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以为亦夏考不上高中，反正是农村户口，回乡下种地，到了年龄嫁出去了事。小山村又偏僻又穷，村里的小伙子找媳妇难，好看不好看没那么重要。一个半边脸都是黑痣的女人，嫁给了村里一个精壮的帅小伙，一家人端着供着，生怕女人不高兴。至于亦夏缺了半颗牙齿，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是，亦夏刚好够分数上了一所高中，谁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用的功。父母对亦夏也和气了不少，不再动辄打骂。在高中，亦夏是班里最瘦小的，当她坐在角落时，甚至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很多年后同学聚会，有人说起亦夏时，有好多人都想不起来曾经有这么个同学。
　　 十七岁的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和心思，亦夏悄悄喜欢上了同班同学木子。
　　 木子是亦夏的同桌，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那一次数学测试，要求自己准备信纸。亦夏找母亲要钱买信纸，母亲没给。亦夏翻出数学作业本，撕了两张。木子看见了，默默地拿出了一小沓信纸放在了亦夏书桌上。亦夏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木子笑了一下，说：“以后没有信纸了跟我要，或者自己在桌斗里拿，我这都是我爸单位的，不出钱。”亦夏突然很想哭，她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好过，特别是同龄人。
　　 木子学习成绩算不上好，却很用功。他有时会邀亦夏和他一起做一份题，然后俩个人一起对答案。亦夏的作文写的很好，木子也这样说。
　　 亦夏只是默默喜欢着木子，深切的自卑和懦弱让亦夏把这份喜欢深深埋在心底，她什么都不说，直到毕业，各奔东西。她的心里拼命留恋，拼命挣扎，她觉得自己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可是只能自己痛。
　　 如果没有那一次相亲，如果没有选在那家饭店，如果没有正好碰上了木子，也许，亦夏现在应该是另一种生活。
　　 那年，亦夏二十五岁，她没有上大学。同龄人大都已经嫁人了，而亦夏连男朋友都没有，她不会谈恋爱，甚至不会和人相处，她的世界一直都是浑浊懵懂的。
　　 那天，一个男媒人安排了那次相亲。那是一个有点腼腆的男孩，媒人说他不善言辞，一和女孩说话就结巴。
　　 男孩不说话，亦夏也不说话，一顿饭吃的很是无趣。正要离开饭店时，木子和几个人迎面过来，看见亦夏，木子似乎非常高兴。他拉了亦夏给同来的几个人介绍，说，这是他的才女同学，文章写的好极了。
　　 木子没有注意和亦夏一起吃饭的人，自从毕业后他再没有见过亦夏，乍一见心里觉得很亲。
　　 木子喝的有点多，他一直拉着亦夏的手。上学时亦夏喜欢他，他是知道的。
　　 木子说有点晕，让亦夏陪他去趟洗手间。木子拉着亦夏的手说，洗手间在四楼。亦夏撇了一眼走廊尽头，她依稀记得二楼也有洗手间，却没有反驳，顺从地扶木子上了四楼。木子趴在洗手池边，吐得稀里哗啦。亦夏轻轻给木子拍着背，低声细语：“难受就别喝这么多，自己找罪受。”
　　 木子回头看了亦夏一眼，这几年没见，亦夏的门牙装了假牙，人也长开了，比在学校时白了胖了好看了。他突然伸手把亦夏推到墙边，两只手撑着墙，把亦夏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亦夏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异性挨的这么近，她又急又怕，紧张地低下了头。木子的唇落在了亦夏的后脖颈，那一瞬，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脖颈直到脚尖。木子慢慢抬起亦夏的脸，轻轻吻在她的额头。
　　 “那几个人是我的客户，那个带金边眼镜的胖子是头儿，是我的财神爷，我就是喝死也得陪着。”木子在亦夏耳边说。
　　 亦夏很想抱抱木子，可是，她的胳膊僵硬，她不敢，她害怕！她知道，木子已经结婚了，她不可以抱他，可是，他吻了她，她却无力反抗。
　　 木子突然抱紧了亦夏，抱着一起进了男洗手间，推开一个门进去，然后扣上了门。
　　 亦夏惊慌失措地看着木子，木子已经不由分说吻上了亦夏的唇，他的舌头像一把钳子一样撬开了亦夏的嘴巴，然后，便是疯狂地攻城略地。
　　 亦夏已经朦胧懂得了男女之事，她没有拒绝，和木子，她愿意。
　　 木子爱怜地捧着亦夏的脸，迷离，恍惚，纠结，亦或是不知所措。
　　 “我，我已经结婚了。”木子低声说道。
　　 “我知道。”亦夏慢慢拿开木子的手。
　　 木子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在亦夏的手里，说：“一会儿去药店买毓婷。”
　　 亦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五
　　 亦夏怀孕了，直到快五个月她才知道。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当时木子让她买的药是紧急避孕药。亦夏的例假一直不太准确，有时候就半年不来，有时候来了就要二十天。她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吃饭很少，可是，她越来越馋，身体也发胖了。
　　 不过，没有人关注她，也没有人问过她，都觉得她就是吃胖了。
　　 直到那天，她感冒了，好几天没好，到附近一家诊所买药。营业员拿了一板伤风胶囊，却没给她，说：“我们坐诊大夫在呢，让大夫给你看看吧。”
　　 亦夏虽然心里不悦，可是已经习惯了服从。
　　 “最后一次例假啥时候来的？”老大夫问。
　　 “记不清了。”
　　 “就是说你连自己怀孕多长时间了都不知道？怀孕感冒了不能吃伤风胶囊，开点中药喝吧。”大夫已经自顾自开药了。
　　 亦夏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诊所。清鼻涕不停地流着，喷嚏骚扰不断，头疼，发烧，身体也疼痛。可是，她顾不了这些，她思绪极度混乱。
　　 怀孕，多么遥远的字眼，她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
　　 木子，是木子的，可是，他已经结婚了，她不能打扰他，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亦夏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转。木子给她留了手机号，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他。可是，不能打，如果他的妻子知道了会怎么样？她不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也不能。
　　 孩子，孩子，亦夏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她应该也必须拿掉这孩子。她有什么权利把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来！
　　 孩子，孩子，这是一条生命啊，她没有权利也没有勇气轻易结束一个孩子的生命，虽然这个孩子的生命是她给的！
　　 亦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寒风中，枯叶飘飘洒洒，看蔚蓝色的天空，看几个老人在散步，看妈妈牵着年幼的婴孩正蹒跚学步，看长椅上窝着睡觉的长发女子……她不知道是不是她一个人无处可去，是不是她一个人面临如此艰难的选择！
　　 亦夏戴了束腰，又是冬天，穿上宽大的衣服，看上去并不太明显。可是，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不可能一直瞒住。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亦夏艰难地跪在地上，不管母亲如何逼问，不管父亲如何雷霆震怒，不管被扇了多少耳光，亦夏始终牙关紧咬，不说出木子。
　　 春节后的第三天，孩子早产，亦夏听见有人说：“女孩，四斤二两，五点过八分。”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抱走了，谁都不告诉她孩子被抱到了哪儿。
　　 亦夏很虚弱，宫缩不好，出血一直没有止住。有那么一刻，亦夏觉得自己要死掉了。恍惚中，她想起了木子。木子的脸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她很想告诉他，她爱他，可是，她却说不出来，许多的话，许多的委屈，许多的辛酸，都哽在咽喉，化成两行清泪。
　　 半个月后，亦夏出院了。邻里邻居都知道她未婚先孕，总是对她指指点点，关于孩子父亲的有各种版本，一时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一个平时看起来木讷，老实的女孩，居然会未婚先孕，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个月后，亦夏去了外地姐姐家，像免费的保姆一样伺候着姐姐一家三口，但亦夏很感谢姐姐姐夫的收留。
　　 她总是想起自己的女儿，那个小小的生命，她只是听见了几声微弱的哭声。那哭声却像魔咒一样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始终不肯离开。
　　 亦夏记得那天去医院时，天空飘着雨，细细的雨丝，轻柔如木子抚过她脸颊的手指，木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自己有个女儿，不知道散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亦夏给女儿取名雨儿，空闲时，就和雨儿说话，那些细细碎碎的心事，那些盈盈绕绕的思念。
　　 六
　　 亦夏倒了垃圾，站在路灯下，尽管肚子饿的咕咕叫，她却不想回家。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了结冤仇。亦夏现在和母亲俨然成了死对头，不管她干什么说什么都是错。三年前的事到现在依然时不时被人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母亲脸上无光，亦夏心里明白，所以，她并不恨母亲。
　　 手机响了，亦夏心里一紧，直念阿弥陀佛，千万不敢是通知她加班。好像成了惯例，有的工作根本就和她没关系，但是别人加班时，老板就会习惯性通知亦夏。而亦夏，心里虽然不乐意，但顺从惯了，总是学不会拒绝。
　　 还好，是木子，竟然是木子，他的手机号一直没换。
　　 “亦夏，我是木子，有空么？”木子的声音低沉。
　　 亦夏“啊”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个电话来的太突然，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你在哪儿？我过去接你。”
　　 挂了电话，亦夏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木子突然找她干什么。
　　 三年前的那一次，木子喝多了。于亦夏，刻骨铭心。于木子，也许不过是其中根本没有记忆的一次，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她。
　　 亦夏坐在木子的对面，慢慢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音乐茶座里人不多，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着，橘黄色温和的灯光正好照在亦夏脸上。她喝不过咖啡，也不喜欢咖啡的苦味。她喜欢喝糖水，也许是心里苦，所以不想让舌头再苦了。
　　 木子背着光，沉默着，看亦夏往咖啡里加糖，一块，两块……一小杯咖啡，亦夏已经加了六块糖。
　　 “吃饭了么？”木子问道。
　　 “没，吃了。”亦夏揶揄道。
　　 木子笑笑，起身，拿了外套，说：“走，我饿了，陪我吃饭去。”
　　 亦夏站起来看看木子，又看看咖啡，端起来一口气喝完，羞赧地笑了一下。
　　 木子抬手擦掉亦夏嘴边的咖啡印，笑道：“傻丫头，不想喝干嘛强迫自己啊！”
　　 “出过钱了，不喝多可惜，也很好喝的。”
　　 亦夏扒拉完最后一口面，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时，发现木子碗里的面几乎没动，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说：“我是不是太能吃了？”
　　 “是啊，像头小猪。”木子愉快地笑着。
　　 亦夏小心地坐到了后座，木子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车开到了一座僻静的桥边，木子下车，靠在车头，点燃了一只烟。
　　 亦夏慢慢走到木子面前，木子的眉头微微皱着，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仿佛在说着什么心事。
　　 “你不高兴啊，有什么事吗？”亦夏小心地问。
　　 木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使劲儿碾着。突然，木子一把抓住了亦夏的手腕，很用力，亦夏痛得几乎要喊出来。木子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杀气，亦夏很害怕，想挣脱木子的手，可是木子握太紧了，挣了几下都没挣开。
　　 “亦夏，亦夏，那个孩子，是我的，是不是？”木子问道。
　　 亦夏刹那间泪流满面，然后便嚎啕大哭起来。三年了，她总想这样哭一场，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她找不到可以哭的地方。
　　 木子抱着亦夏，任凭她捶打，撕扯，哭喊……
　　 七
　　 亦夏辞职了，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柔顺的亦夏头也不回的离开，还是不能相信。亦夏一直是最听话，最踏实干活，不计较报酬，从不喊苦喊累的员工，怎么也会发这么大脾气，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想了半天，对身边的会计说：“我想起来了，从亦夏剪了头发，换了个发型开始就变了。”
　　 亦夏打电话给木子，说：“我辞职了，听你的，我去参加北京的写作培训班。”
　　 “我送你。”
　　 “我自己去。”
　　 “路上小心，记得那天晚上我说的，好好爱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会一直在。”
　　 亦夏拉着旅行箱，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而且是去首都北京，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
　　 在候车室等检票时，亦夏从背包里拿出木子送她的书。书是前几天送来的，只是亦夏一直在纠结辞职的事儿，没心思看。
　　 一张纸从书里掉出来，是木子手书的纸条。
　　 亲爱的亦夏：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以朋友的身份，虽然今生我不能给你一个家，但我希望我可以做你生命里的一棵树，当你累了困了难过了，可以在我这儿歇歇。亦夏，过去的就过去了，好好爱自己，好好充实自己，好好谈场恋爱，然后好好生活。至于雨儿，就依你说的，让她在她的世界好好生活，不打扰，是我们对孩子最大的慈悲。
　　 亦夏，曾经对你的伤害无法补偿，今后的日子，我会好好守候你，和你的他。
　　 亦夏，听着，作为一个女人，你要懂得保护自己，知道么？
　　 亦夏嘴角上翘，微微笑了，虽然前方的路依旧坎坷不平，但是，她要做自己的主，过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