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如流水，一去就不再复回；有一些记忆，如美酒，在岁月的光景中，沉淀，发酵，越往后，越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九十年代中期，我也就十岁光景左右。那时放学后唯一的娱乐，就是替父亲看牛。村前有一条小溪，在当时，夏天的时候，是全村小孩子最快乐的地方。然而，我却很少有机会泡到那清凉的水中。
　　 放牛并不是一件轻松活，你在后面拉着它，它在前面拉着你跑。看着一片青悠悠的草地，以为它会狂吃一会，孰不知，它只不过是过去闻一闻，就迈开步子不停地往前跑。要跑到哪里，什么时候它才肯开口吃，它不会跟你说。只能由着它，不能牵紧，一旦牵紧，它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四处瞭望。你在找你同伴，它也一样在找它的同伴。彼此相视，它还会漠视你一会，好像在说：“现在是你求我快点吃饱，我偏不。”
　　 在这种情况出现后，我便放弃想到小溪去嬉水的念想，陪着它，一条田埂一条田埂地向前走，一直到太阳下山看不见路，父亲来找我，才把它往家里赶。
　　 村里放学后要放牛的同龄人，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因为那些有牛的家庭，都有爷爷或者奶奶管看。我爷爷奶奶去得早，父母亲也没有时间。姐姐更不用说，她们不愿意，女孩子那时的娱乐，就是跳花绳，跳海（在地上画一个方框分成无数格，拿一块小瓦片，翻转到手背上，单腿向前跳，跳到最后一格又翻过来抓到手掌心里，然后往回跳才算赢，我们那时叫跳海，至于为何起这样的名字，也无从考究——作者注），因此，姐姐放学后，也去找她们的姐妹一起玩。最后这个放牛的责任就落到我的身上，刚开始，对于这份工作，我没有抗拒。虽然放牛让我失去了嬉水的机会（也造成现在的我不会游泳的事实——作者注），但在田埂上一起放牛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对我的夸赞是一次又一次。那时年龄虽小，别人对你说好听的话，也没到要拒绝的那一步，更不懂拒绝。全盘接受后，我更乐意与他们在一起，听他们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其中有一人，经常和他一起放牛，这个人——就是四公。
　　 四公喜欢跟我讲故事，很少有重复。我有段时间，一放学回到家，便到牛栏去找牛。看见牛不在家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失落感。牛不在，就不能和四公在一起，就听不到他讲故事。
　　 如今，四公的人早已离去，这些年过后，他给我讲的故事，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至今还记得。
　　 “人生有道，道长于理，理在于事，事归于人”。这几句话是四公当时经常挂在嘴边的。那时我不懂，如今想来，也不全懂。四公一生共育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长子成军为人老实，当年抗美援朝的时候，当过兵。成军在部队的时候，只是在后勤里做点杂务，没光荣负过伤，没立过什么功。因此，退伍后，加上家庭原因，没有得到村里特别照顾，原因是四公当年迁户落到我所在的村子里，并不是真正的同宗族传人。成军在村里，继承了他父亲的秉性，不与人争，不与人吵，平平安安，过着老实本分农村人的生活。次子成建，与长子的性格相反，读完高中，便跑到外面闯世界，认识了一些人，开始了自主创业。几年光景，据说腰身已缠了几十万的身家。在那时，这个数目的钱，不是每一个人都敢想的。他很少回村，逢过年回来一趟。每一次回来都匆匆忙忙，开着一辆桑塔纳，停在村头，沿路走往家里，路上看到同村的人，便大方地给对方分发万宝路香烟。拿了烟的村民，都乐呵呵的看着他，满脸羡慕的神情，赞美的话，更不会少那么一两句。成建喜欢这种感觉，每一次他从村头往家里走，身后除了跟着一些小孩子以外，也有一些和他同龄的人，跟随在他的旁边，无非就是希望他指一条发财路给他们。然而，成建只是满口应允，没有根本落实。年年如此，但那些人，还是乐意看着他回来，跟在他身旁，好像走了那么一段路，自己也有一点光彩。
　　 四公对于次子的作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仍旧跟随在家里守候着的长子一起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余时，在树底下搬一张趟椅，小憩一会。然而，四公的妻子却和他不一样，次子给她长脸了，之前在村里小看她的人，她现在也不给好脸色。三餐不管，有长子为。闲余时，便叫上村里一些三姑六婆，几人在阴凉处打桥牌，一打就是一天，赢回来也就是那两三块钱。四婆赢了，其他陪打的人脸就会黑，但不敢怒，陪着笑。四婆输了，别人也不想太乐。一言不和，就会大吵，之前忍声吞了气，如今也要夺下理。四公对自己的妻子，也懒得去管，饭照吃，牛照放。因此，在田埂上，就经常和我一起放牛。
　　 然而，事情总会因果得报。四女因病身亡消息才过去一年，第二年开春次子就被抓走，通报是与一件特大走私案有关。四公在花甲之年，受到接连打击。村里的人都以为这一次，四公会倒下，然而，四公仍然和以往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一丝忧愁。每当有人关心问起他，他总是沉默不语没有回答别人的问话。好心人总是很多，有时会一瞬间涌上来，他们的好心一旦用到不恰当的地方，就变成看热闹。四公沉默不语，四婆整天怨天载道，四处求神问佛，希望得到神灵的指示，自己的儿子何时才能顺利的放出来。然而，四婆做完了这些，儿子还是照样的被关，一直被关了十一年，才应验神灵所说的。
　　 从此，四婆回到了以前，脾气顺了很多。但在家里，四公仍然受到四婆的训斥，说他就是一个窝囊废。四公挨了骂，不怒，在他的脸上，总是那样一副‘不管天塌下来，日子要过，人要活’的表情。然而，要说四公冷漠，也不全是。只是他不想把太多的哀伤，整天挂在脸上。
　　 有一次他问我：“学习怎么样？”我回他说：“一般。”
　　 “数学呢？”
　　 “不及格。”
　　 “语文呢？”
　　 “中等。”
　　 “多识点字也好，识字多了，做事就有方寸。”四公意味深长地说。
　　 那一次聊天我现在很多不记得了。但四公说‘多识点字也好，识字多了，做事就有方寸’这一句，我不太懂。做人的道理，文字与数字有何渊源。四公没有解释，在他的身上发生的事，或许能看出一点端倪。我在这里，就别自我臆测，对我也是对四公，都深藏在心里，自个明白就可以。
　　 四公离去多年，在他的人生当中。大起大落他都默默地经受着，不跟别人过多地吹棒，不强求他人什么。哭闹地来，安静地去。他离去的时候，次子还在受刑，当侄子把消息告诉他，在铁窗里，他背过侄子的面，默默地流着眼泪。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家里还有牛，但我已很少去再次牵起牛绳。村前的那条小溪，也污浊不堪，现在年轻的一辈，也不再把那个地方当成唯一娱乐的场所。村里这些年的变化，也变得冷清，走在村里，人与人之间，谁是谁家的孩子，都不敢大声地叫出来。老的一辈，剩下的越来越少，认识的与不认识的，在过年进行的年例节日里，彼此相见，都犹豫一会，才敢开始攀上话去闲聊。
　　 “人生有道，道长于理，理在于事，事归于人”，四公的话，至今还在我的记忆深处。走过的田埂，说过的故事，嬉闹过的溪流。弥留下来的，只不过是一段过去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