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和一怔，世间竟有如此秀美的男子，若说顾桓之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那他便是这世间最柔美温暖的人了。苏暮和指了指驼峰上的包袱，忽的想到他一身血污，便笑了笑，“你先别动。”指间结印，念念有词，伸手一指，低凹的沙坑被她的内力一击，如煮沸的水一般翻滚着，眨眼间一股清泉自沙底喷涌而出，水滴落在他的身上，血污被冲刷殆尽，白如凝脂的肌肤裸露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人略有些尴尬，低声道：“劳烦姑娘取下衣衫。”苏暮和被他这一说，面色潮红，迅速转身从驼峰上取下包裹，拿出之前女扮男装时所穿的一身白衫，伸手一扬送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人身前。地下涌出的清水停了，夜风吹落了他身上的水珠，发丝被风扬起，发端的水珠从那边飘了过来，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转眼的功夫，那人已穿好了衣衫，不大不小，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穿戴一新的男子更加的光彩照人。
　　 苏暮和看着他散开的秀发，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子，轻轻的拢起他的秀发绾起，又取了缎带绾上，这才站到他的对面，细细打量了一番，笑了起来，“你这般模样入世，却不知这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要为你发疯发狂了。”话音落，自己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伤，这话当年自己也同顾桓之说过，可他到底不懂自己的心意。
　　 男子抬头看着苏暮和，“你会吗？”
　　 苏暮和哑然失笑，这个认识不到一个两个时辰的人竟然问自己会不会爱上他。若这话是顾桓之问，她会毫无保留的回答，可绝对不会说自己爱他。男子的双眸如星辰般明亮，目光始终落在苏暮和身上，也不知是在苏暮和的回答，还是在审视打量她。
　　
　　 白霜余举着酒杯，眼神也迷离起来，“那你是怎样回答他的？”
　　 苏暮和声音清清淡淡，虚无缥缈，“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爱的人始终只有顾桓之。”
　　 夜更深了，苏暮和已经醉了，醉得迷迷糊糊，趴在桌上低声呢喃着，酒杯被打翻在桌上，残酒顺着桌角落在地上，滴滴嗒嗒作响。白霜余也有些醉了，可他还清醒着，头虽然有些痛，可他还可以抱起她。在他怀中的苏暮和轻飘飘的，骨头铬的白霜余胸口发痛。白霜余将她放在后院的小楼上，替她掖好被角，坐在桌前饮着酒，就这样看了她一夜。
　　 白霜余是个奇怪的人，他本该是个世家公子，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不姓白，因为自他记事起他的身边早已没了任何一个亲人。这家酒馆是他自小待着的地方，酒馆叫白衣楼，他被送到这里是秋时，白霜染尽整座城，所以他给自己取名叫白霜余。
　　 弦月已渐渐落下去，星子晦暗。白霜余眉眼弯弯，笑的颇为凄凉。自己不知身世，没有爱过，可苏暮和同样不知自己的身世，但她爱的真切，爱的痛苦。白霜余不信顾桓之不爱苏暮和，在世人眼中，顾桓之与苏暮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们相伴二十多年，出生入死，早已超越了这世间一切的感情，可为什么顾桓之连一句爱她都不愿说？就因为他是这天剑城的城主？
　　 白霜余摇头，举着酒盏望着已有些发亮的天空，眨眼笑了起来，“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只是个说书人而已。”
　　 一只百灵鸟落在白霜余的肩头，扯着嗓子，“白霜余不傻，白霜余不傻。”
　　 白霜余手伸到肩头将百灵鸟捧在掌心，叹了口气，“其实，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天剑城？”似是自言自语的话，半月前他已打算离开这里，可那天晚霞漫天的时候，一身白衣的苏暮和来了，惊鸿一瞥间，白霜余决定留下，他想要知道她的故事，他少个陪他喝酒的人。
　　 苏暮和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之时，桌上放着一碗热馄饨，上面撒着青色的小菜，芝麻香油的味道散落在屋子四处，惹得苏暮和肚子咕咕咕的叫了起来了。梳妆台旁的架子上，铜盆中的水温正好，飘着几多花瓣，隐约可以闻到桂花香，洗漱之后，吃过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苏暮和知足地伸了个懒腰，这才下了楼。
　　 院中有个小凉亭，亭中放着一张椅子，白霜余斜躺在上面，一手端着茶碗，眯着眼看着天空中幽幽散散飘过的白云，样子极为慵懒。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山海经，绘着一只禽鸟，一身羽毛色彩斑斓，图旁写道：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苏暮和站在白霜余身后，静静的看着他，他并不是很英俊，脸色有种病态的白，眸子里却一直都有一丝淡淡的愁。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个人这么放心，也许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感觉，一种特别的安心的感觉。白霜余扬了扬手，懒懒散散说道：“过来坐。”
　　 苏暮和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地方坐下，自己取了杯茶水，上好的茉莉花茶，花朵洁白如雪，盈盈于水面上，香气扑鼻。浅浅尝了一口，香气溢于唇齿之间，身上的毛孔舒展开来，清香沁入，浑身舒服。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院中放着几坛盆栽的莲花，正盈盈自开，随风摇曳。
　　 白霜余放下手中的茶杯，睁开双眸看向苏暮和，“来点我自己酿的桃花酿？”
　　 苏暮和摇头，“不了，今天不喝酒了。”
　　 白霜余没有说话，浅粉色的桃花酿从壶中落入水晶杯中，如三月的桃花，绯红。甜腻的酒香浮起，白霜余端起水晶杯，尝了一口又放下，皱了皱眉，道：“你不回去吗？”
　　 苏暮和盯着院中的荷花愣愣出神，半晌应道：“回去？我还有地方回去吗？”说着低下头去，“这个故事你帮我记下来，明年的端午，我来取。若我没来，那就烧了吧。”
　　 白霜余点头。院中安静，只有苏暮和低声的叹息。
　　 苏暮和没有回答他的话，那人也没有追问，整理了衣衫，不顾苏暮和反对，将她抱起放在了驼峰了，自己牵着骆驼的缰绳，一步一步的往沙漠外走去。白天的沙漠炎热无比，可夜里温度极低，风吹在身上，冷冷的。那人见苏暮和瑟瑟发抖，跳上骆驼，将她揽在了怀里。
　　 两人走了一夜，第二天正午时分才到了沙漠。苏暮和将骆驼送了出去，和那人找了家客栈吃了些东西，打算买两匹快马回天剑城，可等她回来时，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桌上留下一张纸笺，“救命之恩，日后必报。”苏暮和问过店家，店家并没有看到那人去了哪里。
　　 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苏暮和怅然，萍水相逢，无意之中做了件善事。看了眼背上的天清剑，她大概已能猜到顾桓之见到此剑时的神情，一定欣喜不已。有了这把剑，顾桓之的城主之位再无人能动摇，他应该会对自己好一点吧。苏暮和想着，翻身上马，催促着马儿快些，再快些。天黑之前，终于看到了天剑城的城墙。
　　
　　 三
　　 这几日连番与人决斗，顾桓之已经很累了，此刻的他坐在后花园的凉亭中，用力揉着眉心与额角，痛楚才稍减了几分。长长的睫毛下，双眸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尽是沧桑。威严虽在，可已是疲累至极。苏暮和看着他的背影，心一抽一抽的痛，她缓缓走了过去，将天清剑放在了石桌上。
　　 顾桓之看到泛着红光的天清剑，眼间一片喜色，“竟然拿回来了。”说着握着天清剑，拔剑出鞘，红光闪现，映的凉亭之中蒙上了淡淡的红色。苏暮和抿着嘴，目不转睛看着他，这是他接任天剑城以来第一次笑。上次，大概是几年前的事了吧。她没有告诉他这一路上自己经历了什么，毕竟在他心里，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苏暮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花园，顾桓之握着天清剑在尽情挥舞，那一套“秋风二十八式”由天清剑使来，果真非同凡响，一套使下来，顾桓之并没有感到疲惫，可等他停下来想向苏暮和道声谢时，却发现她已不在。顾桓之盯着栖凤阁的屋檐，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
　　 他特意吩咐人做了几样苏暮和喜欢的点心，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往栖凤阁去了。一路上似个孩子一般，脚步轻盈，脸上挂着笑意。可到了栖凤阁门口，他却停住了脚步，又犹豫起来。他与苏暮和一起这么些年，何时主动示过好，今天这么贸然前去，她一定不会收下这些东西。想至此处，便转身离去了。
　　 此刻苏暮和就站在栖凤阁的阁楼上，向下望去，正好看到顾桓之离去。她再也抑制不住，靠在墙角慢慢的蹲下身去，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膝盖，低下头啜泣，最后变的歇斯底里，一声一声悲泣，听到的却只有她自己。屋外忽地起了寒风，吹得帐幔、衣衫浮起，又无力的落下。
　　 顾桓之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前，见屋外寒风凛冽，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又是一道闪电劈下，似是要将这黑夜劈成几瓣。他看了眼栖凤阁，那边漆黑一片，却不知苏暮和怎么样了。她是最怕这样的电闪雷鸣的夜晚，每次都跟个孩子一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顾桓之总归还是担心她的，想也没想拿起自己为她制的新衣，没惊动任何人，掠过层层楼阁，到了栖凤阁。
　　 栖凤阁的窗户大开，风夹杂着细雨飘飘洒洒落了进来。顾桓之轻轻关上了窗，点亮了灯火，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之后，苏暮和单薄的身子裹在厚厚的锦被之中不住发抖。散落而下的青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可顾桓之还是看到了她落下的泪珠打湿了锦被。
　　 顾桓之心痛不已，走了过去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伸手抹去她落下的泪，“别怕，有我在。”这一声轻唤让苏暮和心定了下来，身子逐渐放松，也就不再发抖了。顾桓之没有放开她，把她抱在榻上，拥着她低声讲着他们自遇见至今的所有事情，就连细节也不曾遗漏。
　　 苏暮和缓缓抬头看着他的双眸，那双眸子里无限柔情，明明情意深厚，可他为什么不曾说过一句承诺。苏暮和在等他开口说那句话，可顾桓之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一直在讲，讲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直至骤雨停歇，苏暮和安静的睡着，顾桓之也没有说出那句她最想听的话。
　　 夜尽天明，朝阳微醺，朝霞如锦，花园中百鸟齐鸣，唤醒了沉睡的苏暮和。顾桓之早已不在身边，榻旁的木桌上放着顾桓之为她新制的衣衫，如血一般鲜艳的红色，薄如蝉翼，里面搭着一套白色的绣花衣，银线绣的百鸟朝凤，针脚细密，凤凰栩栩如生，似是在啼鸣，唤百鸟同去。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三，阴风城城主云逸清下来战书，约顾桓之腊月初一于两城交界之地的天音寺一战，若他输，阴风城他双手奉上，如顾桓之输，须自裁于当场。顾桓之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况且有天清剑在手，武功已非昨日可比，自然应了这场决战，苏暮和极力劝阻未果，只得每日陪在他身旁。
　　 白霜余是知道那一战的，当时他就在天音寺。见过顾桓之的人都无不被他折服，他站在那里，即使不说话，也自有一番风采。那一日他穿的素雅，苏暮和亲手为他绾起发丝，将自己一直佩戴的玉玦挂在他的腰间，“此去，万分小心，我会等你回来。”顾桓之却将她一把揽紧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放心，我会平安归来。”
　　 白霜余站在天音寺的塔顶最高处，远远的看着那两个人，一个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个眉目清秀，风度翩翩，都是当今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白霜余旁边的塔尖上同样站着一个少年，白玉簪子绾发，白衣胜雪，蓝色眸子闪着异样的光，感觉到白霜余的目光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白霜余低眉浅笑，又往顾桓之与云逸清那边望去。两人早已动手，一红一青的光芒四散开来，逼得其他看热闹的人不敢进两人二十尺之地。他们两人都是顶尖的高手，一招一式之间不曾留有半分余地，只是一会的功夫，已拆了不下百十余招。白霜余笑了起来，这两人的功夫不相上下，只怕打到天黑也不会有个结果，正准备回城时，却发现出了变故。
　　 顾桓之与云逸清两人已然收剑，唇角渗出血丝，看来两人都受了内伤。云逸清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出手结印运动真气，面色缓和了不少，只听他朗声道：“今日你我怕是分不出胜负了，三个月之后的今日，我还在此地等候，还望顾城主莫要失约。”说罢拱手，一条身影如鬼魅一般落在他身旁，抓起他的肩往上一提，就消失了。白霜余一愣，往身旁的塔顶看去，哪还有那少年的影子。
　　 塔林中风吟声起，带着淡淡的花香由远而近，一身白衣的苏暮和就这样出现在白霜余的眼中。她扶住顾桓之，伸手点穴，又运功替他渡气，一举一动间优雅柔美，眉头紧蹙，是对顾桓之说不出的心疼。白霜余没有告诉苏暮和自己在那里见过她，因为他怕说了，苏暮和不会再陪着自己喝酒。
　　 这一战之后，顾桓之闭关一月有余，这些日子天剑城所有事情皆有苏暮和代为处理，她忙的焦头烂额，却还记挂着闭关的顾桓之，经常夜里在他闭关的地方坐着，一坐就是整整一夜，酒喝了一壶又一壶，无数遍在心中默默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很多遍，可还是没有勇气说出。
　　 顾桓之出关那一日，阴风城送来拜帖，来的是个少年。那少年有一双蓝色的眸子，他叫秋勿离，云逸清的结拜兄弟，阴风城的新城主。苏暮和本应该去见的，可她实在太累，就早早回了栖凤阁歇息。顾桓之审视眼前这个少年，心中波澜骤起，此人着实有些奇怪，似笑非笑的眼眸，泛着的蓝光像一把刀子。
　　 秋勿离笑了起来，笑的纯真无暇，恍惚间犹如隔世。他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告诉顾桓之云逸清已于三日前辞世，阴风城由他接管，此后定不会与天剑城为敌。他没有说云逸清为何辞世，可顾桓之猜得出来，云逸清身死，是因那日伤及心脉，勉强与自己打了个平手，却还是没等到约定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