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夜降(小说)
“下车!”吼完,阿必的手拍击着计程车的玻璃和金属壳,完全把死气沉沉的夜晚都敲碎了。
雨很小,却一直在下,而阿必再次被扔到了路上。遗弃、流亡,还是在A市,一个陌生的地方。再次听到风声的时候,已经没有夜行者的灵魂在飘荡。
阿必的身体中有一种战栗的血液在流动,在这个空洞、萧索而冰冷的地带,想起那桩神秘的连环杀人案,犹是一个人行走之时,就会感觉全身的肌肉神经被一股粗壮的绳子束缚,再也无法动弹。阿必圪蹴在一个陌生而破落的公交车站,破落到站牌掉落,文字上结满了几层像蚕茧一样的厚厚的蜘蛛网。阿必闻到了萧索的味道,在两只手掌被黑的颜色侵蚀的几刻钟,依然没有感受到肉体上的刀绞般的痛楚。所以,害怕来自心底的未知。
云层中,忽明忽暗,紧接着,再次隐没了月光。而地表之上,几丛凋萎的乔木间,已经寻不出任何一只苍蝇和蚊子的影子,只见树皮像生了狼疮的皮肤一样正在一步步走向溃烂的边缘。看来,在一切都没有知晓答案的以后,回家也只有等死的可能。不过死亡在这里的概率已经达成了共识,无论免灾和祈福,均拯救不了怪力神与诺查丹玛斯的乐观的预言。不过在此无谓的想象之后,阿必的内心还是涌起了关于生存的契机。
眼前的不远处,正缓缓的奔跑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渐进、渐进,他已经看清了她的样子。一盘垂落的脏兮兮的长发,一张携带着迷茫的黑眼圈的脸,完全和阿必的模样一样。
阿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端地觉得面前的女子宛若幽灵一样毫无意识,亦或是那是行尸走肉而已。
“啊!”女子像飘走的女鬼一样,没想到相视一眼之后,就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怪叫,“黑死病来了——”
原来,阿必比他们更为惊惧。可在此之前,阿必还想过用一刹那的美梦来浇醒惛惛沌沌的男人和女人呢。
其实,在各自逃难的时候,每个人几乎卸下了沉重的伪装。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在这片荒废而没落的寰宇下,已经彻底丧失了关于精神艺术与思维创造的动力。之前卞成抽了一整包烟,一整包燃烧掉一座城市森林的废气,然后若有所思地对他说起过一个没良心的女人的事迹。从洗浴中心认识到结婚,女人可以有三四个名字来转变身份。第一次接吻的时辰,卞成甜腻地称呼她为甜心;给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卞成肉麻地直呼她为宝贝;等到卞成和结发妻子离婚,让这个新入驻的女人穿上服装店老板设计的最美丽的婚纱的时候,卞成终于唤她老婆。卞成带着她周游世界,带着她浪漫天空,女人很感动地为他脱去了衣服。一双性感而肉辣的嘴唇贴在卞成中年肥腻的嘴角,两股不同温度的器官贴合在一起,骤起了宁静而忘我的夜雨的音律。也就在A市崩溃的前夜,卞成胸中产生了无数次发火的可能,因为服装厂时代在一场罢工运动中彻底宣告结束;换之而来的是一场关于天灾地灾的更大的风暴,紧接着,女人悄无声息的失踪了。反正,用失踪一词好过卷钱逃跑好吧。
“我的银行账户里面再也没有一分钱了,这个狗日的臭婊子。”这是阿必听到的记忆犹新的一句话,从失落的卞成的嘴里说出来,也是合乎情理的。
想到这里,阿必的内心一阵抽搐,脸孔慢慢地从黑色过渡到铁青色,宛如一场濒临毁灭的精神意志的坍塌。仅是几分钟之后,阿必的意识慢慢恢复,继而露出轻松而艰涩的微笑。
“先生,您在思索什么呢?”阿必坐在废弃的公交车站,时而痴痴地发笑,时而又板起一张可憎的黑色的脸。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未知的哪个地方沉重地托起,像是从阿必的脚底发端,而带着一种魔性又迷幻的色彩。
很长一段时间,阿必不相信这种诡异的现象。当然,一个人从废弃的窨井盖里面吃力地爬出来,也算是对地表文化的一种深深的悔悟。在如实地目睹一个臭兮兮的满脸黑泥的男人从地面挣脱出来,直到露出一排白的不能再白的牙齿的时候,阿必顺着车站座排的后方向,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趔趄。
“你是谁?”阿必几乎扯着嗓门在对峙。
面前的男人全身被地下污水笼罩,肮脏的水液顺着全身的顺流方向垂直滴落,几乎看不清他先前的容貌。如果不仔细看,看着他爬出来的样子,阿必会天真地以为这是一条失散的蝾螈。当然,最能确定男人具有人体象征的便是独居磁性的从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和从他身后拽出来的一把断弦了的破二胡。
“我是谁,连我自己都忘却了。”像蝾螈一样的男人很自然地对答,“我从出生之时就被父母遗弃了,好在我自生自灭地活到了现在,着实是一个奇迹。”
“你是孤儿……”在这座浮华的A市出现这种反复无常的人伦灾难,对于阿必来说早已司空见惯,“那么,你何时学会了拉二胡赚钱了呢?”
“一个老乞丐。老乞丐唯一的艺术传授给了我,所以我成了一个小乞丐。我靠着这双漆黑的手指在天桥底下、碎石巷、城市角落卖唱,足足赚了60个年头的碎银子。”他说,“自打那天起,老乞丐赐予了我一个叫做‘小黑’的名字,现如今,我成了老黑。”
“这么说,在这里你是和我一样的流浪人?”阿必若有所思,嘴里反复出现的词汇太过空乏,就这样没有定调地对白下去,“你已经把生活当成了艺术,直到灾难降临的今天,你还舍弃不得。”
“灾难只是相对的,最惊骇的是人祸。”没想到刚说完,老黑就仰着头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就连额头上黑色的水珠子都滑落到脖颈的位置,汇成一道难看的暗纹。
“为什么?”
“你瞅吧。”老黑用沾满洿泥的手指指向黑魆魆的地面,刚还什么都没有的城市道路上,突然之间出现了一具具狼嚎哀唤的饿殍。他们曾经是各个领域的领头人,也有投机倒把的底层人。在饿殍泛滥的路面上,有娱乐记者拂过的灵魂在报道女性的隐私秘闻,有黑心富商飘荡的幽灵在吸食冰毒的幻象,有豪门贵妇牵着同样安乐死的贵宾犬的尸体在泣诉,还有一部分卖着狗皮膏药的城市人正啮噬着一群黄牛党的尸体。这已经让阿必彻底的惊惧,尸体贪婪着尸体,尸体在另一个世界居然压榨着尸体。
“他们……他们……是怎么了。”阿必说话已经结巴,由于出于习惯,还是从嘴角发出一句恐怖的回声。
“这是他们的常态,前生今世而已,从不需要惊讶。”老黑很平淡,不光是说话的语气,“他们从来就无视我的存在过,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天。我曾贴出告示说,我有两张开往吉檀岛的船票……结果呢,他们可以专门为了生存来巴结一个从来都不愿意巴结的乞丐的嘴脸,直到喊了我一声‘太爷’。”
“你欺骗了他们?对吗!”阿必说。
“不,我真的有两张船票,我从来很真诚。”老黑很自信,他说他离开的时候,自始至终抱着吉他。老黑也说,只有真诚的人从来不会得黑死病。
风玄高着,和夜一样玄高着。如果是以前,在路面上会纷飞一些簌簌脱落的腐烂的枫叶,如今,路面以外,是一群被绝望鸩害的丧尸在无助地哀嚎。也就在十五分钟后,阿必告别了车站,把一排干净的位置腾给了老黑,直到远处,阿必的耳畔一直能听出二胡在戚风中穿过的唯一的旋律。
阿必觉得有一种黑死病的时代已经到来,因为他看见路面的尸体毫无止境,他们脸孔和肢体的颜色侵占到地表为止。如果黑色素蔓延全身,势必就是灭亡之时。在飒飒的风声席卷着恐怖的黑夜的时候,阿必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远方的人儿
倾听远方的声音
夜幕降临的时候
没有饥寒交迫,没有病疫灾难
天堂在人间
天堂鸟,衔来一朵人间的昙花
……”
那是一曲肝肠寸断的乐曲,是老黑拉出的弦,在没有月光的寒夜里四处回荡。也许,这是一曲和《奇异恩典》一样的二胡曲子,会驱散最痛苦的感觉和病变。
路上依稀迷离的夜灯残照在这座荒废的城市,四周是空荡荡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分解腐殖质的满是微生物的黑洞里面去了。阿必幽幽暗暗地彷徨,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寻觅光阴的飞蛾,等待着一场救赎的扑火行动出现。但是,一切均是被失望和死亡包藏的鹤立与怪诞,蔓延无尽的黑死病还没等到地震的到来,就悉数匍匐在一堆乱石岗中,只剩下阵阵发臭的味道在继续发酵、扩张。
“卞成!”阿必的身体蹲下来,突然看见一个头发已经凌乱的中年男人赫然地躺在尸体堆上面的时候,惊骇地嘶叫了一声。
卞成还是没有逃离死亡,他的死亡时间停留在1999年12月31日的夜晚。阿必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却被他在一旁的死去的女人的手指抠住,死死地粘连在一起。是他的前妻?还是那个卷钱逃亡的洗浴女?这都与阿必没有任何关系。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在临死之前,手里一直拽着一张被撕毁殆尽的黑色的船票。看来,去吉檀岛的预言是真的。
“桃!”就在阿必转过身醒悟的一瞬间,回忆起的依然是那个十年未见、为其甘愿铤而走险的女人。如今,桃也许改了名字,是个结了婚的中年女人,有了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许,她还活着,在A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自己的出现,登上最后一班相聚的吉檀船。
天衔来了一丝雪花,雨没有了,变成简洁有力的寒冷的萧索。阿必开始奔跑,在一条饿殍腐烂的街道奔跑,他看透了失态的炎凉,在死亡来临的每一天、每一年,他都在祈祷着可以为自己编织一场可歌可泣的故事出来。所以,阿必的脚步停伫在那座熟悉的公交车站的时候,老黑的身影还是像一条脏兮兮的油滑的蝾螈一样,消逝不见。
阿必一个人站着,躺下。他看到了一条黑曼巴彻底侵蚀了自己的皮肤,无底的黑色在自己的体内翻滚、煎熬,又似无数只白蚁在啮噬着自己本就脆弱的灵魂。阿必绝望了,在黑死病吞噬自己的前夕,他亲临了最后一天那片恐怖又恐惧的黎明。一段时间后,他悠然地仰面朝天,头颅靠在地面上,正等待着一场山崩地裂的灾难的到来。
石头瞬间被托起、裂开,伴随着山呼海啸的声音,狰狞的啸叫把几棵残损的老槐树连根拔起,一同拔起的还有一座标志着市中心繁华象征的世纪酒店。但是,这一时分,到底都是过去式。
夜幕还在降临,其实世界很平静,热闹是假的,灾难也是假的,只有一桩连环杀人案是真的。
“我来了!从我逝去的灵魂的源头开始……”朦胧中,阿必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肚子里面沸腾,发出沉闷的太息。倏然之间,他彻底放下了A市晚报的版面,把车间里斑驳的红色血液拖干净,再也不留一丝痕迹。就这样的,继续点着一只带着桃色香味的烟头,很自然地把酒液倾覆在内心的惶恐之中。
这一页,这一夜,雪滴落了一抔凡尘。阿必还是躲在车间里打扫卫生,做着勤勉又勤恳的本职工作。在一个人都没有上班的黎明,他点开了收音机上的按键,黢黑的手指在同样黢黑的絮乱无比的女人的杂音中寻找灵感。
“2000年1月1日,晴,无夜……”阿必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双手合十,疲惫地靠坐在一把满身机械的硬椅上。接着,阿必睡着了,谁也没能叫醒他。
2016年8月8日星期一
你的中长篇小说很地道,有空再来拜读一番,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