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作为我哥们的一把手永远是哥们。我在家乡的每个晚上都少不了在他家或我家排兵布阵，不大战四五个回合不收兵。所谓收兵就是把红的黑的象棋子儿来他个刀枪入库。别的事儿我基本上都是他手下败将，唯独这象棋博弈，咱俩可是棋逢对手，互有胜负。谁都不是大师级，甚至连县级棋赛的参赛资格也不具备；可谁也不是臭棋篓子，至少在谁的嘴巴里都不是。多年后我一直纳闷这事儿：一对常常在楚河汉界此岸彼岸这边那边冲锋陷阵斩关夺隘鏖战不息的家伙，怎么可能许多年了都还是那几板斧压根没啥长进呢？及至若干年后我老婆旁观者清，客观地说了句大实话：除了跟一把手下棋，你就没跟任何人对阵过。敌手单一，怎么指望提高战略战术呢？
　　 真是醍醐灌顶呀，老婆大人。我由此联想到一把手平常也是从不动棋子儿的角色呢，除了跟我对垒。难怪呀，这臭棋篓子。当初跟他那高馨小妹学了些皮毛，合着就是只用来跟我玩玩的呀。而我那两下子，也就是大一那年被逼学出来的。入夜，寝室里时有象棋鏖战，我不时地瞅上几眼，室友非要让我参战，我说我不会，可他们非要好为我师……没想到还能作为回家后维系跟一把手友谊的纽带用用呢。
　　 除了来几盘知己知彼、棋风鲜有变化的象棋之外，我们更多的是聊大天侃大山。自然是话题多样，不一而足。诸如改革开放、城乡变化、惠农政策、外出务工建设城市充填钱袋子、留守家园者固有的农民情结维系狗日的粮食，还有国内国际重大新闻无不涉及。但聊得最多的还是本行，我的理论物理他的农机实用物理也像棋盘上的红黑两方一样你来我往反复交锋，激烈争鸣的场合不少，可也有基本乃至完全趋于一致的时候。有时候我真怀疑我大学那些物理课程特别是机械力学、电学方面的专业课程，他是不是隐身旁听了，比如化作燕雀之类小鸟飞到我那课堂窗外的槐树枝头上？不然怎么会这样门儿清？
　　 白天，我也时不时跟他到田头看看。这家伙在田间地头独臂务农也是够范儿的，我不得不饶舌几句了。不说他大田里茶山上样样农活他都拿得起放得下，至少在犁耙滚耖等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上可是卯足了劲儿，数年下来，已是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咯。不论是役使耕牛，还是驾驶简易耕作农机，他一条手臂操作起来一点也不比两条胳膊的人呆笨。相形之下，他做的活路，村里还没有谁能赶上他。几个作田老把式起初还没把这独臂小伙儿当根葱，可一年半载下来，对他的耕作活儿也不免啧啧称赞起来。久而久之，还公认他是村里头一块牌呢。至于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姑娘钦羡的不是他干的活儿多么漂亮快捷，而是那酷酷的姿势。作业时，他那条空空胳膊的左边衣袖儿随风飘荡的时候，不知为何像有感应一般，配合着右手右臂伸伸屈屈、挥挥舞舞，变化出各种极具人性化的姿势，还真有别一种滋味的潇洒劲儿呢。至于其他活计，他总能单手操作，顶多是用嘴用牙齿辅助一下，干活的进度和质量一点也不比他人落后。也不知这家伙有什么超常的亲和力或者法术，让所有的耕牛和农机具，像他的宠物，像他的仆役，更像他的最佳拍档一样。只要他心念一起，指头一动，它们都会心一笑，和谐联动，跟他默契配合，干出活来又快又好，漂亮得没法说。
　　 我当教师的时候，他役使的已经不再是作为传统耕作畜力的牛了，而是笼统称之为铁牛的各类农机具。近些年，村里绝大多数男人都去外面闯荡去了，让自己农民的身份加上了一个“工”的后缀。可他不稀罕这后缀。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要在城里混，干嘛要跟风当什么农民工？我当初干嘛放着好端端的大学不考，执意要回乡村？我就是要当农民，当彻头彻尾的不脱离土地的农民，还要当有思想有文化有技术有现代意识和理念的农民。时代前进了，不用牛不用锄了，他就跟多种多样农机紧紧缠在一块，跟更多的土地较上了劲。而几乎所有的夜晚，也跟另类的农机——各类农耕文化书籍中的理论农机——缠上了。我不止一次地打趣他，你昼也农机，夜也农机，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机械农民嘛，或者说整个就是一部农民机械哟。
　　 一把手就是凭借这顶上农机功夫，成了本乡本土甚至外乡外土一些大牌农户（从零星农户手中流转来大宗农田的老板）争相雇佣的抢手货。这家伙开着他们的这样那样的农机，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地干，几年后总算积累了第一桶金。金额几何？我从不问他。只晓得首先是把自己年龄越来越大早过花甲直奔古稀的老爹老娘从茶山解放了，用当时的高薪雇了一户农家打理茶林，耕作、管理、采摘、制作一条龙，自己只负责茶叶销售和茶林规划的适时调整。主要的时间和精力仍然是大田农机作业。所不同的是，不再给人打工，而是买下微耕机、旋耕机等小型机械，村里村外，乡里乡外，甚至还开赴县外，替人耕作。几年下来，钱袋子自然渐渐鼓了起来。可他无法容忍它鼓胀，一次又一次地囊空如洗，而他的装备渐渐的鸟枪换炮了，却也精简了，一大二小。一大是联合收割机，二小是微耕机、旋耕机。
　　 我不止一次地爬上他的东方红，瘦猴似的我跟瘦长条子的他挤在不算太狭窄的驾驶座上还行，至少不妨碍他实施全套联合收割脱粒操作。坐在上面，不光可以直视前方稻浪滚滚流金溢彩的画面，还可以回眸整部机械的作业流程。流入眼眸的是硕大无朋均匀翻滚切割着的机械镰（他说那叫割台）把金黄稻穗大把大把斩断搂入输送带（他说叫倾斜输送过桥），然后进入脱粒分离系统……割净率之高、吞吐量之大、速度之快、效率之强真让我叹为观止。看着那无数饱满匀称的谷粒如金色子弹一样飞溅然后倾泻到清选筛箱，稍后是稻秆被粉碎后呈抛物线撒向车后割尽水稻上半身的地段。还有那经过清选后纯净的谷粒乘着升运器哗哗流入粮箱……车到地头稍作停留，让田亩主人用麻袋纤维袋装载粮箱里的劳动果实……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这个出身农家的农活盲农机盲大开眼界，大呼过瘾。
　　 有一回跟车作业，更是大过眼瘾。因为那一爿田亩收成特好，稻穗格外沉甸甸，谷粒又大又饱满，金色子弹飞溅的景观真是太养眼了，养眼到我都想不管不顾扑上去，用血肉之躯取代那清选筛箱的挡板来他个幸福地中弹，无限地中弹，哪怕胸部被射得生疼射得百孔千疮。
　　 小憩时，两人从驾驶台一下来，我把这幻想跟他一说，他摸摸我的额头：没发高热呀。或者，搞物理搞腻了，要作诗了？
　　 我的回答是当胸擂了他一拳：作你！难怪你这家伙要死守一方田野，原来是成日见用机械手做这种大写的美丽作业哦。美得你！
　　 那一天是跟他去的地方是邻县某乡镇一个叫做上湖湾的村庄。之前从没去过，离家百余公里之外。这一带不再是丘陵区，而是沃野千里一望无垠的湖乡。我问他怎么揽上这活的？他说他自己也弄不清。记得好像是邻村一个熟户子给介绍的，人家说也是他一个远房亲戚——还是城里的——捎信来让他请我的。还说先试试这家，如果活儿干得漂亮、效率高、价格公道、还能颗粒归仓的话，整个村庄的水稻种植户自会抢香饽饽一样把你拉往各家稻田的。再说，这个县还有不少的田亩流转到某些能人手中被集中经营起来了，如果能从那些种植专业大户手中分得一杯羹，业务量好大，还不定是个怎样的天文数字呢。无疑的，一人一机会忙不过来，到时会让我出面组织我信得过的优秀机车机手来这一带突击抢收呢。
　　 我诧异道，有这等好事，你小子估计没多久可开他个联合托拉斯了。
　　 怎么说？
　　
　　 六
　　 你想啊，你以无懈可击的作业质量、竭诚的服务态度，加上对农户来说最划算的性价比参与竞争，一经抢占到这个村、这个乡乃至这个县的稻田收割作业的市场，或者客观点说谦虚点说抢占了相当的市场份额，那就不是你一台机一个人的事儿了。嗯，怎么说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接着你的思路放眼一下前程，还不定怎么远大宏伟呢。我何尝没这么寻思过？问题是：首先我得物色能手巧手强手，组建一支联合收割机团队。然后带出去多观摩长见识，夜晚组织学理论长知识——这教员的活儿得你来，至少以你为主。你可千万别推脱哟，我给你一台摩托车，你的夜晚至少给我一半。这一半的夜，你得召之即来来之能教教之能用——精心打造好咱的团队，真要是拉得出打得响，我想还得拓宽思路扩大规模，把作业范畴不局限于谷类作物的收割，还得把犁耙耖等各类耕作作业的市场的机械化师——至少堪称机械化团——不就是一个以人机入股的联合托拉斯吗？
　　 是啊，我一掌拍在他唯一的手背上，接着说，这个托拉斯的董事长非你莫属。试问，谁有你的声誉和口碑，谁有你的号召力？到时你满可以振臂一呼，练好队伍，再与麾下的所有机手签好确把质量关确保联合体信誉且确有执行力的合同，如同军令状一般，勒紧他们这些向来是各自为战的野马笼头。保准能协力同心，配合默契，指哪打哪，无往而不胜。在此基础上，继续攻城略地，打开更多的农田耕作和庄稼收割市场自当不在话下咯。
　　 就这样，两个人指点江山、规划蓝图，好像从脚底绵延铺展到天尽头的无垠田野都成我们的了似的。望着，望着，不知为何同时陷入了沉默。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个金黄田野阡陌交通，在我眼中幻化出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棋盘，一个嫦娥似的美人儿从天边飘来，袅袅娜娜，渐行渐近，竟至于玉指纤纤，夹起磨盘大的棋子一路推演而来……这不是高馨妹子吗？猛地一揉眼睛，没了，啥也没了。我清醒了。由此想到，这个高馨呀，虽然多年来没在我这个局外人忆念空间出现过了，可毕竟还是以幻觉的形式在今儿个现了现身哦。那么，对于她一度那么崇拜那么钟情的易大哥，难道没心驰神往过？没一次又一次缥缈缠绵于他的春梦之中？
　　 一把手听我一提及这个十年来不见影踪的人物，不禁怔了怔，半晌无声，终于点了点头。嗫嚅道：我也奇怪，梦中常来跟我撒娇、下棋、做题目，甚至还打篮球，可在现实时空里，怎么就泥牛入海了呢？
　　 我说我明白了你这家伙快三十的人了，为啥还执拗地单着的缘由了。
　　 别说了。轻易不高声说话的一把手突然朝我吼了一句。我意识到也只能这样了，点到为止就行，真说出缘由来，恐怕会撕开他心头那道看似愈合而实则还隐隐作痛的陈旧伤疤哦。
　　 无言再上驾楼。无言看他用机械巨手翻腾稻浪。
　　 看着他娴熟自如行云流水般又快又好没丁点浪费地操纵机器割稻脱粒，一台收割机仿佛成了他一把手的巨型画笔，画出了观赏农业的绝美图景。我不能不承认这可真是一场视觉盛宴呀。
　　 享受这盛宴的，除了我，除了主人一家，还有一位留着雪白长须穿着旧式长衫的老教书先生模样的长者。乍一看，既不合时宜，又显出几分刻意。可我的视线一经聚焦，把他和一把手的东方红隔离开来，再一细看，唔，还满像那么回事儿，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此刻，只见他站在田头，一手捋着雪白而飘逸的一把美髯，一手在眼睛上搭个凉棚，看得很是投入。当一块田亩收割完毕，准备开赴另一田亩的间隙中，主人家和老者你一言我一语高声夸赞。一忽儿，老者走上前来，瞅着一把手空空荡荡的左边衣袖，拉着他唯一的手说：年轻人，得罪一下。不知肯赏光让我看看手相么？
　　 老实说，算命看相卜卦这类江湖术士的玩意儿，我和一把手是从来不以为然的。可这一次，一把手也许是出于对长者的尊敬，没有挣脱老人那只枯瘦修长骨节突出斑点密布而并不黧黑也没几条皱褶的手。半晌没吭声，没点头也没摇头。我想就算不信，看在老人这把美髯和这份诚意的份上，就破天荒让看一回相吧。于是乎，我不管一把手如何发愣，我替他点头加好，还给老人敬上一支熊猫烟，极力撺掇这事儿。
　　 接下来的事儿让我不得不从内心发自感喟了：从来草莽出高士，神机妙算在民间。不是吗？这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范儿的老先生好像也没怎么认真的一看，就出语惊人了：你老子和娘亲成亲多年无子嗣，直到中年半百才有了点动静。看来上苍非要给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就把一个健康聪明的你赐给了他们。你一出生，啼哭起来声若洪钟，就意味着不同凡响。可一看到你少一条胳膊，上苍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一不小心弄出了无法重来的败笔，遂悔恨不已，赶紧补救。这不，就这样生生把人家两条胳膊甚至更多的力气输入了你这条独臂，之前给你大脑输入的聪明劲儿自不用说，补救时输入你一只手的灵气还大大超过常人的两只手呢。
　　 事实表明，这力气加灵气还真给一把手带来了运气，或者说才气带来了财气。他和我一道指点江山勾画出来的宏伟蓝图，几年之后竟然部分地实现了：首先，他有了他的团队，一个多少也有些怪诞的名称：一把手农机作田公司。固然够不上联合托拉斯的档次，但好歹让他这一把手的名讳有了三重含义：一是个人称谓，二是公司名称，三是他真做了一把手——虽不是官场上某一级别的行政一把手，可毕竟是自己公司的一把手呀——对了，船叔，这就是你嗔怪我一开侃就把一把手说得云山雾罩的谜底哟——其次，有了凌寒我这中学物理教学全市标兵的加盟，城乡之间频繁穿梭，五年骑坏他两台嘉陵摩托，业余给公司机手授机械力学及农机使用维修理论课。第三，精兵强将络绎不绝投奔公司。几个因素一块发力，公司的战斗力能不棒棒的？耕耘、收割一体化的作业质量、效率、影响力能不杠杠的吗？至于作业市场份额，他的队伍遍布家乡所属地级市的农耕地块，当然，没有也无意形成行业垄断。同行业的竞争机制非但不被排斥，还让他倍加推崇呢。即便是本乡本土，他也不让它成为他那农机作田公司的专属领地，没人来，他甚至亲自出面从兄弟县、乡引进同行业的佼佼者，形成地头蛇和强龙之间新型的良性的竞争机制。当然，他们在外比当地的地头蛇视为更加厉害的强龙，亦是常态。但他始终恪守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古训，至少给地头蛇留出一块能吃饱肚子并积聚力量徐图发展的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