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流放之地(小说)
一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对周围的世界还懵懂无知,就像盲人一样生活着。虽然人人都说我长有一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可是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然而他们是没有必要哄我开心的,我只不过是个像寄居蟹一样的“寄居客”。我那时寄居在一个地主亲戚家,我没有赶上地主辉煌的时代,只赶在地主被打倒的时代,而被打倒的地主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初初到达姑爹家里,我并不知道姑爹是个地主,只觉着他的脾气古怪,他似乎并不欢迎我的到来。第一次跟随着他们一家去到他们那地方时,他一路上拉着脸谁也不理,连走路都不愿和我们走在一起,一个人气冲冲地小跑似的跑在前面,离我们远远的。
我们一伙人往前跟着姑爹连走带跑,引来很多好奇的目光驻足观望,以为我们是被城管驱逐的盲流般,而前面的男士好像跟我们是没多大关系似的,也是被驱赶的对象之一。
日头那么大,像火一样烤着这地面,也烤着我们一伙人,热汗像被开了水龙头似的,哗哗从头顶冒出又顺着地球吸引力往下淌着,衣衫湿了,裤子也潮了,可是姑爹仍旧大步流星地往前疾走,他的腿又长又细,宽大的裤腿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样,一直往前搧着,而我们短腿似武大郎般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跟着、跑着。
我看着姑姑略微臃肿的体型在费力地像扛着一只小羊似的跑着,看着她一只手牵着四岁的小表妹,一只手提着大旅行包,心里很是不忍,只觉着她前面的那个男人太不像话了,哪里像个男人的样子,丢下老婆孩子不管,丢下沉重的包袱不拎,自顾自地在前面快走,这样的男人姑姑为何要嫁给他呢?我对前面那个被称着姑爹的人没有了好感,确切地说,我对冷漠高傲的他一直不曾有过好感。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始终与我们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亲戚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唯独他与姑姑一家不参与我们的热闹,连坐都离我们远远的,像是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像是不相识的游客。姑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亲戚聚会神情严肃,他穿着浅灰色的一身西服,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领带,瘦而倾长的身子骨,透着骨感的倔劲。
他现在甩着手只管自己往前走,当我们汗流浃背地终于盼到他不跑了,也已经到公交车站了。
我这才明白姑爹一路疾驰原来是要赶乘去往F地县城的班车。他停在班车站点跟前严肃而又傲慢地仰着头,远远地用眼斜视着我们,眼里透着冷漠。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家人,而像是在看一些逃难来的陌生人。我们跌跌撞撞地在他面前站稳后,他不悦地说:“幸好车还没开,如果赶不上又要在这里耽搁一天了。”他的声音并不似他的外表那么伟岸高大,而似一只蚊虫般嘤嘤叫着。
姑姑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两个小表妹气呼呼地撅着嘴。
姑爹看着姑姑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样子,很是生气,说:“你的眼睛眯的像条缝,难看死了,你不会把眼睛睁大点吗?”
矮小的姑姑抬起头看了一眼姑父说:“太阳那么晃眼睛,眼睛怎么睁得开。”
“那你就闭着眼好了,不要跟我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我跟个瞎子在一起,要丢人你自己去丢!”姑爹边说边当真走开几步,离我们远远的。
我看着他们为这等无聊的事情争论,觉着很是无厘头,便站在一边去看其他前来乘车的人。
姑爹为什么这样挑剔呢?每个人在强烈的阳光下都会不自觉地眯眼,姑爹不知道这个常识吗?
我用余光扫视着姑爹,他很权威地抱着双手目空一切地冷眼旁观着来来去去的人,因消瘦而凹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站在车的阴影里躲着阳光。
我稀里糊涂地被父亲安排到姑姑这里,像一件被抛弃的包袱一样,他们每月往姑姑的钱袋里扔三十元算是了事。
可能是因为家里月月有钱寄来的缘故,姑爹对沉默寡言的我的态度渐渐缓和过来,常常问我家里的一些事。他问一句,我回答一句,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我和姑姑毕竟有着血缘关系,混熟了,也常帮她干些家务活,常和她拉呱一些闲话。有一天姑爹问我:“为什么和姑姑有说不完的话,和我却没有呢?”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这么无聊的问题,便沉默了。这还用问吗?她是我姑姑,她对我好呀,她亲切地对我,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对我,这距离是她把我拉近的,是她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跟她交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给她听。
姑爹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否则他不会幼稚地来问我,为何不与他交谈。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让我无法走近他,那就是他不该娶我姑姑,不该把我姑姑从遥远的漠北家乡带到这里来。对于他们的结合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曾坚决反对过,可是姑爹不知用了什么迷魂药来灌我姑姑,我姑姑竟然不顾家人的反对不辞而别,毅然嫁给了他。
如果没有那次红卫兵串联,他们也不会串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认识了。那时姑姑也才十七岁,跟我现在一般大。至于姑姑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地跟着姑爹跑,用爷爷的话说,就是姑爹会骗会哄会耍手段,而姑姑太天真幼稚。
爷爷不能够原谅姑爹把他最小的宝贝女儿给骗走,到死都没认这个女婿。
我带着家族的成见,自然也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了,觉着他很坏,不顾别人的反对坚持把姑姑骗走。
二
姑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应该是个怒气无常的人,他很爱生气,几乎见面的时候他都在生着气,他有时候气米饭里有石子咯着他的牙齿,他一边吐着嘴里的米饭一边问我们吃着石头没有,我们都摇摇头表示没有,也不知他运气咋就那么差,也许米饭里唯一一粒沙石老是被他给中奖。然而他是真吃到石头还是假吃到石头呢?是不是在挑姑姑的刺呢?是不是想和姑姑吵一架呢?
见我们都一致摇头,他不便再说什么。他毕竟是个老师,有时候还是会尊重大家的意见,不因为个人问题而大张旗鼓地吵闹。
米饭的问题算是告一段落,可是没过一会他就看小女儿月圆不顺眼了,嫌她吃饭吃得慢,他上纲上线地指责月圆说:“你看你吃个饭都慢死了慢,你将来还能干成什么事,不就是给别人当个下手打打杂混口饭吃!”
月圆莫名其妙地被骂,心里又怕又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心里惧怕发怒的姑爹就一边哭一边吃,眼泪鼻涕混着饭菜一起吃了下去。
姑姑虽然心痛月圆也不敢多话,只是拿纸出来给月圆擦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哄她别哭。
姑爹把月圆骂哭了,转而又发现大女儿花好在那里边吃边摇头晃脑,他的气又腾升起来,对着花好就是一顿臭骂,他厉声厉气地瞪着花好说:“你看你那样子,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贼嚯嚯的,人家还以为我没有教育你,以为你是死了爹的人,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二天不就是个捡垃圾的人!”
花停住了吃饭,低下了头眼泪啪唦啪唦地掉落在地上,姑爹见花好哭,又说:“批评你两句你就不愿意了,等你二天像个小混混一样,看那个会管你,我是你爹,我不管你莫非等着别人来管你,人家还以为我陈家的人都死光了呢!”
姑爹越说越气,花好越听越哭,最后忍不住放下碗筷站起来跑到自己住的里屋哭去了。
月圆见姐姐被骂她不哭了,我们也都低垂着头像犯了罪似的在姑爹的怒火下默默地吃着,我想即便是监狱里的犯人也不过如此这般带着深深的自卑用饭吧,而饭的味道又是什么呢?
姑爹也不知为什么总是处在焦灼不安的状态下,动不动就发怒,仿佛我们都是他的奴仆般。他几乎每天吃饭的时间都在喝斥花好和月圆,对她们俩的一举一动都严密地监视着,稍不如意他的话语就像狂风暴雨般劈打下来,他的语言总是像刀光剑影般犀利,让花好和月圆无处躲避,总是哭着吃着听着,实在无法忍受了,要么就摆筷子走人,而我和姑姑总是麻木地低着头,一边听他骂着一边吃着饭,比听到蚊子苍蝇在耳边嗡嗡叫还烦人。
也不知姑姑嫁的是个什么人?对于姑姑所嫁之人,难怪爷爷那么气愤,他原来是个有着先见之明的人,而姑姑则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三
偶尔姑爹也有心情好的时候,一到这时候,姑爹总是在花好和月圆面前讲他家里的事。
姑爹说,我们陈家在F地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富甲一方,家族里的人有去南洋开发的,有去泰缅的,留在F地的最后就剩我们一家。那时候我家有上千万亩的田地,有几百个雇农,有几十个家丁守着,有很高的炮台和许多枪支弹药,地下还窖藏着几十缸银元。
有一年一伙蒙面的山贼和我家的一个家丁串通在一起,把他家洗劫了一场。我还记得那年我才九岁,劫匪在半夜也不知怎么从守卫森严的院子进来的,把我们一家老小在睡梦中捆绑起来,把我们的眼睛都蒙上,逼我爷爷把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否则要杀了我全家。么么嗄,当时把我们全都吓住了,也不敢说也不敢动。那些抢匪牵着十几匹马来驮我家的东西,我听见很多马蹄的声音嗑嗒嗑嗒踏进我家院子后来又走了。如果不遭这场洗劫,我家的元气也不会受损。
“那后来呢?没报官抓他们吗?”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姑爹说:“那个时候都忙着打仗,那个管你这么多。”
“当时由于眼睛被蒙上了,我只记得那些人的声音,不是我们本地的人干的,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等到劫匪走了,我们家值钱的几乎都被他们拿走了。我爷爷带着人去追,连人影都看不见,也不知他们往哪里走了。我们家经过这场洗劫,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积蓄全被那伙歹徒给掳走,只有拿不走的地和房子在那里,后来我爷爷就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中去世了。没有几年,留下的土地和房屋,也在土地改革的时候分给了别人。房子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也从原先的房子里被赶出来住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那段时间我父亲天天被揪去批斗,后来他挨不过去就上吊自杀了。我父亲死了,埋在土里的爷爷也被那些人从坟墓里挖出暴尸荒野,说是要破我家的风水。”
姑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暴尸荒野,尸体早就没了,只剩下呲牙咧嘴的白骨躺在那里,随着白骨一起被挖出来的还有陪葬的一块巴掌大的绿莹莹的翡翠和四块黄灿灿的金砖。那些儿子们,把我爷爷的白骨抛弃在四周,把那些翡翠和黄金都拿走了。”
我又忍不住追问道:“这些稀奇宝贝,谁拿走的呢?”
姑爹摇着头说:“乱哄哄的一大帮人,到底是谁拿的我们也不知道,都不让你去看,那些儿子们就把坟给挖了。”
那他们是不是知道坟里有哪些东西,故意去挖的?我继续问道。
姑爹说:“那时候都兴陪葬,我爷爷去世时候的那些陪葬,还是我父亲专门用土地去换来的。那些儿子们比土匪还凶,连死人都不放过。后来我爹死了,就一张席子,根本谈不上什么陪葬,什么也没有,连棺材都有不起。”说道这里姑爹眼里含着眼泪,声音也哽咽了。
看到姑爹难过,我也跟着难过起来,觉着姑爹很是可怜至极。
突然姑爹又恨恨地说:“我母亲改嫁给一个所谓成分好点的贫农,等于是改嫁给我们家的敌人,一个妹妹也不明不白地就死在别人家里。”
姑爹愤填膺,眼里冒着仇恨的火焰。
“这么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憋屈着,我们陈家到我们这一代就这么完了,不是我没有能力,而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道这他突然止住了。
听姑爹摆这些陈年往事,我才知道姑爹原来是个地主。我想起电影里那些地主少爷们养尊处优的生活,对姑爹的童年产生了种种幻想,忍不住好奇地问:“小时候你是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每天穿着绫罗绸缎,还有很多侍女围着你转。”
姑爹苦笑了一下说:“我小时候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们家的生活比贫农好些,能吃饱能穿暖,没有被饿过,我们家里虽然有那么多家产,但还是很勤俭的,不会乱浪费。”
听他这么说,我觉着他小时候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
“姑爹是怎么读的大学,成为老师的呢?”我好奇地继续追问。
“后来,我在大学里教书的叔叔把我接了去,供我读完大学,因为成分不好又被分回F地,到这个县城来教书。我们祖上原本不是在F地,是从江浙一带迁移过来的。F地原本没有汉人,后来经过历朝历代的流放发配守边等因素,这里才慢慢有了汉人定居。”
“啊!这里是古时候的流放之地呀?”我睁大了眼睛。
“那你们家祖上是属于流放,还是发配,还是守边过来的?”
姑爹细细回忆着说:“小时候看过家谱,上面记载是为了守戊边疆被朝廷派来,迁移过来的。”
我心想原来自己是来到了古时候的流放之地,这地方会是《水浒传》里那个教头林冲曾经被发配过的地方吗?
四
姑姑家的生活过得很清贫,每天就吃两顿饭,早饭一般都省略了。就这两顿饭也常常是白水煮淡菜,搞个酱油沾水,放点干辣椒面。
我原本在家吃饭很挑剔的,到了姑姑家就慢慢地不挑了,见什么吃什么,像个饿鬼投胎似的。从来不沾肥肉的我竟然在梦里大吃,凡是肉类统统格杀勿论,梦醒的时候口角还延流着夜里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