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随你信不信，随你怎么劝说他复读一年，或者根本不用复读，只需自个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复习复习，来年再考，肯定能上重点大学云云，他完全把你当弹琴的，把自己当牛。不是不搭腔，而是莫名其妙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搭腔。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铁心务农，把那些陪伴他多年跟他算得上情深意笃的书本资料等装进偌大一个纤维袋，就此束之高阁，回家玩起了土坷垃。当然，回到阳山村后，他也不愿意跟老式农民一样成日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玩，而是直立着玩，大把大把地玩，就这样，他的岁月，他的作业，他的执着，先后跟耕牛、铁牛和其他农机具串在一起了。
　　 在毕业季迎考的大半年里，在高考结束后，高馨都找过我好几次。一见面就跟我喟叹，你那个同学易大哥怎么突然不打篮球了？他就是为篮球而生的呀？见我眼睛睁得铜铃似地注视着她，便改口道，不是指他的身体条件，是说他体内那些个炉火纯青的篮球元素，行云流水般穿梭球场，一举手，一投足，一投篮，在我眼里，完全可以媲美NBA球星风采，虽然是缩小版东方版还是独臂版的，可对我眼球的诱惑力一点也不比那些大牌差哦，相反，还更有亲和感哦。
　　 我说，这话，你干嘛不自己问他？
　　 她说，问了，等于没问。体力透支？身体出了问题？哄鬼去吧！哄鬼也许还行，哄本姑娘哪成？之前，他可不是这样呢。在他愿意让我当他粉丝的日子里，对我，不光是有问必答，有答必诚，还时不时跟我说说笑笑呢。嗯，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要不我就不会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他，找不到就来找你打听他这样反常是为什么了。是的，你大概也看到过的，那些日子，他，让我挽着他唯一的在我看来却是最雄健最富男子汉气息的臂弯，徜徉在夕照余晖里。当然你不知道，我们边走边聊，聊些什么呢？聊那些篮球明星、经典球赛、盖帽球技……有时还听他说说乡村，那些个富有泥土气息的田园生活让我这个在县城长大的姑娘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缠着他带我去看看，可他总是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摇摇头把话题岔开。
　　 可不管怎样，他还是不介意当我的大哥哥。不时地问问我的学习，帮我解解奥数难题，跟我用英语对对话，强化强化会话能力。当然，大哥哥也有不如我这小妹妹的地方哦。你说奇怪不，他居然不怎么会下象棋？有一个黄昏，在学校外河滩上，两人闲聊。不知谁无意中说起“将军”这词儿，我就想到了棋坛博弈的事儿，要跟他战两盘。我是个急性子，没等他作何表示，就让他原地等待，我飞跑到离校不远的家中。十分钟不到，返回来，只见他坐在地上拿起几粒小石子在摆来摆去的。沙滩上早已让他画好了楚河汉界的棋盘格子。
　　 画得好棋盘，并不等于他下得好棋。一连三盘我都轻松取胜。这以后，大概还有七八个黄昏我和他对垒来着。渐渐地，他棋艺也提高了一些，不过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快，说来也怪，他的高智商，怎么在这方面表现不出来呢？他说人的智力，不可能全面开花呀。何况我一残疾人士呢？我淬了他一口：去去去，你是独臂大侠，我还是铁拐李呢。
　　 独臂大侠和铁拐李还是会用ABC、立志要啃奥赛题的学子呢。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候还真像二人组一样认真学习来着。
　　 记得有一回我问他一道三角函数的奥数试题怎么演算，至少应该从何着手？他一声不吭，忽的跳起来——用飞身投篮的动作跳起来——单臂吊上高高的白杨树枝桠，牙齿一咬，咬断一根纤细树枝，轻巧地跳下来。我不禁看呆了，嗫嚅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不会解就算了，何必耍动作呢？不过今儿算是开眼界了，篮球场见过的潇洒，没想到在场外重演起来更有料了。可你干嘛像鸟更像老鼠一样咬根树枝下来呢？
　　
　　 三
　　 他还是不打话，躬下身来，把手中的树枝当笔使用起来，在沙尘遍布的跑道上演算那道试题。一边写一边倒退着，嘴里也不失时机地要言不烦地讲解着。等到这式子演算完，乖乖，那些个蝌蚪般数字、字母、符号等弯弯绕的玩意儿竟然让他一只手拖出好几十米长，几乎铺满了百米跑道。这是用三种不同解法演算的大号字体，占据如此之大的作业面积，不仅让我叹为观止，还让我看清了弄透了解题的全部思路和每一步骤。老实说，一个月后我参加市里初中生数学奥赛，成绩虽不理想，只拿了个三等奖，但我能有勇气去参赛，也多亏我这位大哥哥用如此奇葩的跑道施教法激励着哟。
　　 当然，一次远远不够，那以后还有不少的夜晚，在学校旁边工地工棚边一盏碘钨灯照耀下，有纸有笔，他跟我一块泡进了奥数题海，自己弄懂后再启发我解题。没有他，我早就放弃了。而现在，他干嘛要放弃我呢？不但不做我的大哥哥了，还跟我一个兔子不见面呢。好些次我明明看见了他，可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还不时地利用地形地物躲猫猫，让我的视线瞬间丢失目标。你说气人不气人？
　　 凌寒大哥，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吧，你们不但是铁哥们，还是最要好的发小，有啥心窝子话还不跟你掏？
　　 我把我自己从一把手口里掏出来的关于不耽搁学习的理由抛出来，也不能完全让高馨信服。高考后第三天，高馨又找到我，亟不可待地问易大哥一定考得很好吧？我说你怎么不问我凌大哥考得怎么样？
　　 看她脸上红扑扑的了，我不打趣她了，照实说出他只考了五分之二的课程，他要回乡翻土坷垃去了。
　　 高馨一听，满脸的红云刹那间飞走了，微微挺起的胸部急剧起伏，带动整个刚刚发育成型窈窕有致的身段儿杨柳扶风轻摆起来。只听她大惊失色道：易大哥怎么搞的？怎么尽出怪招，出昏招？怎么变着法儿把自己往差里整？你告诉我他家住哪？我找他说去，一定要他别丢了书丢了学问，明年再考，一定有名牌大学的门朝他敞开的。
　　 阳山村。我说了我们村庄的名字，还告诉她怎么怎么去，子丑寅卯说了好一会。她点点头，走了。我想这下总该没我的事了吧？谁知第二天我背上行囊，告别县中，刚登上回阳山的长途客车，高馨的面孔在我眼前一亮。这小妮子，竟然先我一步上车了。她替我接过大旅行包，让我坐在她身边。一路嘀咕道：你说的那路线，对我来说，换平时，就是一幅清晰不过了的电路图；可这时候，不知怎么搞的，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就算你画一张万分之一的地图，我也会抓瞎。所以，我只能跟你一块去。
　　 一块去也没能找到一把手。明明他是先我两天回阳山村的，怎么还没到？路上出状况了？直接去沿海打工了？他老爹老妈愣怔了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实质性的字眼，只是嗯哈嗯哈不明就里地挂着笑搬个凳掸下尘闺女先请坐，然后张罗着沏茶煮蛋待来客。大概是见我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进来，还听我没大没小没个正形地跟他们说些诸如“妹妹找哥泪花流，泪花流啊！这个小妹妹找她的易大哥泪花是没流，可那心思是一路流过来了的哟”之类玩笑话（我跟一把手亲如兄弟，从小到大，跟他一块儿打趣调侃他父母，早成习惯了），给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了吧。
　　 等到基本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后，他们都开心地笑了起来。易老爹傻乎乎地憨笑着，还下意识摸着自己浅浅的钢针一样的花白头花，口口声声念叨着好啊，好啊，太好了，这下子老易家……
　　 老易家来稀客了，还不去灶屋把蛋茶端上来！比老爹笑得更灿烂的老妈一看老伴这神神叨叨的样子，一把打断道。打断什么了？作为对这俩长辈性情特了解的他家常客，我当然知晓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要说老易家有后了，四代单传的美事儿这么快就有谱了。老爹是从来就存不住喜怒哀乐心里话的。还是他老妈灵醒，顾忌人家姑娘的腼腆，连忙转移话题，或者说是回到正题，告诉我们那小子的去向：去邻县他小舅家去了。
　　 原来，一把手一回来啥也不跟爹娘说，一个劲地嚷着要跟他爹学用牛耕田。可家里种的早稻是早熟品种，早就收割脱粒了，稻田也犁耙滚耖过了，晚稻也快插完了。耕牛无用武之处了。一把手失望地摊摊手，猛地一拍脑门子：老爹你不是跟我说过小舅家今年插的早稻是晚熟种吗？得，我跟小舅学耕田去，你们谁也别拦我。
　　 不管两对老眼怎么样用慈爱的目光反复抚摸，不顾大妈千留万留留吃饭的热情，高馨非要走。一出门让我带她去易大哥他小舅家。我说我哪知道去？难不成让易大妈带你去？可能吗？再说你在外耽搁太久，你父母还不定多着急呢。还是跟我家去吧，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后一句，我可是唱出来的，字正腔圆、正宗黄梅戏原味调调哦。自我感觉良好，正要继续唱下去，被她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了——那个“对”字宛转悠扬的旋律嘎的一下让她纤纤玉手锁喉给锁死了——她带些愠怒地叫道：打住，打住哦，凌哥你这玩笑可开大了哦。
　　 我有些气喘地说馨妹妹你可误会了，我只是唱两句天仙配沾点仙气，看到我家后，能不能给你变出易大哥来，鸟儿成双成对多好啊。不过，经你这凤爪功一锁喉，我明白了，我没这修为，差太远了。得先到蜀山虔心修道几十年，看能不能修出那道行。嘿嘿……不过，也不打紧呀，他小舅家不去也罢，过些日子他会回来的，到时我跟你写封情书——别，别，别，凤爪钳嘴术可别再来噢，我告饶还不行么？听我说，情书者，告知你那易大哥回家之情报的书信也——你再来跟他“成双对”，当面对话，弄清楚他若干个为什么吧。
　　 真是见鬼了，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这人虽说能侃几句，可何曾这么耍贫嘴过？看来，还是美女的魅力大呀——面对她，我明明是心如止水不往拍拖路上想了，可还是让这艳影给激发得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了。哈哈。
　　 那天她还是在我家吃了晚饭，跟我娘睡一张床，第二天我用飞鸽自行车驮着她到镇上，目送载着她的那辆客班车渐渐消失在蝉鸣鸟噪、尘土飞扬的路尽头。跟那些蝉鸣鸟噪、引擎噗噗的声音一同扑向我耳畔并把前者几乎屏蔽了的是她极其清脆而坚定的嗓音，仿佛给开启了循环播放键似的，只是越来越微弱，直至悄然而逝：
　　 记得，“情书”噢……我会再来的……记得，“情书”噢。我会再来的……
　　 我当然不会怀疑她的言之凿凿。可没多久，村里不少人怀疑我交上好运，跟城里姑娘处上对象了。我靠！见过损人的，见过这么损人的吗？更损人的是，有些闲言闲语传来传去是凌寒这小子太不仗义，竟然无耻到挖人墙脚，挖到最要好的发小一把手身上去了，愣生生抢了他的女朋友。
　　 一时间我晕了，简直是百口莫辩了。我不得不跟我另一发小阿荣掏心窝子话了，我这人之前的确有过一闪念，可很快就把刚刚萌生的嫩芽从心头掐去了呀。我是一门心思地巴望一把手能接过高馨这一枝主动向他伸过来的娇嫩玫瑰的呀。甭说我为他操的那些心思，单说那些个他俩耳鬓厮磨在工地大灯下演算奥数题的夜晚（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具体干啥去了，可本能地猜测到定是和可爱的小妹妹在一起来着），上晚自习时我为他编的多少个绝不重复一次的谎话（当然，编造的足以乱真的谎话中也有一小部分是你阿荣的作品啰），来搪塞老师对他去向的质询，就够让我为他绞尽脑汁的了。唉，人言可畏呀！我这个一心要成全一把手“爱情大业”的人，在咱乡党的眼里，怎么成了个天下最无耻的见色忘友甚至损友害友的家伙了呢？唉，这些闲言碎语其实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谁叫我这张喜欢逗趣的贫嘴这么胡言乱语瞎开玩笑呢？
　　 阿荣说一定是村里几个快嘴婆娘瞥见了你领着高馨去了一把手家，然后又带回自己家的情景吧？显然，她们还打探出了她在你家留宿一晚，次日让你用自行车驮着送到镇上客车的一系列“情报”，甚至还听到了“记得，情书……”的呼唤吧？
　　 我无语。我无视。我无听。我只能默默地对自己说，时间，未来的事实，只能让这两个玩意儿来证我的清白，我的仗义了。因此，我跟高馨一样，甚至比她更迫切地盼望一把手从她小舅家回来了。
　　 半个多月后，一把手回来了。
　　
　　 四
　　 我不用我说，他娘就跟他说了一个城里俏妹子找他找得快要“泪花流”的事儿，追问儿子到底咋回事？可他回了一句“吃饱了撑的，体验生活，演戏呗。翻拍一遍《小花》呗。你们年轻时不是个个都看得泪花流吗？”然后再也不吭声了，不管老爹老妈如何明审按问、旁敲侧击。
　　 我没有食言，给高馨寄去了“情书”，心想这下好了，没两天就能让小姑娘说服他重整旗鼓，备战来年高考了。顺着这条道儿，他俩真要是能够“成双对”，成就浪漫爱情佳话，还为他们老易家延续四代单传直至N代N传的神话该多好！
　　 一个礼拜了，不见人来，不见回音。两个、三个礼拜了，依然如故。直到两个月之后，仍无消息。而我得打点行装去省城一重点大学报到了，我不得不跟一把手摊牌了。
　　 那天一大早，我登上他家承包的一座小小茶山——他妈说他在茶山中耕。哇塞，好养眼哦！只见那层层叠叠的梯田上种着绿油油的茶树，层次分明，远近高低各不同，更有诗意来凑兴的是，并不怎么高峻的山顶，婉约兮兮地氤氲着好一片如雾如烟如白云的玩意儿，很有些“云深不知处”的况味呢。不过，一把手可不是隐者，不会让我见不着人扫兴而归的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