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爱，就如冬日里穿过的一件春衫，谁穿上谁忧伤。
　　 ——题记
　　 春衫咖啡屋在巷子的尽头，去的人并不多。那仅仅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没有花哨的摆设，但屋里有一个大大的壁炉，温暖的火光能喂饱寂寞的心。大家都叫女老板春衫，明明知道那不是她的名字也喜欢这样叫。
　　 我和春衫熟络起来，是因为有一次我说谢谢你温暖的壁炉，你的壁炉是一首诗。她可能有些始料不及，那你以前没有过温暖的感觉？她问。我想了想说，有过，很多次，比如在深夜的阳台上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就像一闪而过的温暖，它从我的窗前经过，而我，正好看见。
　　 她娴静一笑：这听起来也像一首诗。
　　 接着我问了她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叫春衫。她回我说，春衫也是一首诗。
　　 当我随后慢慢从她口中听到她的故事，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一首天下最美丽也最忧伤的爱情诗。
　　 30年前，春衫住在哈尔滨老城区，那时她风华正茂，接替爸爸去了一家工厂上班，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男人，工厂的厂长。用春衫的话说，她仿佛就是为了遇到他——他的笑，是几生几世的光，把她照耀，及至最终把她融化；甚至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她世界里的飞沙走石，让她一直坚固的内心城堡瞬间被湮灭。
　　 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去爱他，可是，他年纪不小了，33岁，有一个贤慧的妻子，一个10岁的儿子，她不敢越雷池半步。在那个年代，她的爱，藏在心里，是隐秘花开的小径，公布天下，则是洪水猛兽。
　　 我以为接下来必定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曲折感情经历。我催问春衫时，她只是笑笑，说，我和他最亲密的接触，是那个晚上，他高山般矗立在我的眼前，我低着头，我们离得很近，他的鼻息自上而下，被月光包着轻轻落到我的头顶。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的头发真好闻。可是，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相信会这样，我说怎么可能呢？他一定喜欢你的。
　　 是的，我知道。但是那个晚上，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和他见面，我去公共浴池洗了个澡，然后脱下厚而笨重的棉袄，穿上一件竖领春衫，我低着头站在他跟前，他说完我的头发好闻，接着就告诉我，他有家庭的，他爱他的老婆孩子。我当时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的意思，是想要他明白，我不是一时的冲动。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再后来，我找他，他都不再理会我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哪是担心我不知道，他只是想当着我的面再提醒我一次。
　　 春衫讲这些时，我看见她嘴里呵出的冷气，壁炉里的炭火渐渐小了。我知道，那个晚上，一定是个很冷的晚上。
　　 因为他说她的头发好闻，她便在得不到他的爱的日子里，常去那家公共浴池洗澡，穿一件薄薄的春衫。天上飘着细细碎碎的小雪花，发梢上很快结了冰粒。
　　 两年的时间里，春衫一直在那个工厂里没日没夜地工作，为的就是有机会看他一眼。后来，工作调动，春衫去了另一片老城区，从此，她打算忘掉他。
　　 一年后，她又在冬天的一个黄昏禁不住去那个公共浴池洗澡，那次却惊喜地发现，浴池旁边开了一家咖啡屋。她不知为什么，之后去浴池又变得频繁了。每次从浴池出来发梢上挂满冰粒的时候，正是经过咖啡屋的时候，春衫都会放慢脚步。春衫说，也许一辈子他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绕过四条街去那家公共浴池洗澡，仅仅因为，在浴池旁边，有一家咖啡屋，冬日的街上冰天雪地，咖啡屋里的女人青春薄衫春风满面。她的人生，确实因为他冷了，需要一份温暖了。
　　 春衫是在认识他七年之后才嫁了人，然后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哈尔滨。
　　 我问她有没有后悔爱过他？她笑，脸上闪着光芒：我也不是没有伤心过，但我一直很骄傲，他让我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个平凡而世俗的女人，因为有他，我感觉心里很热闹。
　　 她的这句话，听得我眼睛潮湿——错过的爱，就如冬日里穿过的一件春衫，谁穿上谁忧伤。而忧伤是骄傲不流俗的打扰，是静默里敦厚的热闹，是皎洁的寂寥与神圣的圆润。
　　 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很想知道，春衫有什么心愿。
　　 她望了望窗外说，我希望在一个飘着细碎的雪花的黄昏，我从公共浴池里走出来，头发上的水珠，变成了冰，晶莹的冰珠，就那样悬挂在发梢上，这时刻，我经过咖啡屋，放慢了脚步，然后感觉我的头顶上有月光包着的气息，再裹起我，走进咖啡屋，那天我正好穿了件春衫，他坐在我的对面，陪我听一首老歌，什么也不用说。
　　 春衫说完再次望向窗外，在我的眼泪还没有流下之前，我说，他后来开始喜欢写诗，写很抒情的诗，都是写给你的，直到临终前，他才把那些诗交给自己的儿子，并告诉他，无数个冬日的黄昏，他就站在浴池对面，天空飘着碎雪，看着那个穿着春衫傻傻的女孩从浴池走出来。
　　 听我说到这里，春衫浑身颤抖起来：他走了？他无数次地站在我的对面？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黄的日记本，放到她的面前。她的眼神迟缓地落到本子上，然后伸出手，抖动的手，向前，又缩回，再向前……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起身时对她说，春衫姨，我终于看到你了，我知道我爸一定会在天堂笑的，因为他也有个心愿，他知道你懂。
　　 爸爸的心愿就在那个发黄的日记本里，春衫总会找得到——
　　 其实，我只希望，此刻，就是那样一个飘着碎雪的黄昏，你的发梢上，悬挂着珍珠似的冰粒。让我们去温暖的咖啡屋里，坐一坐，听一首老歌，什么也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