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琅琊榜】一把手的故事(小说)
正自观赏着,一把手果然出现在缥缈间。只见他赶着一头雄健的黄牯牛缓缓而行在两行出土不过尺把深的茶树之间,牛蹄过去,一行半尺深的弧状泥胚儿被斜斜地翻开,犹如无水的浪花笔直向前延伸。哦,原来给茶林畜力中耕就是如此景观哦。我这个乡里长大的人,因从小就贪玩、以后读书而很少干过农活,更没接触过茶山农耕,所以也是头一次见着,很是兴奋。
一把手说,平时他很少对茶山进行田间管理,那是他爹娘的事儿,可近来他不是对驭牛耕作上瘾了吗?水田晚稻早已分蘖打苞,没牛的事儿了,这不,他就瞄上了旱土了吗?茶山的土壤原本很肥沃,可土质较粘,时间一久容易板结,这就要时不时地松松土,让氧气输送更多的养分进入树苗根基。此前,他父母都是用最传统的办法,挥动锄头,一锄一锄地翻土。且不说天气这么炎热动辄汗如雨下,即便在那不冷不热的天气,挥锄不已的他们也是汗滴苗下土的呀。如今呀,你们有文化的儿子回来了,从小舅那里学会全套驭牛耕作农活的儿子回来了,中耕这活儿,就不劳二老费力操心了。一切都由你们的手手(在父母面前,一向孝顺的一把手也不时地用他们赐予自己的乳名“手手”自称,算是一种言辞上的尽孝方式吧)一手来吧。
说话间太阳赫然临朝了,云雾之类一扫而空,朗朗乾坤下高低错落而井井有条排列着的茶树们更显精神了。我跟随他且行且耕且唠嗑,身上有些热烘烘的了。我是干嘛来的?嗨,不能亦步亦趋跟他这样寒暄了,得说正事儿了。
对了,不能给他兜圈子了——给这小子兜圈子也是白搭,往往是你还没兜出短短一段弧,整个圈要兜售的啥玩意儿就飘进他脑门里了——直截了当要他从实招供近一年来到底玩的是哪一出。见过作践自个儿的,哪曾见过把自己当一个天字第一号怂包这样作践的?
怂包?他反问一句后好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补充道,是的,你说得太对了。不仅是天字第一号,还是天生第一个呢——我知道他是自嘲他打娘肚子里一出来就是三肢健全的一把手——你小子要听我这一年来为何要作践自己怂上加怂,好啊,我马上就满足你啊。不过先等等。
他喝住缓缓前行的黄牯,给它“松绑”,小鞭儿朝前一挥,空中立马浮起两三个波浪般的鞭影,稍纵即逝。而黄牛早已心领神会,朝他主人轻轻眸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可也速度也并不太慢地跨越茶苗,往邻近一片竹林走去。一阵微风吹来,我似乎看见林间的青草摇头晃脑,扭腰摆臀,敢情是招徕牛大哥激情临幸,以满足它好得出奇的胃口吧。
我跟他走到几十米处一棵大杨树下。他放倒锄头,说你这大学生的尊臀——高级的确良屁股——就委屈一点坐坐我的锄把吧,他自己席地而坐。我说去你的尊臀去你的屁股冷幽默吧。我只晓得我的屁股没肉,受不了又硬又窄的木把儿一硌,跟你一样,用松软无比柔情无限的杨树落叶儿伺候吧。
他打开了话匣子,可并没有什么起承转合,也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离奇曲折,更不是涓涓细水流个不停,完全是当行即行当止则止:
打篮球打出那么多女生粉丝来,我没料到;打出高馨这么一个总想跟我缠缠乎乎的美少女粉丝来,我更没料到。说老实话,那段时间我飘飘然了,伸出、或者说端出我唯一的臂弯,让她那柔嫩滑腻的小手挽着,心头的那个美美的感觉呀,简直无以言表。
可她无意中轻轻一碰我左边空空的衣袖,我立马意识到了:人,特别是男人,应该是有两条手臂做成的港湾供依偎自己的女人玉手随意轮换着锚着的,而不是像我这样唯一的“湾仔码头”让她别无选择地搭着。由此我自惭形秽了,下意识地甩开她那兰舟一样系着的玉手,自顾自往前冲。
可身后咯噔咯噔响起她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有娇喘吁吁的馨香气息往我耳边扑来,我唯一的竖直向下不断摆动的臂膀即刻被她双手紧紧缠绕,仿佛成了脖子,被一条美女蛇,一条极其芳香、娇艳、柔嫩的美女蛇缠绕着。一时间我都快窒息了。那可是幸福的窒息呀!如果能够,我真想一直这么窒息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自己一向还过得去的智力分裂了,朝两个极端分裂。一是变傻了,二是变灵异了。
变傻是在棋坛博弈上。跟她下象棋,起始就不在一个级别。她耐心教了我几招,刚有点起色了,可怎么停滞不前,而且越下越糟,越下越找不着北,以致很容易被她将死了呢?后来好久我才发现,每当看到她那纤纤玉手轻轻捏起棋子左冲右突,东征西讨,巧施连环,所向披靡,我早就心不在焉,痴痴地跟随她那白皙而极富力量的修长手指跳跃起来,仿佛她手中的棋子不是进攻我的大营,而是执意要攻占我自己也说不出道不明的我内心的一个神秘所在似的。
变灵异是那些奥数题。虽然我比她高出几个年级,可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奥数题。那些变着法子穷折腾人类抽象思维的怪题,一开始同样折腾甚至折磨着我的神经,鼻翼也不由自主地翕动着,没成想这一翕动就吮吸到了如兰的馥郁气息,我不用抬头打量,就知道是她的气息,迥异于其他少女的真正沁人心脾的气息。情不自禁地深深吸吮了几口,脑子顿时变得清醒甚至灵异起来,在我感觉到自己脑海里似乎挥出去一把把灵异解剖刀,一道道怪题自动献身般地迎刃而解。真是有如神助啊!解题思路是那样的清澈,以至于让我像一个资深的数学教师那样循循善诱,给她启发性提示之后,她也能顺藤摸瓜,一步步摸索,走上正确思路……
原来是跟一个对自己心路的女孩子交往就是这样的感觉?就有这样的变异?难不成这就是幸福?这就是一种无语言可描绘却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幸福?
我这不是做梦吧?猛地往上跳起来,摸得到树叶,摸不到云。嗯,还好,不是梦。可也有能摸到云、摸到月、摸到一手亮晶晶星子的时候。真是亮瞎我双眸呀!猛然一睁眼,是梦,是梦,还是梦。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再也钻不进睡眠,钻不进梦乡。我只能痛下决心,斩断情丝。我这个天生残缺的一把手怎么配拥有花季美少女的爱情,怎么能摘下这样娇嫩纯美的花朵呢?这花朵就是毒药,或者说是沁入我心就是我一人的专用毒药呀。谁叫那花朵依然,甚至更加频繁更加浓郁地漂染上我呢?我只能一次次竭力抵挡,却又无一例外地一次次放弃抵挡,任由身心幸福地中毒,沉醉在绝无可能有结果的儿女情长里……
球队集训和赛程告一段落后,终于有了一个相对较长与高馨不在一起的时段。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一个又一个分手方案的推敲,终于,我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怎么杀?一度我想杀了一把手——不,凌寒你别想歪了——不是自杀我整条生命,只是杀了我唯一的手,一把手,让自己成为不折不扣的无把手,然后嘛,没手了,怎么捧起鲜花?
当我把家里剁猪菜的菜刀磨得雪亮,高高举起,屈臂用力朝自己的右肩劈下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刀在空中定格了。一是右手斩右臂,角度不对,怎么能干净利落斩下整条胳膊?技术原因,不可取;二是高馨这小妮子那犟脾气会干出啥事来,我还预测不到?她会哭成个泪人,不管不顾在我病床前伺候,然后扔下自己的学业、前程,不离不弃地照料我,陪伴我终生。记得有一回我无意中说起过打篮球并不仅仅是你所看到的那样潇洒,那样好玩,其中付出的汗血之多,可是局外人难以想象的哦。而且很难保证不受伤,甚至重伤。假如我身负重伤,在原有的残疾基础上再残一肢,你怎么办?她紧紧挽着我臂膀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闭着眼,半晌无言,当我感觉臂上的肌肉被她抓捏得生疼起来,她开口了,说的就是上面这些话。她开眼了,流的就是从心头喷涌而下的泪水。我知道她绝不是信口一说,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斩钉截铁说出来的。
因此,我的痛下杀手,决心固然是绝对的“痛”,可方式只能是渐进式的慢刀子割肉。这才有了我突然退出学校球队的举动。近一年来,我尽最大的努力跟她躲猫猫。尽管她多少次来我们教室附近蹲守,我都跟你跟阿荣跟大伙儿混在一起,混穿混戴你们的衣帽,拉低帽檐,配上墨镜,一般都能成功地摆脱她的视线。当然也有在别的时段地段让她逮着的时候,即使臂弯让她挽着了,我也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抚平那幸福的窒息感,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胡诌些不着调的事儿,以期慢慢减退她对我的好感、崇拜感和依恋感。再不就是以精神导师自居,跟她煞有介事说教一番,什么你还小呀,这一学期才读高一,多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才是正道呀,将来争取当居里夫人一样的女科学家呀。她虽然不以为然,可还是听我的话把她更多的夜晚投放到自习室、图书馆去了。
高考在即,我收到了她一张便笺:易大哥,加油!不加油,你也一定能考上国内名牌大学的。不管你考到哪里,两年后我也一定要考到哪里跟你汇合。你,永远是我的。我永远追随你。
接下来的事儿及其为什么还需要我说下去吗,凌寒?
五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可要狠狠揍你一顿了。其实,不说,你也用行动说了。所有的表象都在明白无误地说你是个怂包。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暴揍你一顿。
合着你上我的茶山是要跟我动武的哦。干嘛呢,这是?
揍你,不是因为你太怂——够怂了,够倒霉了,有啥好揍的——而是你害了我。首先是放着平平凡凡且多少有些缺陷的一把手不做,偏要做美少女杀手级的一把手。你干嘛潇洒送日月似地勾手投篮,还他妈赢得个神投手得分王,让女生拉拉队为你狂?还让少女之花、花中之花高馨小妹把纤纤玉手锚住你臂弯?你是嘚瑟了,爽歪了,可你把我害得一夜一夜地辗转反侧,单相思破灭的滋味好苦好难受,你晓得吗?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晓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而且还他妈是早熟情种呢?早晓得,我保准向她隆重推介你这品种呀。我也不至于给自己找这么多罪受呀。
接下来是两人拳来脚往重来轻落点到为止地一通打闹。我当然知道他是让着我,可我也不说什么“承让”,继续控诉他害我的第二茬罪:
当我好不容易给自己泼冷水浇灭我这一头热的剃头挑子,衷心祝福你和她亲亲热热卿卿我我走上爱情路,好让你爹娘寄予厚望的四代单传梦早日成真,可你这小子自毁美梦——整个一个烂泥糊不上墙,自个儿给自个儿使绊子、玩损招,空辜负美少女一片赤诚满腔美意——害得她向我要人,要你这个自虐狂一样的一把手,我走到哪她跟到哪,让一干乡党误以为我抢了你女朋友暗里明里编排我,把我当成了天字第一号无耻之徒狠狠诅咒着。我好冤呀!
有冤就来伸呀,愣着干啥?你不是一开始就要揍我吗?来呀!
见我无动于衷,一把手凑近来,拉起我的右手朝他自己胸脯上疾风暴雨似地使劲擂,我竭力挣扎,哪里挣得脱?掐着我腕子的几条爪子哪里是手,简直就是一把老虎钳嘛。我只好竭力跟他拧着劲儿,不做他对自己身体自虐的工具。可怎么能够?在钳子手里,我这只并不坚硬的拳头成了铁拳——仿佛被他输入了浑厚内力似的——铿铿有声地捶打着他那些更加坚硬的胸大肌。那胸肌疼不疼我不得而知,我也不管,反正我的拳头疼了,我得回撤。
我咬紧牙关,左手也参战进来,几乎使劲吃奶的力气,僵持了好一会,总算挣脱了他的“虎钳”。撕开他的衬衣,只见胸脯肌腱凸起,腹部也像龟甲似地排布出六块肌肉,像练过健美的。刚刚这一番捶打,几乎毫无痕迹,除了有些微微泛红,隐约可见心口起伏以外。我说我不干了,揍你这活儿太累,比揍我自个儿累多了。那话,我收回还不成吗?
他说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你上我的茶山不是来揍我的,也不是单纯听我解释犯傻背后的隐情的,作为发小,作为哥们,你还想尽最后的努力,劝我回头是岸,回到高馨身边,再续前情吧?
没错。从实招来,高馨近来有没有跟你鱼传尺素?按说她早应该来你家了。
没有。
他回答很简短,却很明确。以我对他的了解,还笃定是绝对真实。
此时我忽然发现我没啥可说的了。我原本想把高馨奉劝他继续求学深造的话对他复述一遍,看能不能对他有所触动。这会儿我觉得纯属多余了。我早就是多余人了。
觉得我多余的一把手叫回了他的牛忙他的活了。可在我眼中,不是他役使一头牛中耕翻地,而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他这头扎入泥土深处的铁牛。他是铁了心拒绝未来的美好:美好的爱情,美好的学业和事业相随而来的前程。
可为什么高馨杳无音信了呢?就算有某种无法估计无法践约的头号苦衷,也该设法捎个信来吧?我一个人悻悻然下山,一想到这个高馨,不免大摇其头。摇着摇着,又觉得这头摇得实在没道理,一个多余人操这么多心,有意义吗?真是。
第二天我就去省城念我的大学去了。四年后好歹混进了据称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队伍,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之一,在家乡所属城市的一所二流中学给孩儿们上物理课。一把手和高馨的事儿,起初还有些留意,可久而久之,就扔爪哇国了。回家再一见到一把手,压根儿就不产生关于高馨的联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