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黑夜系列】青目
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城一直在想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平平淡淡,不算很漂亮,也没有太突出的美好品性,而且身体还有残疾,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却让阿城朝思暮想了很多年。具体是什么吸引了他,是她的美丽,她的优雅,还是她的沉静,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这些因素里单拿出某一点都不足以让他这样念念不忘,或许也因为那时有个叫青葱岁月的东西吧。
火车不急不缓,无关痛痒,车轮和轨道的每一次碰撞不带有任何立场,它们和阿城思想是完全不相通的,但却把他送往有她的城市。
促使阿城去找她的原因也不甚确切。或许是因为几次失败的恋爱经历,或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许对她的怜悯心,或许是心有愧疚,阿城想总得有个原因吧。但又一想,既然要去了,原因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去做什么呢?阿城真的不敢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也说不定,那一定会很尴尬。
这么多年来,浑浑噩噩,被世俗的东西占据了心神,当蓦然回首时,发现心里还存在那样一丝美好。或许这就是他要去找她的原因。找到之后呢?亲手毁掉心底仅存的这一丝美好,然后继续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阿城不敢想下去,也不想再纠结了。
近十年的时间,会发生很多事,也会遗忘很多东西。但和她有关的一切,阿城都舍不得忘却,时不时会拿出来回味一下,做各种思索和考量,每每会发现新的东西,衍生出预想不到的人生感悟。这次长长的归途,阿城一坐到位子上,脑子就自动跳到了十年前……
二.
那时的阿城还是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伙,相貌平庸,家境贫困,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药店做营业员的工作。
药店营业员这种工资不高,又相对清闲的工作,一直都是女多男少。在阿城上班的地方也就他这一棵小草。按说女多男少,他会很吃香,受到同事的青睐,实际上也真是这样。但对于一群结婚生子比他大很多的女同事来说,根本不能满足他的感情需求。她们谈论的是老公孩子穿衣做饭,这根本不会引起阿城的兴趣。
虽然同事们都很照顾他,让他干很少的工作,逗他开心,甚至经常旷工,他也可以准时领到每月不多不少的工资,但他感觉他是孤独的,缺少关爱的。
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复杂,就是一个简单纯净,能抚慰他心灵苦焦的女孩儿。这或许是他这年纪的男孩最大的也是最奢侈的需求。
药店的二楼闲置,为了节省房租,也为了看店,他被安排在二楼居住。在这个城市他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倍感孤独,似乎被隔离在尘世之外。
有段时间,他非常迷恋打电子游戏。只要一楼一关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去网吧,一直玩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浑身疲惫,双手空空,踩着路边昏黄的街灯回来。
回到住处,明明很劳累了,却久久不能睡去。他全身燥热,似乎有种不可排解的东西鼓动着他。他偷窥对面楼层亮灯的窗户,在若有似无,恍恍惚惚中,做一些青春的遐想。不知不觉脱掉身上的衣服,用右手有时用左手抚弄自己的下体,把黏腻的液体遗到地板上。然后疲累地呼呼睡去。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度过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春?
唉,阿城觉得这样活着实在没意思。或许,应该改变一下。就算变得更坏也没关系,至少让生活不要太平静。可是如何改变呢?这又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为了暂时的生活,似乎要忍耐一下。毕竟初入社会,百无一用,人微言轻。
第一次碰见她是在一个星光绚烂的晚上。阿城在网吧打游戏,突然感觉这样很无聊,于是结了账,在接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准备回住处。
他所在的地方是小城的开发区,那时候人少车也少,晚上十一点宽阔的马路就相当寂静了。他百无聊赖地走着,偶尔跑上几步,一切都透着那么的无聊。要是有个朋友就好了,最好是男的,说说知心话,唉,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路边的店铺大多关闭了店门,只有几家小超市还在招徕最后的生意。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突然映入他的眼帘。他看了看招牌,是一家盲人推拿店。
盲人?她真的是盲人?起初就是怀着这个小小的疑问,阿城心血来潮想验证一下。为了不惊扰到她,阿城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观察起来。她正要关门,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面孔不甚明确,穿着一身白色隔离衣。
推拿店规模不大,似乎就她一个推拿师。门店有两个门洞,一个门洞有两层门,里层是左右推拉的玻璃门,外层是卷帘门。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里面白色的床褥和同样白色的隔帘。和许多推拿店和门诊一样,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张人体针灸穴位图和一张人体解剖图。
她先在屋里整理被褥,收拾一些零碎八五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拿着一个够卷帘门的长柄钩子走到门外,准备关门。她不急着拉门,而是先把两个门摸了一遍,确定两个门的位置,查看周围有没有没收拾进去的东西和有可能妨碍关门的杂物。一切准备就绪了,她就用长柄钩子拉第一个卷帘门的边缘,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卷帘门被拉到和她齐肩的位置。她把钩子放在墙边,用手把卷帘门拉下,摸索着钥匙锁死。谁知一不小心,钩子被碰倒了。她摸了几把没有摸到,似乎有些心急。阿城此时也为她着急,但他不敢出声,怕她知道有人在窥视她。摸索了一阵后,钩子终于被攥在手里。她又摸索着走到第二个卷帘门前,如法炮制。关第二个门的时候,她似乎不放心,又把第一个门从新查看了一遍。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做这些事情或许只用几分钟的时间,而她却用了接近半个钟头。她没有了眼睛,她的手就是她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却没有那双眼睛灵敏。等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长舒了一口气,把自己关在卷帘门里。
此时阿城的心里很平静,也很踏实,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让他有些感动。
她真是个盲人!
或许做盲人也不错!看不见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有了这么多挑逗人心的诱惑,自然,欲望和需求就会很少吧。欲望和需求不多,痛苦不也减少了吗?
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盲人也会有他们自己的欲望和痛苦吧!谁知道呢?
三.
从此,每到晚上阿城经常会来这家盲人推拿店。他每次都不进去,也不惊扰她,只是单纯地看她打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看见她,心里就非常平静,烦恼痛苦无聊都烟消云散。若是来得晚了,她已经关好了门,阿城会感觉一丝失落。并不忙着走,要在她门前坐一阵子。
这天,阿城又来到推拿店看她关门。她好像有心事,这次关得不太顺利,总是丢三落四。关门的长柄钩子也被她踢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或许应该帮帮她!”阿城想。但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眼睁睁地看她费力地到处摸索。
“哎,你就这样一直看下去吗?”她突然说。
阿城吓了一跳,这是在对我说话吗?她虽然是个盲人,但她的脸确定无疑是面对着他的。
“你能不能帮我把钩子递过来。我是盲人,我看不到;你不是盲人,你应该能看到。”她又说。
阿城突然生出一丝羞愧感,内心似乎被瞬间洞悉。他连忙上前拾起钩子,交到她的手里。
“你是谁?为啥一直在看我?”她问。
“我……”阿城无言以对。
她的声音很好听,虽然话语中有责难的意思,但语调却很温婉。在这个年纪,阿城不被这样柔美的声音吸引,几乎是不可能的。
“进来坐坐吧!”她说。
阿城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随着她来到了屋里。
阿城局促地坐在一把杨木椅子上,看她给自己倒水。阿城想客气几句,但终究没说出口。
她看上去比阿城大不了几岁,面庞清秀,五官长得虽然一点不张扬,却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她的眼睛像在微笑似的闭在了一处,整个眼睛睫毛的纹路让人感觉她一直在笑。她的肌肤白皙光洁,内里肥瘦相宜的肌肉在肌肤上透出好看的纹理。
“你是在药店上班吗?”她问。
“你怎么知道?”阿城非常惊讶。
“嗯,作为盲人,虽然看不见,但我们的鼻子还是很灵敏的。你身上有一股中药味。”她笑着说。
“啊,真厉害。我都闻不到我身上有味。”沉默了几秒,阿城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看你的?”
“哈哈,从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起初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心里害怕得不行。但时间一长,没见你有什么动静,我感觉你还是挺善良的。”
阿城尴尬地笑了笑。
“你一直这么不爱说话吗?”女孩儿问。
“嗯,其实也不是。”阿城有些语无伦次。“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青目,青色的青,目就是眼睛这个目。你呢?”
“哦!青目?名字很特别。你叫我阿城就好了。”
……
从那晚以后,阿城隔三差五就会去找女孩聊天。女孩落落大方,说话也是心直口快。在她的影响下,阿城的话也多了起来。他俩彼此倾心交谈,有时一说就说到大半夜。
在阿城人生的低谷期,在最需要关爱和温暖的时候,一缕阳光撒了下来。阿城也渐渐变得开朗,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有美好。
阿城:“哎,你完全看不到吗?”
青目:“嗯,完全看不到。”
阿城:“哦,这太可惜了!”
青目:“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习惯了就好了。有眼睛有有眼睛的活法,没有眼睛有没有眼睛的活法。像我,虽然看不见不也可以正常生活吗?”
阿城:“你这是先天的吗?”
青目:“算是吧!我一岁开始失明的,那时候小,以为大家都一样,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是盲人。”
阿城:“那你还记得失明前看过的东西吗?”
青目:“我想说我记得,也特别希望我记得,可我真的记不得了。呵呵,你可以告诉我吗?”
阿城:“当然,你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
青目:“我听说天空是蓝色的,蓝色是什么颜色?”
阿城:“蓝色是蓝色啊,嗯,怎么说呢?蓝色看上去不刺眼,很舒服,感觉让人平静,呵呵,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青目:“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蓝色的。”
阿城:“哈哈,我是蓝色,我不成‘阿凡达’了吗?”
青目:“哈哈,你是阿凡达……如果颜色能摸到就好了。”
阿城:“我是蓝色的,你可以摸我。”
青目:“我才不摸呢,阿城变坏了!”
阿城:“我没有!但你真的可以摸我。”
青目:“哈哈,你看,你就变坏了!”
……
时间一长,他俩的心里彼此产生了依赖。这种感觉很舒服,但又让阿城恐慌,这难道就是爱情?我和她,可能吗?不是因为我是个健全人,我就比她高人一等,而是结婚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甚至是两个家族的事。结婚?对于二十岁不到的阿城来说,又感觉那么的遥远。如果不以结婚为前提,我又怎能和她这样暧昧呢?她虽然是盲人,但她却如此之美,我怎么能忍心玷污她呢?
但这种感觉是如此的醉人,让他无法拒绝。他需要关怀,需要有人吐露心声,需要安慰,需要让自己的爱有个落脚点。他有错吗?两个人彼此温暖,总比各自落寞要好,难道不是吗?
四.
阿城认识了个新朋友。他是隔壁的汽车修理工小四。小四长得不高,样貌也不招人喜欢。
小四是那种自我认同感很差,特别容易自卑的人。干什么事都没信心,总是把事情往坏处想。对于这个社会,他似乎永远带着恐惧和无奈,感觉自己太过卑贱,一辈子只能混迹于社会的边缘,永无出头之日。
或许,阿城也有这种迷茫,看到小四,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没过多久,他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阿城一同和他发牢骚,一同说脏话,也时常鼓励他,开解他,给他打气。在阿城的影响下,小四的脸上有了笑纹,不再那么消极了。同时,阿城的心里也感觉快乐。
他们会谈论女人。在他们这个年纪,对女人肉体的迷恋是不必赘述的。小四经常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来修车的漂亮女人,而招致老板的责骂。小四唯有不断地贬低女人,诋毁女人来压抑内心对女人的渴望。
一天晚上,不经意间,他看见了按摩店里的阿城和青目。他俩聊得热火朝天,不时传出两人开心的笑声。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青目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微微蹙起的眉梢,微翘的嘴角,干净的下巴,胸前的女性曲线……这些无不像磁石般吸引着小四的全部注意力。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青目,眼里闪着肉欲的光芒……小四知道阿城和青目的事以后,用酸葡萄的口吻调侃他。说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做按摩的女人都是妓女。
听小四这么说,阿城很生气,和他大吵了一架,差点还动起手来。两个人好几天没说话,最后小四实在憋不住了,主动示弱,阿城看他这么可怜,也就不再计较。
虽然言归于好,但小四的心里总是忿忿不平,感觉自己说的没错。
……
阿城:“青目,我有时感觉自己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