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流放之地(小说)
没有什么比这自然更好的了,像一付灵丹妙药暂时抚平了我失恋般的沮丧,让我忘却了所有与同学们欢聚在一起。
我忍不住地唱了起来:“再见吧,亲爱的朋友,我们将分别在各个地方,可能在无边的边疆,可能在遥远的漠北,可能在美丽的三月三旁……”
我把在漠北学来的这首歌编在这里,这首歌我早就教过班上的女生唱过,所以她们也都跟着我一起唱了起来。嘹亮的歌声如百灵在欢唱,大家群情激奋,仿佛压抑许久的心灵终于绽放般。
付小斯挎了个海燕牌黑白相机不停地为大家照相,我和蓝馨请他为我们照了好几张。
这天全班都打破了男女生不说话的格局,破天荒地放开了,随意地说着。
回去的路上,付小斯非要帮我拿东西,还采了一捧野花给我,我觉着这同学还真不错。蓝馨看见付小斯拿花给我,悄悄对我说:“咦,他咋拿花给你呢?是不是他看上你了?”
我说:“他采了花没地放,拿到我这,你没看他一直给同学们照相,手没得闲吗?”
蓝馨没说话了。
十二
毕业那天,蓝馨告诉我说:“方程要到边境上守防,同去的还有付小斯。”
我问蓝馨:“他们要去多久?”蓝馨说:“可能是四年,也许更久。”
这消息像晴天霹雳使我顿时绝望了,我茫然地问蓝馨他们什么时候走。
蓝馨说:“下个星期八月十号早上十点就走,在县城的电影院门口欢送他们光荣参军。”
方程就要远离F地县城,我惶恐不安,像只焦躁的要抱窝的母鸡般,蹿上蹿下,不知如何是好?我思量来思量去,后来悄悄地跑到百货商店里,做贼一样偷偷地把身上仅有的三元钱拿来买了本笔记,我准备在他走的那天送给他做个留念。
我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不知该如何见他一面,怎么见,怎么送这本笔记本呢?
好在我已经知道他哪天走,从什么地方出发,我便把希望留在了那一天。
那天终于到来了,一大早我就醒了,生怕会错过送他的时间。我拿着头天写好字的笔记本,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等待着时间的到来。我从六点等到九点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反复地推翻自己,反复地在送与不送之间徘徊。我去了,他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像那天那样冰冷我吗?万一他不要我送的笔记本咋办?万一他有心上人送他怎办?万一他不理我怎办?
我的初恋之人要走了,我却躲在家里痛苦万分,悲伤的眼泪不只一次流落下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和我分担。我懦弱而又胆怯,一个人在房里纠结万分,心里满满的都是方程,他那么不起眼那么平庸,而我为什么会割舍不下他呢?他是什么时候变的比我自己都还重要百倍,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爱我吗?他是蓝馨口中那个频频看我,爱我的人吗?我仍希望蓝馨说的都是真的。
时间就像飞轮一样走过了,过了十点,我躺在床上想着方程,想着他穿着军装的样子,想着他带着红花的样子,也许他并不想见到我,也许他跟蓝馨见到马世杰一样见到我,除了厌恶,也许什么都没有。我就在心里自个默默地爱着他吧,不要扰乱了他,不要让他看见可恶的我,让他高高兴兴地去吧。
我泪流满面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强烈地想去看他一眼的心在排山倒海地翻腾着,我怕他的不愿见我,怕自己的出现会令他不悦,怕他临走前的荣耀会被我败兴,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与他的一别。
方程走了,带走了我全部的希望,我失魂落魄地留在了F地县城,傀儡般地来来去去。
我的初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放在这流放之地,在有着愤怒地主的环境里开放了。像狗尾巴草似的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自己以一个人在那里开放,没有蜜蜂,自然也就不会结果了。
我为了方程留在了F地县城,留在了每天都怨气冲天的姑爹家里,留在了没有欢声笑语的姑姑身边。姑爹就像强悍的狮子那样统治着这片荒草凄凄的家园,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围在他身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咆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咬人。
我忍受着初恋的单相思,忍受着严谨苛刻的的生存环境,黑夜的感觉越发地深沉了。
方程走了,带走了我的一切。
我在无望里挣扎着,看不见明天,看不见未来,一切都已成空,我为了方程把自己抛在这流放之地,无助而又孤独,我开始想远在漠北的家,想我的父母姐弟,想漠北的一切,这思念家乡的忧伤一天天膨胀着,我只有用哭泣来表达自己。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哭着,一天又一天。
我听见姑姑他们一家出去了,又回来了,回来了,又出去了。
没有人来问我,为什么要哭泣,为什么天天躺在床上,我就像被他们遗忘了一样,就像不存在一样在这个家里。
我哭泣着、伤心着、孤独着,想着我遥远的家。
姑姑和姑爹带着花好和月圆去逛街去看电影,自从姑爹闯进我洗澡的房间后他变了,变得温柔祥和,也不骂花好和月圆了,甚至还好心情地陪着姑姑和花好月圆去逛街去看电影。
后来见我一个星期不吃不喝老是这样,姑姑心软了,她像慈母一样为我煮来一碗面条,上面放着一个油煎的荷包鸡蛋。
十三
留在F地的我,留在流放之地的我,很快就参加了工作。
和我一起考上工作的还有班上那个笑话我问男生“精”字的女生木果,我们俩都被录取在同一单位。在正式上班前,我们参加了体检,体检时我们十几个被录取的女孩都毫无尊严地被要求检查是否属于贞洁烈女。我心想,这招工又不是招烈女,干嘛这样不尊重人呢?尽管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的隐私,然而所有的女孩都没有反抗的意思,规规矩矩地排着队顺从了体检医生的安排,我无法又想要得到那份工作,早点独立不要再拖累父母,也只得跟在后面等着被别人扒皮。
体检结果除了木果不是处女,体检不合格外,所有女孩子都是处子身,体检合格,被单位给正式录取。木果被单位刷下去了,还被大家议论纷纷。我心想,木果这么个老封建,连我问男生一个字都要笑半天,怎么连婚也没结,就有了男人呢?这不才毕业嘛?住校的她是怎么和男人厮混上的呢?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呢?我忍不住好奇地想。
莫非她那个时候已经浮想联翩知道了“精”字的其它含义?而不单单把它看成是一个字而已,所以才会发出那么持久的古怪的笑来。
十四
工作的单位就在那条铺满了青石板的正街上,两边排着烟熏火燎般漆黑低矮的木楼,木楼上细小的窗格像用了几百年的样,墨黑的已经很是看不清原来的面目,只有些许的微光撒进去,黑暗潮湿的里屋就在虚着的凹槽的木门缝隙间隐约地显现出来。家家户户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有些门口有穿着对襟长褂的脸上布满折子的老人孤坐在那里,在阳光下等待着时光的流逝,像一只只老去的乌龟弯曲着脊背趴在那里,眨巴着充满眼屎的混浊的眼,偶尔漠然地抬着头望着我这个过客。这些沧桑的老人令我暗暗吃惊着,不知他们何以衰老成如此模样,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般,难道人老了都如这千刀万刻般的模样吗?那我宁肯不要老去,但我能挡得住飞逝的时光吗?
老人们头上发鬓里的银簪或玉簪早已磨损的不成样子,初时的美丽是无法看见了。她们绣花的拳头大的尖头小鞋在紧裹着的或藏蓝或黑的裤脚下,像两个花粽子般饱满足实,伸在那里不像是脚倒像是一对对鲜艳的刺绣艺术品摆在那里展览。
有些门口除了几串红红的辣椒、几串黄黄的包谷种子、几串干蒜外,就只有一条狗或一只猫趴在那里一边守门一边晒太阳一边混日子了。
我穿过街巷,就像穿过古老的街道,那些繁花似锦的耀眼的三寸绣花裹脚,那些镶着绣花对边锁着盘扣的青布长衫,那些扎着裤腿的藏青色宽裆裤子,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像走进时光的那头,走进远古的中国历史里。
被踩磨的像玉一样光滑的青石板在我嗒嗒的脚步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时刻提醒着我,我还活在当下。
烧饵块的香味在街头飘散着,那一缕香味鼓动着我去寻找它们的踪迹。
“多少钱一块?”我问。
“八分。”对方用F地县城的方言拐着长长的弯说。
我摸出八分钱卖了张烧饵块心满意足地离去。咸酱裹着清淡的米香在我如饥似渴的摧残下很快没有了,我把它又都贡献给了我的肠胃。
上班的感觉真好像混日子一样悠闲悠哉,有经验丰富的老同志顶着,你只需打个擦边球就行了,比如打扫一下办公室,给老同志倒杯殷勤的茶,看他们在那不愿放手地辛苦工作就行了。实在无聊你还可以窜到街上去逛逛,或者再吃碗热乎乎的米凉粉也不为过。
老同志们总是笑呵呵地像包容自己的孩子一样包容我,我的任务就是陪他们一起去各家单位走走,了解一下企业的经营及纳税状况。
十五
街上,时不时有些疯傻的人在窜动。其中有个系着红头绳,扎着乱蓬蓬两条细长辫子的四十多岁的妇人,随时敞露着胸怀甩耷着一双下垂的奶子,她带着这副模样时不时会嬉皮笑脸地突然出现在街上。她憔悴而又瘦小,微微弓着背,东游西晃地像个嬉皮士一样走在大街上,看看这又看看那,也不管人们是否躲避她。她常常对那些行走的漂亮男人进行突袭,或捣人家的屁股一下,或趁人家蹲下买菜的时候摸一下人家的脸,干完她就嘿嘿笑着跑开,像一个小孩在跟别人躲猫猫似的。她在这街上时而失踪一段时间,时而又出现一段时间。
单位的老同志都十分同情她说”这个人这辈子造孽得很,经常被那些乡下男人悄悄搞去生孩子,生完孩子了又偷偷地把她扔回来。到底谁把她整走的,她也从来不清楚,问她她也说不出来。她每次生完孩子回来都又白又胖,回来过不了多久没人管以后变得又黑又瘦,然后过一久她又不知道被那个弄回家一段时间又被塞回来。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那么缺德,连个智障的人都不放过,只把她当成一个生育的工具,既然接去了就好好养着她嘛,何必让她成天在大街上疯疯颠颠像个花痴一样,专门逗男生,也不知道她这份人给别人生过多少小娃娃?”
除了这个年长点的,这街上还有个穿戴整齐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像失心疯一样,每天只在一段固定的一百多米的街上反反复复慌里慌张地低着头走着,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着,自己给自己说话,从来不管不顾也不看身旁的行人,仿佛这满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来来回回地窜着,像只要下崽的老鼠般,又像是有很多心里话无处述说,只有自言自语了。他们说她是街东头巷尾的那个雕刻印章的毛师傅家的第二个女儿。早几年因为家里反对她和一个农村的相好结婚,她就成了这样,她和那人谈了几年,感情特别好。后来那人结婚了,她也嫁人了,可是她结婚没有多久又自己跑回来,就成了现在这样,虽然不扰民但也不正常了。
一天我跟师傅从某个单位调查免税问题回来,发现门口坐着一个衣不遮体的很脏的男青年,我一眼扫过去,赶忙又把视线移开,可是我还是看到了他的整个下身完全暴露在外面,见他这般模样,师傅呸了一声走进门去,边走边说:“恶心!”
这男青年的脸虽然很久没洗过的样子,但面目还能认出来,而且看上去还很面熟,在那里见过,我忽然想起这是姑爹教过的一个学生。
见他的那时,他已经出现病况,全身轻轻颤抖不能言语。那是一天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地照耀着,花草树木都被晒的懒洋洋的。他杵着一根细细的树棍从水井的那头找到姑爹家里,见他跨上门前的阶梯,我慌忙进去把姑爹喊出来,姑爹出来看到是他就对他笑笑问他好不好,他用手指指画画呜噜呜噜地想对姑爹说什么,但又说不清,姑爹看他说话口齿不清,就转回书房找出一根红色的粉笔给他,他颤巍巍地地艰难地接过粉笔在门口的地上写着:我想上学,我想读书。他的字迹像他本人那样清秀携永,可是俊秀的他又怎么变成这样呢?我见这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成了这样顿时心生怜悯,难道他家里的人不支持他,不满足他上学的心愿,他才气成这样吗?
姑爹递了一根烟给他,他感激地接过,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了起来。姑爹对我说:“这是我以前班上的一个学生,很爱学习,成绩很好,高考时志愿填高了,就差一分没被录取,也不知现在为什么会病成这样。”
他在姑爹家门口坐了一会,喝了一点我端给他的水,抽完烟又晃晃荡荡地像筛糠一样走了。
他走了,姑爹似乎也很不平静,一个劲地摇着头遗憾地说:“他以前很聪敏的,人也长得好,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也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年纪轻轻会变成这样,唉!”
感叹完,姑爹望望我说:”他恐怕也就比你大个一两岁,比你早一届毕业的一个学生,人生如梦啊!”
至上回见他到现在已经一年了,这短短的一年他竟演变成这样不知羞耻的模样,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呢?他的家人又是如何纵容他发展到这般田地,无人管无人帮助,好好的一个知识青年是如何沦落到这般地步的呢?
我很想去帮助他,那怕给他一条完整的裤子或毯子给他遮上也行,我动了恻隐之心,可我一个女孩儿家又怎么去接近这个裸露着下体的男孩呢?我一穷二白的又到哪里去找他穿的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