情绪。她觉得这简直欺人太甚，她认为自己班上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实在不能接受仅因自己的一点不足，而导致班级考评排名竟然位居偶发事件频发的班级之后。于是，她与他们据理力争，质问这样的结果何以服人。但他们说一切均按方案办事，并无不妥。她激烈反问，说你们这算什么方案，有这样办事的方案吗？眼见一场敌我悬殊的争执难以避免，一位平时还算谈得来的中层领导将她拉到一边，说别那么较真了，说这其实就是一场政治斗争，说她犯众了，说她不该在董事长面前那么说，更不该在老师们面前那么说，说其实她平常所有的话都有人密报了，说她不要那么锋芒毕露，枪打出头鸟，这是显而易见的。说董事长需要他们卖力，会尽力维护他们的威信不受任何形式的损害，毕竟重建一套班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话说到这份上，她感到了寒心，丢车保帅的道理她明白，人心不古的道理她也懂，别看平日里大家都摆出一副佩服她的样子，背后里捣鬼射冷箭的人她其实也有耳闻，只不过她没当回事而已。的确，一个学校，甚至一个办公室，也是一个小社会，小江湖，潜规则处处有，她感到了孤掌难鸣的悲哀。一年后她离开了这个她奋斗了六年的学校，去了本市后来居上影响最大的另一家民办学校。
　　 离开不过一年，就听说学校终于出了问题。这问题似乎还挺严重，那个领导班子据说也因此散了，那个她曾经痛批的人回了外地老家，另有几个也来到了她所在的学校，还有一个则回了乡下原来的学校，而校董呢，据说还吃了官司，学校一度弄到被教育局托管的地步。听到这个消息，她觉得很悲哀，毕竟那里有她太多美好的回忆。幸好，近几年来，历经劫难的学校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在本市民办学校风生水起的大背景下，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发展。
　　 当然，最让她得意的是考进本市新办公立精品中学S中的那一年。那一年女儿刚考上高中，她跟女儿约定，各自在不同的阵地打一场漂亮仗，寒暑假聚首时各自列出自己一年来的战绩，女儿欣然同意，她自然不敢松懈。
　　 S中离家虽然不算远，可若是步行，没半个小时不行，所以还是得骑单车。她每天早上起来，天才蒙蒙亮，洗漱完毕，骑车上路，踩点进校。有时难免会有意外，会迟到，所幸学生还好，理解她每天骑车进校不易，倒也自觉。累就累在全天候监管到位的各项工作。那时学校初创，领导新上任，工作抓得超级紧，一天三餐，两次下寝，一天三读，外加自己要上的课，要下的晚班，要出的两操，还有备课组会，班主任会，年级大会，学校大会，听课评课，加之教学楼与食堂宿舍楼距离较远，学校地形地势又多坡道，因此忙得经常是屁股不落凳，眼睛找不到北。就是在这样的紧张忙碌中，她居然一连夺得几个大奖，市视频课一等奖，市教学能手大赛一等奖，同时也获得了学校“首届名师工程名优教师”称号，以及年度考核优秀教师奖励，她辅导的学生征文连同她自己的小作一并入选《湖南校园文学》。当然这些成绩的取得，与开学典礼上，由她撰写并辅导的学生四人致词的精彩表现分不开，因为正是那一天让她一鸣惊人，让她真正从幕后走到了前台。
　　 教学能手大赛最是痛快。
　　 大赛共有六项内容：上一堂课，评一堂课，写一幅钢笔字，限时作文一篇，一场业务能力综合笔试和一个5分钟现场抽题即兴演讲，六项得分相加，累计总分排名，决出最终名次。全市城区各个中学，农村各片都派出自己的初选代表，大家济济一堂，怕有近四十人之多。比赛全程她都挺轻松自在，可大概正因为这份放松，她竟然差点错过一项。因为头天组织者宣布了临时调整第二天早上的比赛时间，但她不知怎么，竟然没有听见，压根不知那场比赛已提前将近一个小时。如果那天早上不是偶然一个遇见，不是一通核实电话，她等于就前功尽弃了。
　　 当她肚子空空气喘吁吁赶到赛场时，赛场内组织者正坐在讲台上说着什么。她赶紧推门进去，大家目光齐刷刷射向她，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穿过讲台坐到同事身边，悄悄问，时间提前了，怎不告我一声，我没耽误吧？同事讪讪一笑，神秘地说，耽误了，你刚才错过一项关键内容了！刚才老师读了一篇范文，你猜那范文是谁的？你的！她眼睛都要瞪圆了，心本来还在怦怦跳，这下跳得更厉害了。真的？不会吧！同事说，骗你干嘛，刚才老师还在夸你的文呢！一时间，她有些尴尬起来，那篇题为《我拼故我在》的限时作文，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题材写下来的，她的豪情，她的斗志，她的骄傲，都在文中展露无遗，正如赛题“亮剑”中说的那样“纵然敌众我寡，纵然身陷重围，明知不敌，也要亮出自己的宝剑，即使倒在对手的剑下也虽败犹荣。狭路相逢勇者胜，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这样的文字，这样的霸气，在这样的场合，被组织者老师这么亮出来，唉！真不敢想象大家听了会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