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旅店一夜(散文)
来到南方这座陌生大城市,对于我来说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森林般的高楼是陌生的,一条条拥堵的道路是陌生的,每一张面无表情的行人面孔是陌生的,每一棵树每一颗小草是陌生的,远去吹来的海风是陌生的,连炎热的太阳都是陌生的。我找到联系好的几处家电生产厂家看样订货,这些厂家有在城里的,有的离主城区较远,船船车车跑一天下来,人累得喘不过气,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待我跑完城郊最后一处厂家,天已断黑,只得在就近的一个小镇上随便找一家旅店过夜。
这是一座两层楼民房改造成的旅店,旅店临街,掌灯时分,街边已有涂脂抹粉的妓女站街。我走进旅店,一个老女人接待了我,她脸上抹了粉涂了口红,身体丰润饱满,看得出她就是老板。待我交了钱后,她盯了一眼我的鼓囊囊的公文包,交给了我一片二楼三号房的钥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窄窄木楼梯上楼,在窄窄的过道里 ,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板打开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向我袭来,我赶紧捂鼻站了站,方敢进屋,房中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加上昏黄的灯光,是那样寂寞而孤独。散开潮润润的被子时,毯子上出现一根孤零零的细细的阴毛,我不得不下楼将老板娘叫来,她面无表情地将被子换了后,我稍稍洗嗽便倒头睡下。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紧一阵的敲门声惊醒,我不由自主坐了起来,问是谁,门外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说,先生,请问要小姐吗?我答:不要!外面声音说:先生,价钱很便宜的。我说:便宜也不要!先生:你先看看人嘛,看了人不满意我就走,也可以换别的小姐。我说:你别再纠缠了,再闹腾,我报警!
待门外安静下来,我看了看表,时间指向凌晨两点一刻,重新睡下。 我本就有睡眠不好的习惯,经这么一折腾,瞌睡虫早逃之夭夭了。唉,人生都不容易,我所在的国有企业倒闭,为了生计,我开了一家小家电公司,南来北往的不断调货,不断联系买家,那种殚精歇虑,碾转恣睢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体会深刻。而在外人看来,特别是亲戚朋友同事看我,觉得我是无比的风光,就像那些当妓女的人,都觉得她们来钱容易,她们真的容易吗?她们也是为了生计,深更半夜来低三下四求之于嫖客,任嫖客蹂躏她们的肉体。她们既是性病的传播者,又是性病的侵入感染者,纯属招人白眼被人唾弃的高危职业。当然,最简单最没有风险的职业莫过于打工,事实上,打工也不容易,我在南方这诸多家电厂家,看那些流水线作业的木偶一样的农民工,工资低,住房医疗条件极差,每天十小时以上的工作量,工作稍有差池,被工厂主打骂凌辱解聘……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瞌睡又慢慢袭来,朦朦胧胧中,听到隔壁房间起了大的动静,然来,这家旅店客房之间只是一层薄薄的木板隔着,壁上贴着花墙纸,墙纸已旧,破损之处,木板缝隙漏进隔壁房间苍黄灯光,一壁之隔,绝无隔音可言。这时隔壁房间动静愈来愈大,那木板床有规律的唧唧嘎嘎,声音宏大又沉重响亮,接着是女子叫床的呻吟和男子沉重的喘息。他们高潮过后,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就好像夜是死的,整个世界都是死的。
天气有些闷热,我开始有些流汗,忙拧开装在窗户上方的老旧窗式空调,房间开始凉快了,可是空调机敲烂铜锣一样的噪音比刚才隔壁做爱的声音还难听。我只得又将空调关掉,脱了衬衫赤膊躺在床上。这时隔壁又开始有了动静,然来是那对做爱的男女在说话。只听那女人说,我想和你一块在这里打工。那男人说,你来了家里如何办,两个老人两个孩子如何放得下心?那女人说,村里其他人家都是夫妻在外面打工,父母在家带孩子,不都很好!那男人说,梅子,我的父母身体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梅子的女人说,我在家里要打理田土,插田扮禾,要养猪,每天要准备一家人的衣食茶饭,要给老人煎汤熬药,两个儿女读书也让我操心,我一天到黑一年四季真的是忙得晕头转向,心力交竭。还有,你一年到头不回家,我守活寡不说,连你的信息都得不到,你叫我如何想?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我不如死了好!那女人说到伤心处,便期期艾艾地哭将起来。这时只听那男人说,梅子,都是我不好,你嫁给我十年来,真的是当牛做马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真的好有愧,你的好我记着,你的恩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一定还。以后,我定常常给你通信息,多赚钱交给家里,只求你好好守着我们的家。我相信,我们的苦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久,隔壁房间的女人已停止了哭泣,那男人也起了轰然的鼾声。夜终归死寂。可是失眠的我,已是瞌睡全无。我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心想,隔壁这个叫梅子的农村女人,还真是不容易,男人长期不在身边,一双手撑起一个家,要服伺两个有病的公婆,要抚养一双幼小的儿女,还要种田种菜养猪,负责每天一家人的洗衣浆衫三餐茶饭,可她并别无它求,只巴望男人能给她片言只语,这是何等善良温情的女人,这是何等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她甘于忍受一切生活的压力和不幸,勇于面对和克服一切艰难困苦,什么叫人间大爱,这就是人间大爱!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女姓就是这样承受着人间巨大苦难走过来的。
我想起自己在工作中,遇到一些困难和挫折便怨天尤人,便顿挫悦气,和隔壁的这位叫梅子的女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感到了深深自愧和自责,愧悔的同时,觉得人生的榜样真是无处不在,是的,隔壁这位叫梅子的女人就是我学习的样榜!
想着想着,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一醒觉来,天已大亮。我起床,赶紧洗嗽,听得出,隔壁夫妻也有了动静,大概也已起床。我打开房门,准备下楼找餐馆用膳,恰巧隔壁夫妻也正出门,大家都是房客,所以相视一笑,想不到那女人还长得蛮年轻蛮漂亮,身材也苗条健硕,只是眼角多了几道鱼尾纹,黑发间夹杂着几丝白发,她那浅浅一笑,带几分腼腆几分羞涩。那男人个矮,但生得还算结实。
他俩已带上行李,大家一起下楼,一起走进同一家餐馆在同一桌用膳。用膳时,我和他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时,正好有去他们家乡的长途汽车远远往这边开,这里有个上客的小站,他们吃饭快,两人已站立起来,他们主动和我道别,道别时,那叫梅子的女人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她愧疚地说,昨夜吵闹了您,实在对不住了。我笑着说,我睡得挺香,什么都没听见!看来,他们也知道这板房不隔音。面对她的真诚道歉,我不能不这样掩饰,以免他们夫妻难堪和自责。
他们朝汽车小站走了,男人送女人上车。他送走她,还要赶去上班。我目送着他们,远远地,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高大。
苦难的善良的人啊,正如你们自己说的,我相信,我们的苦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仿佛回到上个世纪的某个时期,一片凋敝的景象,这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中国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