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胆 量(散文)
本事不靠胡吹乱聊,胆量需经实践考验。
我到南方闯荡几年,胆大起来,常常大言不惭:“我不信神,不怕鬼,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无所危惧!”
大家信以为真,走夜路让我断后;到外打工,送货,送猪,过夜我睡门口。
副队长患肺病死了,面目狰狞。家里人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害怕,求我代守灵。我也恐惧,只好去……
队长女儿五岁夭折,按当地风俗,要夜深人静埋到两里路远的荒野。队长求我,我无法推脱。
冬夜漆黑,冷风劲吹。我挟着冰冷的尸体,沿着羊肠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岗:挖坑,掩埋。四周常有奇怪的声响,流星在头上划过。空旷,阴森,胆战心惊,豁出去了……
硬着头皮办了两件事,轰动全村,我胆大出名了!
其实,我小时候身体瘦弱,经常生病。一生病,总觉身子悬空漂移,头涨得老大,无法自控。吓得直叫:“我怕,我怕!”曾祖母用笤帚疙瘩敲打炕沿,嘴里吼叫:“你个死鬼,看把孩子吓的。滚!滚一边去!再不走我用桃木条子抽!”曾祖母一发狠,我的心会瞬间安定,病好了许多。
平日,最怕走夜路,总觉有人跟在身后,或在暗处藏慝。老远我就喊:“老奶奶!”曾祖母连忙答应,给我拉开门,让微弱的灯光照着,让我奔向她。
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工作队给我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我有冤无处诉,是我最倒霉的一年。人不走运,喝水都硌牙。干部怕我纂权,那些不得志的拿我出气……经过风浪颠簸,倍觉活人比死人可怕,让人防不胜防。
我说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同大家一样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话出‘阶级敌人’之口是痴人说梦,谁信?
我不是右派,初中学生中没有右派;我是共青团员,团员证决非假的;我是下乡知青,下乡时有报导,有照片,我还保存着当时的报纸;我是父母动员回老家的,不是被遣送回乡的阶级异己分子……到那说?说给谁听?谁能调查,鉴别,辩解?人们不了解我,怕引火烧身。只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接二连三的运动,将我推向众矢之的。连公社公安员也要我去开五类分子会。我向爸爸诉苦,爸爸不知我在农村情况,要我相信群众,说‘在劫难逃’……我自己也糊涂起来,不知那里错了?难道命中注定?
人活在被歧视和冷漠中,比干脏、累、重活更可悲。脏了洗洗便好,累了歇歇可缓过来。心灵的创伤,印在骨髓中,流在血液里,是难以消除的。
我特别怀念我的生母,埋怨她不该丢下我,让我受苦。为人才难得不将我一起带走?
我开始迷信,相信命运。买纸钱,香烛,做馍馍,饺子,设起祭坛,虔诚地供奉着,不住地跪拜。还写了悼词,嘴里一遍遍地祈祷,求慈母阴间保佑我逢凶化吉,四季平安。
我对日常言行也谨慎起来。担心无意的言行带来不幸。
大年夜,我念完悼词,做完祭典,吃好饭,对妻子说:“这一年受了不少冤枉。是你忠贞不渝的爱,让我挺过来。明天是新一年的开始,但愿我们苦尽甜来,做个称心如意梦。”
妻子懂我,偎我怀中,体贴地说:“我躺下就往好处想,争取做个好梦,保佑我们全家平安顺利。”
我说:“常听老人讲,过年的梦最灵验。我老奶奶从小让我过年要伸直腿睡觉,说圈腿睡高粱秸要长弯曲。过年讲吉利话,更是老人对小孩千嘱咐万交待的。”
妻子说:“老人对我也讲过。这你就放心吧!”
半夜里,我睡的正香,被惊心动魄地哭声惊醒。
我忙爬起,见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忙问她:“咋的了?你哭啥?”
她醒了,号啕着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搂抱我。
“怎的了?哭啥呀?说呀!”
她抽泣着说:“我梦见你死了,直挺挺地躺在正间地上,浑身冰凉。我和孩子怎么叫,你都无反应。我一个南方人,叫我和孩子怎么过呀?”说着又伤心地恸哭起来。
真是忌讳什么,就来什么。大年夜做梦我死了,太不吉利了!难道我真要完了?
我的心在纠结,担忧,疑惑,忌讳,但不想将让妻子跟我忧虑。故作镇静劝慰她:“做梦死了好,梦是反的,死了就是活着。我求之不得呢!新的一年我们肯定错不了!”
夜深了,外面很安静。家里没钟表,也不知年跨过没有。
妻子听我解释放了心,不一会便睡着。
我辗转反侧地想着妻子这倒霉的梦,忐忑不安。
妻子是个爱说爱笑的人,第二天便将梦对同伴当笑话讲了。
不少人见我就问:“你老婆讲你死了,啥时候活过来了?”
虽是玩笑,大正月里说死,听了不舒服。暗怨妻子多嘴。
元霄节,按家乡风俗习惯,要到处点灯。先把萝卜,胡萝卜,白菜根……等切成段,挖空,插上缠上棉花的秸杆,灌上带腊的油,天冷油很快凝结,可以安放在房前屋后,场院,栏圈,牲口棚,祖坟……点亮可以驱鬼魂,保平安,风调雨顺。
夜幕降临,到处一片灯火。
我用芦苇给孩子扎了个灯笼,儿子恣得跳高。
刚糊好,点燃想试试。他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抢去,欢跳着要向同伴炫耀。岂知风大,灯笼纸未干,风一刮,便掀开缝,一下子把灯吹灭。急得直跺脚,拼命喊叫:“爸爸死了,爸爸死了!”
家乡土语,死了即是熄灭。死与我连在一起,太晦气。
孩子大大咧咧,我心里却犯忌。明知正月里打骂孩子影响运气,还是忍不住训斥:“真不会说话!什么爸爸死了?爸爸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爸爸是不会死的,应该说是爸爸给你点的灯熄灭了!”
儿子贪玩,根本无心听我唠叨。急三火四地让我重新点上,扯过去又跑。没跑多远,扑倒在地,翻了个筋头,灯笼又熄灭了。他嘶着喉咙嚎叫:“爸爸不行了,爸爸不行了!爸爸死了,又死了!”
“真不听话!”什么话不好说,偏说这句?我心里那个气呀,只好暗暗往肚里咽。
当晚,领着儿子到祖坟去送灯。田野里星星点点的已是灯的海洋,还不断传来噼噼啪啪地爆竹声。
风不吹,树不摇,‘收灯’预兆好年景。
在祖坟前,我一一指着坟头告诉儿子:“这座是你奶奶的坟,就是生我的妈妈。我像你这么大时,她就死了;这一座,是我老爷爷老奶奶的,他们自小抚养我,是我的大恩人!你应该叫他们太爷爷太奶奶;这一座是我大爷爷的,是住在我们北屋的,你要叫他大老爷爷……”
儿子默默听着,不住点头。忽然问我:“爸爸,你的坟是那个?”
突如其来的提问,像当头一棒,敲得我目瞪口呆,措手不及。三番两次地说错话,我很生气,想举手打他,一想犯不着跟幼小的孩子计较,压住火气把手放下,故作镇静的解释:“爸爸坟还没建,要等你大了,有了孩子,过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有。”
“我长大就给你建!”
儿子仍很执着,真是一条筋!我忙用话支开,吩咐他:“快给祖宗坟头上灯!”
儿子点上灯,一一送着。高兴地说:“爸爸坟上,我一定给你送好多好多的灯,送最大最亮的灯!”
孩子的孝心,并没照亮心中的阴影。大正月里,接二连三地地说我死了,找我坟墓,要给我送灯,围绕死做文章,听了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难受。
人常说:孩子嘴里吐真言,事不过三。我非常忐忑不安:难道我真要倒霉,真要活不出今年了吗?我又要遭遇怎样的厄运呢?
未来变得阴暗,担忧,颓废,心寒。
这事越忌讳,毛病越多。妻子当笑话,弄得人人皆知。左邻右舍的见了动不动就开玩笑:
“你不是死了吗?”
“你告诉儿子给你往那送灯?”
见我儿子,也兴致勃勃问个喋喋不休:
“你找到你爸坟了吗?”
“你爸的坟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给你爸爸建坟?”
我哭笑不得,骂又不能骂,火又火不出。越怕讲,讲的人越多。连邻村平日不搭腔的,见了也问个没完没了。
弄不清厄运那天降临,只好提心吊胆,凡事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熬。
活一天,就赚两个半天……
说也怪,疑神疑鬼,杞人忧天,竟平安无事,依然故我。
人的胆量与社会,环境,经历,文化,息息相关。胆怯是弱者的暗示,多是自己吓唬自己造成的。常了,久了,麻木了,想开了,坦然了,便会随遇而安,习以为常。慢慢会觉得荒诞,滑稽,好笑。
头脑逐渐清醒,心里的怨结疙瘩便淡化,胆量又大起来。
1979,4,28 胶东虎头崖
2016,9,21 修改于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