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打鼠记(小说)
打谎话。外婆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知道。
我妈不让我说。芸芸说。
哦,你妈妈不让你就不说了,我是你奶奶。
说了妈妈会打我。
哦,你就怕你妈妈打,不怕奶奶我也打你呢?
芸芸委屈地哭了起来,鼻子一煽一煽。
外婆。我喊。
没你的事。外婆瞪了我一眼。
哎哟,哭起来了,鼻子还蛮高哟,动不动就哭呀。你以为一哭就怕你呀。外婆四下张看,那样子就是找竹鞭子。
看我不抽你,没王法了。外婆的样子很厉害。
芸芸哭得更厉害了。
你再哭,你再哭!外婆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再哭我真抽你了,你以为我不敢呀。
芸芸吓得真不敢哭了。
来,这个糖果给你吃,吃了就告诉奶奶,昨夜哪个叔叔进你睡屋了。
我不吃你的臭糖果,我不吃你的臭糖果。芸芸倔了起来。
哎哟,还挺有骨气呀,不吃是吧,不吃是吧,我叫你不吃,我叫你不吃。外婆真的很生气了,在屋里四下转。她是找竹鞭子。一时她真没找到竹鞭子,她气忿忿地把糖果往我怀里一塞,说:亮亮,你吃,她不吃拉倒。
糖果到了我手中,可以说我是一阵狂喜。我剥开糖果皮要往嘴里塞时,发现芸芸可怜巴巴望着我。我心软了,分了一大把塞给她。外婆一把抢过来,忿忿地说:她不吃,她不想吃,你塞什么塞呀,你吃,你吃。
芸芸又大哭起来。
有你这么做奶奶的吗?一个声音尖锐的声响起来了,是舅妈,她已站在门口,那担草篓还在她肩上。她气恼地把草篓重重地甩到地上,进屋抱起芸芸。芸芸哭得更厉害了,身子一抖一抖,受尽了委屈似的。
外婆与舅妈就这么吵起来了。舅妈厉声说外婆只亲外甥不亲孙女,偏心。外婆不断地强调她是外甥也亲孙女也亲,对谁都没有偏心。外婆的强调显然是力不从心,舅妈揪住眼前的证据不放:不偏心为什么糖果外甥有吃孙女没吃,外甥是好外甥,知道分给芸芸吃,你不是偏心,怎么会抢掉来?外婆招架不住了,把话头拐到别的事上去,说舅妈照镜子涂大宝,一个种田的女人,要这样妆扮吗?舅妈说照镜子涂大宝关你屁事,再说外婆抠门,结婚时明明讲好的买三十四寸大彩电,结果只买了二十五寸的小彩电。外婆说还不是为你们将来着想,欠下的债不是你两公婆还呀。外婆说到这似乎找到了理,说要说抠门你那边才抠门,三十二块大洋一块都没回。这似乎触到舅妈的痛处,痛哭起来,说我到你李家里做牛做马,还里外不是人,要受你这臭婆姥子欺负。外婆尖叫起来,骂舅妈你没资格骂我臭婆姥子,我是你长辈,没大没小的你爹妈少教养呀。吵架不断升级,互把对方尘灰角落里的不是都拎了出来。我和芸芸急得在那儿大哭,生怕他们会打起来。还好,她们只是吵,并没打起来。她们的吵架惊动了村里人,村里几个老人过来劝架。不知是老人的劝架有效,还是她们吵累了,就这么吵着吵着就不吵了。
四
这餐早饭吃得很闷气,外婆和舅妈都拉着脸,我和芸芸大气都不敢出。舅妈吃好饭,重重地把碗筷一放,扛着锄头就去干活了。舅妈真是个勤快的女人,吵了架也不使性子不干活。外婆吃好饭就收拾碗筷,追我们快点,语气生硬,显然她还在生气。洗好碗她去喂猪,喂猪原本是饭前的事,一场吵架担搁了,猪在猪栏里嗷嗷叫,抗议。喂好猪,外婆回到桌子边坐下,发呆。
外婆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什么似地,猛然起身,去灶背拿来火叉棍,在屋里砰砰敲起来。我好奇怪,外婆又发什么神经了。芸芸也好奇怪,悄悄地问我:奶奶怎么了?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很肯定地说:外婆是在打老鼠。
我想奶奶会发神经,都是老鼠惹的祸,包括方才与舅妈的那场吵架。
亮亮,你怎么不帮一下外婆打老鼠呀。外婆在喊。此时她在芸芸的睡屋里敲,敲得很重,每敲一下都是惊天动地的感觉,边敲边喊:瘴打你个老鼠,出来,有本事别躲着呀,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傻子都知道,大白天老鼠躲在洞里,那样敲,没用的。可我不敢违拗外婆,她正在气头上,惹了她,又会拿竹鞭子来抽我。我去外面拿了根棍子,跟着外婆的样敲。我敲得没那么重,有一下没一下,有气无力,纯粹是应付了事。外婆并不在乎我的应付,她全神贯注地敲,狠狠地,似乎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火叉棍上。芸芸也去拿根棍子跑进来,乐哈哈的。她把这事当作一件很好玩的事了。芸芸拿着棍子敲呀,发现墙角一个老鼠洞,有点惊喜地叫起来:奶奶,这里有个老鼠洞。有老鼠洞就打哩。外婆扔过一句硬梆梆的话。芸芸把棍子插进老鼠洞里,哈哈大笑。我说:外婆,这样没用的,老鼠都吓得不敢出来了。外婆一怔,直起身子站了一会儿,把火叉棍一扔,说:亮亮,芸芸,我们去赶墟。
这真是大好消息,墟上不仅好玩,更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到时外婆肯定要买给我们吃。芸芸更是乐坏了,欢呼起来:赶墟哟赶墟哟!
人太小就没用,没走多远,芸芸就喊累了,说:奶奶,我走不动了。外婆说:走不动你是不是想回呀?芸芸说:不,我想奶奶背。外婆说:你这小祖宗呀,你就是想累死我来,不累死我是不放过我了是吧。说罢就蹲下来。芸芸爬到外婆背上,冲我作鬼脸笑,得意洋洋的样子。
到了墟上,外婆果然买了东西给我们吃,娃哈哈,一人一瓶。我急切地扭开盖子,仰起来就喝,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口渴了。可这一喝就喝急了,要呛坏了,外婆赶紧拍我背:小祖宗哟,别喝那么急,没人跟你抢的。
墟上真的很好玩,摊位上,店里,东西好多好多,人也好多,大人小孩,眼花缭乱,我和芸芸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眼珠里。外婆却在一个卖耗子药的摊位边停下来。摊位上堆满了死老鼠。
买耗子药?来几包?坐在那儿的肥汉站了起来,殷切地问。
我买老鼠。外婆说。
老人家,我没听错吧?
没错,就买老鼠,多少钱一只?
你买几只。
就买一只,一只就够了。
你看着给吧。
外婆挑了一只肥大的老鼠,足有半斤,扔进蛇皮袋里。外婆提着老鼠,领着我们回村里,没有回家,直接走进陈友生家里。
五
陈友生是村里的篾匠,老婆去外面打工了,他在家中种田带孩子,空闲时间做做篾工活,好像没什么人请他上户做,只见他在家里编些箩筐、粪箕、草篓、菜蓝,扎扎竹扫把挑到墟上去卖。我家里的篾器基本都是他编的,好像舅妈特别喜欢用篾器,许多东西都有塑料制品代替了,她还是固执地用。有回我看到舅妈塞钱给他,他死活不肯接。
我对陈友生是有好感的。
他对我和芸芸好。不是一般般的好,而是非常好。见到我们两个总是笑容满面乐呵呵,好像我们两个不是小孩而是大人,必须用笑容来表示尊重。对了,村里那些大人,主要是老头老太婆,对我们这些小孩很不屑。他常买零食给我们吃,不像外婆那样小气。常会制作些玩具给我们玩,驳壳枪马刀剑弹弓等等。时常抱着芸芸扔沙袋,乐得芸芸惊叫呵呵大笑。骑着自行车,芸芸坐前面,我坐后面,在村道上兜风,日头在西山上,山是斜斜的,挂在山腰上的路是斜斜的,我们的影子也是斜斜的。
他会帮我们家干活。我们家的活,一般来说,外婆做家里的,舅妈做家外的。抢种抢收割时另外,外婆才要去田里干活。外婆那么老了,田里的重力活几乎是干不动,轻便一点的活也是笨手笨脚。田里有些活,舅妈也干不来,比如说犁地耙田。牛到舅妈手中就不听话了。舅妈几次试图自己干,结果田是耙得坑坑洼洼,深一处浅一处。陈友生说:算了吧,别逞能了,还是我来,这活就是男人干的。我家那几亩田,犁田耙地,此后由他包了。他不用舅妈吱声,就会算好时间犁地耙田,决不误农时。当然,舅妈和外婆也帮他干活。有些事是适合女人做的,比如说拔秧,女人就比男人快。他家拔秧的活几乎是舅妈包了。比如说晒稻谷,这样的事男人做简直是浪费,由外婆包了。我们两家的田紧相邻,一条引水沟为界,他家的在那边,我家的在这边,这样相互帮忙就很方便。抢种抢收时,外婆会叫我与芸芸一起到田边去。我们去田边当然帮不了忙,是大人怕我们小孩子出事,比如跌到吊坎下。去割禾是要抬打谷机的。这样的事舅妈不会去叫陈友生。舅妈抬前面更重的,外婆抬后面更轻的。外婆真的老了,就是这样,抬得十分吃力,没走几步脚,就喊着要歇息。这时陈友生就会不失时机地赶过来,用责备的口气对舅妈说:肖艳你也真是,怎么不吱一声,你婆婆这么大年纪,能抬得动吗?这回,是陈友生抬前面,舅妈抬后面,他们迈着轻快的脚步朝田里走去。外婆撵着我们两个跟在后面。田里割禾,打谷机是要拉动的。外婆与舅妈一人拉一边,要合到力来才能往前。拉打谷机外婆也是不行,她没力气。这又要陈友生来帮忙。陈友生不管在田里做什么事,只要见到舅妈站在打谷机边,就会快步走过来。挑谷子回家,这样的事本不用陈友生来帮忙,多有几担,外婆挑不起,舅妈可以多走几个来回。如果陈友生没有割禾,收工时直接过来挑一担走。如果在割禾,他会提前挑谷子回家,再转回来。我多次看见他替舅妈背柴火,不知道是顺路还是特意去接。多次看见舅妈拿毛巾给他擦汗。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嘿嘿地傻笑。
陈友生还是外婆的救命恩人。那天舅妈去上山砍柴火了,外婆走河西的荡荡桥,一脚打滑掉到河里去,幸亏河水不深,不然有十个外婆都没了。幸亏外婆做什么事情都要带上我和芸芸。她是怕我们两个出事,结果她出事了。我们吓坏了,芸芸直接哭起来。外婆在河里喊:亮亮快去喊陈师傅,外婆没法动了。我飞跑着去喊陈友生,他正好在家编粪箕。陈友生飞跑过来,背起外婆就往镇医院跑,据说是他没歇息,一口气跑去。事后舅妈感激了又感激,说:幸亏村里还有个大男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李南生还不把我埋怨死了。
外婆走进陈友生屋里,他正在扎竹扫把,满地的竹枝条竹叶子。他见到外婆进屋了,笑得很好看,赶紧端匹凳子,外婆也不客气,一屁股坐过去。
陈师傅呀,我有个事想问你。外婆说。
问吧,别客气。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让老婆出去打工,自个在家里呀?
嘿嘿,陈友生讪讪地笑了,我这不是要带孩子吗?
那可以叫你老婆呀。
不瞒婶子你说,老婆在家里,那是一分钱都挣不到。我这不是有门手艺吗,多少能挣点零花钱。
你也真放心。
放心不放心的,就那个样子,这不是没办法吗。
其实你可以叫你老婆回来,两公婆在家里多好哇,你有门手艺,又不是赚不到吃。
哎呀,婶子你这说的,一家有一家难处,两个赖子转眼就要去上初中了,那要花好多钱。这两间茅屋子,我也想翻新一下。别人都去镇街上做房子了,我在村里一间都做不起,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是呀,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若不是有难处呀,我家南山也不会去外面打工。
就是吗。
他们两个聊到这似乎是没话说了,出现了暂时的停止。陈友生起身,说要去弄点零食给我们俩,外婆赶紧说不用不用。陈友生做了下样子又坐下了,大概是一时间弄不出什么零食来,有的话,他是一定会的,而不是做样子,这点我坚信。外婆再坐一会,似乎是下了下决心,说:陈师傅呀,你是不晓得哟,昨天夜里我屋里进了一只大大的老鼠。
老鼠?陈友生嘿嘿笑了笑。
昨天夜里我没打到,气死了我,是跑到肖艳睡屋里去,死老鼠好刁呀。你说,半夜三更的,我怎好去媳妇屋打老鼠呢?气死我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哪个人屋里没有老鼠哟。
那不相同,那老鼠太大了太大了。
嘿嘿,陈友生笑得有点尴尬了。
你是不晓得,今天一早起来我就找老鼠打,我就不信,一直打一直打,就打不着它。唉,费了好多劲,你猜怎么着?
陈友生接着嘿嘿地笑,笑得有点不自然了。
打着了。外婆高声大气拖长着声说,样子有点得意。紧接着,她将蛇皮袋一提,死老鼠就落到地上:瞧,是好大吧?
陈友生脸上没什么表情了,有点僵。
外婆捡起一竹枝,使劲地抽死老鼠,一下又一下,抽得死老鼠一弹一弹,遍体鳞伤。陈友生坐在那儿,身子一抽一抽地,好像是抽在他身上。
一只死老鼠你总打着干吗哟?陈友生说。
我就是气吗,你不晓得,我总担心死老鼠会活过来,我多抽它几下下,它就死定了。外婆说。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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