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流放之地(小说)
来了半年后,我常常因营养严重缺乏而摔倒在地,对我莫名其妙的短暂昏厥,姑爹觉着好笑,常常因我无缘无故昏倒在地而哈哈大笑。他不仅只是笑我自己摔跤,对周围所有人的不幸都会沾沾自喜,比中了奖还要高兴。比如邻居家晒在外面的被子被雨淋了,他也要回家说笑半天,再比如某位同事得了癌症他也要欢喜一场。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他喜欢的,他总挑剔这个又挑剔那个,在家里没完没了地议论别人的是非。
那时我也并不知道营养不够时人会昏厥,也不知道自己有营养缺乏性贫血,只是经常感到头昏眼花,眼前一冒金星就会自己倒下去。
在家的时候家里喂养了一群鸡,母鸡们下完蛋总是此起彼伏咯咯叫个不停,生怕你不知道它下了蛋似的。家里的鸡窝里随时都有五六个热乎乎的鸡蛋在等着我,我常常趴在鸡窝前探进毛蓬蓬的头,用火钳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从鸡毛和鸡粪中扒拉出来,煮鸡蛋吃。
来到姑姑家,他们家除了大米和苦菜外就没有什么可吃的,鸡也没养,猪也没养,更别说连只小猫了。
姑爹虽然每天都骂着花好和月圆,但是他很爱他们,所以花好和月圆有姑爹像母鸡般护着喂养着,似乎不缺乏营养,也不会昏厥,反而胖乎乎的,像两只可爱的小肥猪样。
姑爹很爱钓鱼,总是把钓回家的指头大的鲫鱼用水煮了,把上面的肉一点点剥给花好和月圆吃,自己就喝点剩下的鱼汤。他有时心情好点时也会问我喝不喝,我看见那些小鱼睁着可怜的小眼睛在望着我,便没办法去凑近它们,更不要说喝它们尸体煮出来的汤了。
姑爹也常常买些少许的麦芽糖回来,用筷子夹着在火上慢慢烤给花好和月圆吃。那些麦芽糖在火的温度作用下会慢慢变软,像丝一样垂下去,可以用筷子缠绕起来。花好和月圆每人手中举着一块热热的麦芽糖在幸福地吃着,等她们吃完了,姑爹便把残留在筷子上的已经冷却下来的一点点麦芽糖细心地添吃个干净。
姑爹偶尔也会买只旋鸡回来让姑姑炖上,临到吃的时候,他就会首先把两只鸡腿和鸡胗分给花好和月圆,剩下的便是我们的。我从小在家吃东西刁惯了,自然不屑于吃他们挑剩下的,便一口也不会去吃。
四月的时候,有次姑爹从外面买回来十只雏鸭来喂养,大概是想改善生活。姑爹每天都会在门前的那棵木棉树下为这些新生的雏鸭们刨蚯蚓,土里的蚯蚓很多,一锄下去就是七八条,那些雏鸭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有时候不等锄头落下,它们已经先跳进坑里去了,一不留神就连它们的小脑袋也一块挖断,当真是鸭为食亡啊!
十只雏鸭长大的也就剩四只了,因为天天有蚯蚓吃,所以这些雏鸭长得很快,三个多月就长成了成年鸭子。
姑姑和姑爹觉着已经喂不起它们了,于是就把它们一起全杀了。
四只鸭子装了满满一盆,愁坏了姑姑,怎么吃啊,谁也不会做鸭子,干脆拿一只像炖鸡那样炖了,其余的三只则被放到七月的太阳底下去晒成鸭干。
我看着姑姑干这等没常识的做法心里直摇头,知道要坏事的,权当她做个考验苍蝇是否食素还是食荤试验吧。
我一直不敢走近那三只悬挂在太阳底下的鸭子,看也不愿去看,躲得老远老远,连那旁边的直路也不敢去走都绕开了走,像是有三个怪物在那里。
后来到了晚上姑姑叹气说:“哎,晒不成,我都扔了。”
晚上炖的鸭子我也没法吃,想想都恶心。
五
我瘦骨嶙峋的像跟杆子一样每天垂着头去上课,上些什么内容我一概不知,老师都是南方人说着南方话,我哪里听得懂。就连表妹有一次难过地告诉我说,她的伞“打失”了,我也没听明白,我说打湿了拿到太阳下晒晒不就干了。表妹跟我急,一个劲地使劲跟我连说了几遍“打失了。”
后来看我还是不明白,转换了一种方式说,打失了就是没有的意思,我心想这南方话和北方话不是一个母语吗?
老师说的话又快又急,像在说外国语,有三分之一我连猜带想地明白了,有三分之二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我连老师的话都听不懂,我还听什么内容呢。有一次月圆得意地说她有“偶”颗水果糖,我问她“偶”颗是多少?她说“偶”颗就是“偶”颗。花好毕竟年长些,就伸出五个指头说,就是这么多。我才明白月圆说她有五颗水果糖。
我说的话他们谁都听的懂,而他们的话我常常听不懂。好在姑姑和姑爹都是教授语文的老师,有些普通话的底子,并且也正在学校向学生们推广普通话,所以沟通并不是问题。
除了语文课稍好些,其他课我就傻了。
有一次去做早操的路上,我与班长走在一起,我突然有了一个想入团的想法?可我不知道班里的人是怎么看我的?于是我问班长:“我在你们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同学?”问完之后,我便很期待地望着班长,以为她能准确地说出我忠厚老实的本性。班长深思熟虑后说:“你看上去‘狡’得很。”
班长的回答很是出乎意料,我不属于忠厚老实的一类,而是属于狡的一类。
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词,我一时蒙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追根刨底问班长:“‘狡’是什么意思呢?是好呢?还是坏?”
班长想了想解释说:“‘狡’就是狡猾的意思,属于不好也不坏。”
我自讨了个没趣,很是不服地问她,我怎么狡呢?我不狡吗?我在班上又没惹谁?又不坏。
班长说:“‘狡’在我们这里就是‘狡’的意思,不是坏的意思。”
跟她真是扯不清。
她一个“狡”字,让我打消了入团的想法。
我有些灰心丧气,在班长眼里,我不好不坏,也就意味着我入团是没有希望了。
班长的一句话,让我在那一天都纠结着。
哼,狡猾,我在心里冷笑着,暗想我狡猾吗?我觉着我跟狡猾根本就不沾边,我一直像水牛一样勤恳地被驱使着,一直身不由己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心想你不说我老实憨厚便算了,干嘛用这么个贬义词来形容我呢?我在什么时候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呢?我寻思着,我老老实实上课下课,不打骂同学,也不欺诈同学,我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狡猾的呢?不光是在学校我老实的近乎愚蠢,就连在姑姑家我也是本分地帮着姑姑做家务,不敢有任何偷懒的行为,在家被母亲惯坏的我,从来不做任何家务活的我,却在姑姑家里什么事情都做,跟个保姆似的。
我这样老实憨厚的人怎么算上“狡”呢?我实在是想不通。莫非我这个老实憨厚的人长着一张狡猾的面容?我想到那些长着鹰钩鼻子,三角眼,一双眼珠贼溜溜四处乱转的那些狡猾的人,难道我也长成这样的吗?班长的话令我坐卧不安,有很长时间都悄悄把姑姑家的那面镜子偷藏到被窝里,一有时间就照自己,对着自己的面容细细琢磨,不过镜子里的那个小姑娘还是满漂亮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跟个美女也差不到哪里。看着自己这副还对得起别人的脸,我很是满意,对班长的话也就不以为意了,她一定是嫉妒我长得漂亮才会那么胡说罢了。
六
在班里也并非全是南方同学,也有个别厂矿子女在这所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书,跟我坐在一起的同学就是一位厂矿来的子女说着一口普通话,还算抚慰了我。
同桌的她名字叫着蓝馨。
有一天,才上课我发现她自己坐在座位上就笑了起来,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看我莫名其妙地看她,就边笑边对我说:“你看,他又在看你。”
我按照她示意的方向看去,那边好好地坐着一位面带笑容的男生并没有往我这边看,而是自顾自地低着头翻书看。
第二天蓝馨又自己一个人在那笑个不停,见我不解地看她,她就边笑边对我说:“你看,他又在看你。”
我问:“他看我干吗?”
蓝馨说:“他可能是喜欢上你了。”
我听见蓝馨这么说,很好奇地去看这个所谓喜欢我的人,然而我却看不到他在看我。
他叫方程,就像一道数学题摆在那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看我,为什么又会爱我。他是怎么爱的呢?我对这个爱我的他好奇起来。
蓝馨几乎每天都指使我去看他,可我总也看不到他是如何喜欢我的,甚至连他看我的眼神也没见过,更不要说他如何爱我的。
我本来还没醒水,对男孩子也很麻木的,但是在蓝馨一次又一次的诱导下,我就莫名其地妙地注意上他了。
他长得相貌平平,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的人就是他,一副大众脸,他难道就是蓝馨所说的那个喜欢我的人吗?
蓝馨每天上课前老让我看他,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看他了,后来蓝馨不喊我去看他的时候,我也不自觉地会去看他。就像看一道风景似的,这风景在别人眼里或许了无生趣,可是在我这里却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象,他的笑容开始像雨露般滋润着我,使我寄居在黑暗里的心有了亮光,他就是我的阳光。
我发现方程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不像姑爹和姑姑那样每天都紧绷着脸生活着。在那个每天充斥着愤怒咆哮的家庭里,笑容似乎已经成了奢侈的一种渴盼。
方程脸上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我等不急他来向我袒露心扉就“心照不宣”地也喜欢上了他,这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啊,我想,他喜欢我,我也看上了他,我们之间彼此喜欢看来是没有障碍了,接下来就是等我们都满十八岁都毕业了,然后就可以正式恋爱了。甜美的感觉在我心里荡漾着,我想起了拇指姑娘最后变成花仙子跟花王子在花丛中飞舞爱恋的情景,忽然觉着自己以后也会像拇指姑娘那样变成那个花仙子,而方程就是未来的那个花王子。
结果总是令人想入非非,令人十分向往,也令人十分陶醉的,但是过程却如拇指姑娘所经历的种种艰难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好差事,跟中了巫婆的魔法一样,被诅咒了,像在炼狱里备受煎熬一般,身心俱焚。
我被方程这邪恶的巫婆给施了魔法,一经爱上便掌控不了自己,像失心疯般地爱上了他,茶饭不思,像病人一样萎靡不顿、神志恍惚,每天对方程朝思暮想着,完全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不仅吃不下还睡不着,每天以看到他为己任。我在干什么呢?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痛苦不堪呢?早知如此,我当初又何必去注意他并喜欢上他,以致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很想退回到原来那个灵魂安静的我,可是方程就像魔鬼一样潜入到我的心灵里,在那里兴风作浪,搅得我不得安身。
我觉着很羞愧,自己才刚刚满十七岁怎么会对一个男生有这样的相思呢?我一点也不敢向他表达我的爱意,只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
是蓝馨把我引入地狱之门,把我逗疯了,让我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一个原本跟我毫无关系的人,一个后来才醒悟过来对我没有半点想法和感觉的人。
蓝馨把我引进爱情里,把我初恋的原始情怀给勾引出来,自己又跑去注意后排的一个男孩了,那男孩是付小斯。
她的心思转移了,不再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傻笑,也不再去看那边的方程在做什么,也不再勾引我去注意方程了。
七
蓝馨总是给人以含情脉脉的感觉,一双凤眼从来都毫不含糊地含着娇羞羞的笑容,看谁她都这样,似有万种风情在她那里飘荡,就像南国风和日丽的海滨,透着蓝茵茵的光在诱惑着你一样。
不久她就成了班上男生们追逐的对象,可她心里却老想着付小斯,老在我面前提起付小斯的一举一动。我对付小斯没有任何感觉,他不过就是班上年长一些的一个较成熟的男生罢了,哪有我的方程那么让我着迷呢?
有一天蓝馨在座位的抽屉里发现一张字迹漂亮的纸条,这纸条很新也很干净,上面写着:今晚七点在学校后面的河滩见。没有署名,像是那个特务留下的接头暗号,神秘异常。
蓝馨拿给我看,我看那字写得很不错,不觉地有些欣赏起来,是谁会写这么一手好字呢?
我以为蓝馨不会理会这样的不知深浅的约会,可是快到放学时她对我说:“今天吃过晚饭我来找你,你陪我去看看是谁?”
我觉着蓝馨的胆子真够大的,万一是坏人怎么办,晚上七点太阳都已经落山了呀?碰到坏人我们怎么跑?
蓝馨见我不说话似乎看出我的顾虑说:“没关系,只是看看是谁,看见了我们就跑。”
蓝馨的好奇心被这张神秘莫测的纸条给点燃了,我看在朋友的份上答应了她,我们俩什么时候变成朋友的?我也不清楚,只觉着自己和她臭味相投,便在心里认她做了朋友。她对于我这个举目无亲的人来说就像是高山流水,是我精神上的一幅画。
吃过晚饭,六点半时,蓝馨来了,我看见她也很会意,就跟她走了。
夜幕在最后一抹夕阳的迎接下缓缓地到来,树影暗了,房屋黑了,点点的灯火渐渐点亮起来,风也随着夜幕的降临悄悄来到我们身边,吹拂着我们两个涉世不深的女孩。
我紧张地跟随着蓝馨,不由地抓住她的手,随她一起往校园背后的那条河沟走去。
河沟很大,是山洪爆发后冲刷出来的一条干沟,里面没有水,满是石头。蓝馨弯腰捡了一块石头,看来是为了应付不测,我暗想你何必冒着可能被侵害的危险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呢?为看一个陌生人,这也太不值了吧?万一我们斗不过他,被他杀人灭口怎么办?我满脑子都幻想着那个可能出现的坏人,甚至想象着他长着一副杀人犯的样子,内心恐惧而不安,紧紧抓住蓝馨的胳膊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