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口(小说)
当我看到三叔的时候,他就像一块破布吊在自家院子里的那颗银杏树上面,孤独地随风摇摆着。光秃秃的银杏树和吊在上面摇摆着的三叔,构成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三叔死了,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叔曾经是我们村子里最风光体面的人。在村民的心中,他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过,也仅仅是曾经。
三叔的风光,其实来自于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七哥。是的,所有人都认为三叔生了一个好儿子。
七哥之所以被认为好,是因为他有钱,有很多的钱。当然,他的钱,也变相得成了三叔的钱,七哥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在我们这种贫穷的村子,有钱,也就有了地位,有了权势,有了一切。
七哥究竟是怎么发家的,这一点恐怕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够明白。最起码,在我们村子里没有人知道。问他,他就随口说,是挣的。是的,这话在别人耳中也许是敷衍,不过我相信了。我相信,七哥的钱,都是他自己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
七哥并没有住在我们村子里,他住在大城市里面,我曾经有幸去过一次那个地方,他住的地方,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奢华。不过,在以后我才明白,我当时所认为的奢华,仅仅是出于一个从没见过世面的村民的眼光而已,跟其他那些有钱人比起来,其实七哥住的房子相当得寒酸。
其实说起来,三叔家在以前过得是相当窘迫的,即使是跟村子里同样能称得上窘迫的村民们相比,也是大大不如。三叔家之所以比村民们更加窘迫,是因为三婶死得早,在七哥五岁那年,三婶就离开了。三叔和三婶的爱情故事,其实一直是人们心中的传奇,三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她是城里人。一个城里人如何会下嫁到我们这样贫穷的地方,这个问题曾经一直是人们议论的话题。不过,在三婶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起了。
三叔并不是因为三婶的离开所以变得颓废才导致家里窘迫的。事实上,导致他家窘迫的原因,是三婶的身份。三婶是城里人,是城市户口,嫁到我们这个地方,理所当然没有分到田地。而在我们这个地方,人们所有的收入,都是来自于田地。两个人的家庭,却只有一个人的田地,这就直接导致了三叔家过得越来越窘迫。
在那一段时间里,村子里的人,即使是比三叔小上几岁的人,都称三叔为“老三”。
七哥在拿到身份证的第二年,就离开了家,独自一人去了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过、也从来都没有想着要去的大城市。这些再次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在那个年代,村子里的人就算日子过得再不好,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家,离开村子,到外面去打拼。在村民的眼里,有家,才有一切。
而七哥,用自己行动给村民们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外面的钱,要比村子里的钱好挣得多。
七哥并非是属于那种暴发户,他是慢慢有钱起来的。这一点,从他寄给三叔的钱就可以看得出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两三个月才会往家里寄一次钱,也不多,两三百块的样子。后来,变成了一个月寄一次,同样的金额,再后来,那个金额就慢慢地越变越大了。三叔终于过上了不必依靠田地也能活得滋润的日子。
即使在三叔有了钱以后,也并没有变得大手大脚起来。事实上,在我们那个地方,就算他想大手大脚的花钱,也并没有让他花钱的地方。钱唯一给他带来的好处,就是人们对他的态度慢慢的改变了,再也没有人称呼他为“老三”了,同辈的人,就算是比他大几岁,也会微笑着喊他“三哥”。
七哥有了钱之后,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乡亲。村子里的那条柏油路,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条通往镇上的路,就是七哥自己花钱修的。他不仅仅是修了那条路,甚至是连村子里的每一所房子,都重新修了一遍。而有了新房子的村民们,接着又有了不少用于耕作的机器,比如拖拉机,在以前,我们耕田用的是牛。
随着村民们得到的好处越来越多,三叔在人们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起来。
三叔家的那颗银杏树,是七哥从外面移植过去的。据说,那东西的叶子拿来泡茶喝,对身体是很好的。说起来,那棵树自从到了三叔家以后,它的日子变得相当不好过了。三叔几乎把它所有的叶子都摘了下来,然后挨家挨户给别人送去,然后跟别人说拿东西泡茶喝对身体好,这就导致了,那棵树几乎一直都是光秃秃的。
自从七哥在大城市发了家之后,村民们不愿意出门的想法慢慢发生了变化。渐渐地,村子里开始有年轻人离开村子到城里去打拼,越来越多。尽管他们并没有像七哥那样挣上大钱,不过,确实比在村子里种田强了不少。就这样,我们的村子在七哥和那些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的共同努力下,慢慢得也变得富裕起来。
变故的源头,来自于三叔生的那场病。
随着农村医疗体制的改革,就连我们这种地方,也享受到了福利,那就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年可以免费到医院里去做一次全身检查。那一次,是我陪着三叔一起去的。而检查的结果,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肿瘤,在三叔的身体内滋生了!
在听医生讲了最坏的结果之后,我跟三叔一样,变得不知所措了。如果是以前,这种病,不管良性还是恶性,恐怕都会要了三叔的命!
我给七哥打了个电话,把这个消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我毕竟不是三叔的儿子,这种大事,要让七哥回来的。
“我马上回去!”电话那边声音很吵,像是一群人在说些什么,不过七哥的吼声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的心,也变得安定了下来。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七哥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医院的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也没能见到七哥,就连电话也无法接通,这让我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幸运的是,三叔体内的那个肿瘤是良性的,只要做个手术就可以了,不过,要马上。
当我看着三叔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隐隐地埋怨起七哥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人在哪里?躺在里面的,可是他的亲爹!
三叔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讲,肿瘤已经切除了,不过要住院一段时间。
醒来后的三叔,变得格外的沉闷,在他的心里,应该也在埋怨着七哥吧?
手术的第二天,我终于有了七哥的消息。
“我爹怎么样了?”这是七哥见到我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肿瘤是良性的,而且昨天已经做过手术了,很成功,医生说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
七哥出了车祸,被关进了看守所。
据七哥说,当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陪几个客户吃饭,喝了不少酒,放下电话之后,他连交待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冲进了自己的车里。不过,在路上却出了意外,由于心急,他闯了红灯。而且,不幸的是,还撞到了人,一位抱着孩子过马路的母亲。
事实上,那位母亲并没有受严重的伤,仅仅是倒地了而已。这一点,事后医院有做详细而全面的检查。可是,终究是七哥撞了她。
我有时候就会想,如果当时七哥能把这位母亲送到医院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那些事了,三叔,也可能就不会死掉。
七哥撞了人之后,确实在第一时间下车把那位母亲扶了起来,然后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事,而那位母亲,也亲口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吓到了孩子,那孩子一直在哭。七哥在给她道歉之后,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以及身上所有带着的现金,万把块钱,再次出发了。
这也许是七哥这辈子犯得最严重的错误了。
七哥前脚开车离去,后脚就有路人打电话报警了。所以,七哥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就被警察拦了下来。于是,紧接着,一系列的罪名被加到了七哥的身上:醉酒驾驶,撞人,以及肇事逃逸!
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事情还不会那么严重。
也就在七哥出事的第二天,疯狂的互联网上出现了疯狂的一条消息,男子醉驾保时捷闯红灯撞倒母子,事后豪甩下万元驾车离去!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个信息化的时代。
如果放在十年以前,七哥这样的事,最多也就被关进去个一年半载,然后一切就会过去了。可是,现在不同了。某些疯狂的人们通过疯狂的互联网把这条他们认为疯狂的消息传给了更多疯狂的人,而且,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
第二天,几乎全国人民都知道了七哥的事。
第三天,七哥遭到人肉收索,真实姓名以及身份被人们公布出来。
第四天,我们这个村子出名了。
……
七哥不让我把他的事告诉三叔,事实上,就算他不交代,我也绝对不会让还躺在医院里的三叔知道的,至少是现在不能让他知道。
我不得不对三叔撒了谎,称七哥出了国,一时联系不上。三叔听完之后,虽然嘴上还嘟囔着什么,不过看得出来,之前的那些不满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三叔没有出过国,甚至没有出过我们这个市,在他看来,要是出了国,那肯定是联系不到的。
三叔住院的前几天,我还在抱怨病房里没有电视机看,不过七哥的事出来之后,我就庆幸了,幸好没有电视机,要不然,七哥的事肯定瞒不住了。
三叔恢复的很好,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我第二次去看了七哥。
“我爹他现在怎么样了?”七哥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
“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三叔的。”
我把外面互联网上关于七哥的事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很久,摇头道:“这是他们的自由,毕竟,确实是我错了。哎,现在恐怕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了吧,你们回去以后,更不好隐瞒了,你一定要看好我爹,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了!”
我回到医院,看到了坐在病床上拿着手机,一脸呆滞的三叔,顿时,一个不祥的预感产生了!
三叔知道了七哥的事!
该死的!在我去看七哥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了几个据说是记者的家伙,跑到了病房里去采访三叔!
我轰走了站在门口对着三叔指指点点的人们,关上病房的门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阿伟他现在怎么样了?”这样的话,我这是第三次听到了。
“七哥没事,可能要关上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三叔说。
“哎,都怪我,是我害了娃儿啊!”
第二天,三叔出院了。医院里好多人都出来看,还有人拿着手机拍照,从他们口中传出的冷言冷语显示,他们显然不是为三叔送行的。三叔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终于回到了村子。
村民们显然早就知道了七哥的事。面对满脸堆笑跟他们打招呼的三叔,他们也回应着,只是,那脸上显露出来的不自然,就连我都看了出来。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三叔愈发变得沉默起来。
住院那段时间,银杏树再次长出了不少嫩叶子,不过,在我们回来的第二天,它就再次变得光秃起来,而且这一次,光得很彻底。三叔把它们全部摘了下来,要拿去送给村民们。
我去看三叔的时候,他正坐在凳子上发呆,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青绿色的银杏叶。
村民们,竟然没有再收下这些在以前他们认为是宝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三叔,只能默默地陪他坐着。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个月。
三叔变得格外的憔悴,也格外的沉默了。整天闷在自己的房子里发呆,从来也不出门。我知道,他害怕见到那些村们,害怕见到他们脸上的冷嘲热讽,害怕听到他们的冷言冷语。
我心里明白,其实,三叔并不怪七哥,他在怪他自己,怪自己生了那场病,也许,在他心里,他宁愿自己当时得的肿瘤是恶性的马上死掉,也不愿意承担现在这样的后果。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三叔的情况告诉七哥。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让他知道,可是,我心里却又害怕,怕七哥会责怪我,毕竟,当初他可是再三叮嘱我不能让三叔知道他的事的。
在我还没有做出决定的时候,三叔就固执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叔出殡的那天,村民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来了很多听到了消息的好事者。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来为三叔送行的,就像上次在医院的时候一样。
三叔被埋葬在了自家的那块田地上面,看着那孤独的耸立着的坟头,我心里想,也许,这下三叔应该安息了吧!
我并没有把三叔去世的消息告诉七哥,我知道,就算我告诉了他,他也无法来为三叔送行。
五个月之后,我进城把七哥接了回来。
在三叔孤独的坟墓前,我一点一点把三叔的事跟七哥讲,还未讲完,趴在地上的七哥已是哭声如雷。
我再也无法讲下去,泪水,洒落了一地。
按语不到之处,多多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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