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乐在大街上心灰意冷地晃荡到天黑，摸摸口袋，人民币已经所剩无几，只好挤上公共汽车回家。到了家，打开门一看，里面黑灯瞎火的，家里没人。老娘跟佳佳哪去了？总不成炒股赔了钱，连饭都不给我吃了吧？不给吃就不吃，反正肚子里也气鼓鼓的吃不下，权当我献爱心吧，这样想过，他就径自来到自己房里，砰地一声，随手把房门重重关上，然后一头仰靠在床上，冲着漆黑的空间重重叹了口气。
　　 这样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只明显感到周围各家各户的电视声音越来越小，夜越来越寂静了，赵宝乐这才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老娘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会不共戴天到离家不归这种地步呀！他把房间里的电灯拉开，一看时间，都快深夜0点了，他顿时觉得象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好！他连忙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门，冲进隔壁老头老娘睡房，开灯一看，也是不见人影。如果说老娘有可能带佳佳去二姐家过夜的话，那么老爷子跟二姐出摊，到这时也早该到家了，二姐家就那么屁股大一间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到那里去安营扎寨的，肯定是出什么纰漏了。
　　 这样一想，赵宝乐立刻关门下楼，急匆急忙直奔二姐家。来到二姐家门口，他先稳定一下情绪，然后上前轻轻敲门，但是敲了半天，里面毫无反应。于是他开始用力敲，一边敲—边不住地喊二姐，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他不再坚持，而是转身朝二姐平常摆摊的街面飞快奔去，到那里一看，街面早已空空如也。
　　 最后赶到大姐家，听李冰一说，赵宝乐这才知道。家里果然大祸临头了。他那活泼可爱的外甥女，他那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可怜的维佳，今天傍晚的时候，陪她外婆去菜市场买菜，横穿马路的时候，心事重重心神恍惚的外婆，走路颠三倒四，明明可以前行时，她偏站着不动，汽车开始来来往往不停穿梭行驶的时候，她却熟视无睹地往前直闯，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五岁的维佳，拼尽全力拽住了外婆，她自己却被迎面开来的汽车撞翻在地，那闯下大祸的司机，没有停下来处理善后事宜，而是丧尽天良地开足马力逃之夭夭……。
　　
　　 赵宝乐赶到医院的急救室门口，见除了大嫂王家翠和赵涛没来外，全家人都如丧考妣地坐在那张长条椅上，大姐赵启莲和徐莉丽一左一右夹着哭得死去活来的二姐赵启茹。她们俩人的眼睛也哭得象烂桃子似的，但却不住地劝说着赵启茹，要她千万克制一点，说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佳佳不是更伤心了吗？俩人一边劝说，一边泣啜不止。大姐夫李柏祥看不下去，他走过去，叫赵启莲和徐莉丽让开，自己坐到赵启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开导说，你一贯都很坚强，这种时候你更应该挺住！听我的话，小妹，如果说你不能没有佳佳的话，那佳佳就更不能没有你。你冷静想想看，我这话说得在理不在理？
　　 大姐夫李柏祥在劝说赵启茹的同时，大哥赵启明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母亲韩桂芳。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要她千万想开点，事情已经造成了，再埋怨自责又有什么用？任凭他如何劝说，韩桂芳始终都抽抽噎噎地反复唠叨着这么几句话：那汽车怎么就这么不长眼，该压的不压，不该压的却压了。我的苦命的佳佳万一有个好歹，那可该怎么办呵？冷若冰霜的赵振国马上接腔道，你说怎么办，你那一钱不值的老命根本就什么也不抵，我看你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赵启明听了不悦道，老爸你这算说的什么话？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妈的心里本来就不好受，你还这样咒她干什么？赵振国哼哼冷笑道。我咒她？要不是有天理国法，我都恨不得一刀砍了她！说了这样愤然绝情的话以后，赵振国还觉得不解恨，干脆就面对韩桂芳进行公开声讨：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你平常不是挺能说的吗？每回我骂小畜牲时，你不是总反骂我老糊涂老混蛋的吗？你现在怎么不骂了？再骂呀！骂呀！家里还有钱吗？有的话赶快再瞒着我拿去给那畜牲炒股呀！噢，炒亏了，你心痛了？难过了？不想活了？你想寻死什么时候不能死？为什么要害佳佳？佳佳欠你的啦？老子今天把丑话说在头里，佳佳没事便罢，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拼了这条老命，也非把你活剐了不可！
　　 赵振国越说越来火，越火越勾起心里的新仇旧恨，说到后来竟破口大骂起来。赵启莲见老爸骂得实在不象话，就连忙上前劝阻。徐莉丽这时则迟迟疑疑地走向赵宝乐。他自从进来到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正眼望过他，他就象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只要他不来搅扰任何人，他们是根本不屑置理的。此刻徐莉丽来到他面前时，两人也是相对无语。下午在证券营业部的时候，两人大吵了一架，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如果不是因为维佳躺在急救室里，他们又怎么会在这时相逢？所以现在两人见了，都有一种一切不知从何说起的懊伤和怨怼。
　　 凌晨4点钟左右，维佳终于被推出了急救室。赵启茹立刻哭叫着冲了上去，大哥赵启明和大姐夫李柏祥见状，连忙上前拦住，然后迅速一边架一条胳膊，硬把她架到一旁。大哥不住地说，小妹你冷静一点！赵启茹哪里冷静得了，只顾拼命挣扎着想挣脱束缚。大姐夫故作震惊道，我真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你竟是这样的脆弱和不通情理！
　　 李柏祥这一年四十岁，跟赵启莲同年，生得精干，为人厚道，说话行事，钉是钉铆是铆，有板有眼，学历很浅，但脑袋瓜很灵，很会来事儿，是个能干不会道的实诚人。这种人通常吃不开，但关键时刻他能一拳砸个坑，别人也就不敢不尿他这一壶。全厂职工都下岗后，别人都愁眉苦脸，茫然无措，他却飞鸟出笼，如鱼得水。那些原先跟他打过交道，了解他底细的私企老板们，争相来高薪聘请他，把他当成香饽饽。经过反复比较，他最终选择了郊县那家金属制品企业。据了解，这家企业的老板原是个农民，从一千元现金和一个铁皮棚子起步，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现在的资产规模已经达到一千万，是个真正名副其实的明星企业家。最难得的是，发达后仍不骄不躁，不显阔不摆谱，而是更加克勤克俭励精图治。为了确保企业的稳步发展，他不惜重金到处招兵买马。李柏祥车、钳、铆、焊样样精通，技艺超群。聘用合同一签，老板就如获至宝，对他优礼尤加。李柏祥投桃报李，格外效力。前段时间，厂里来了一批立马要取的加工件，李柏祥未等吩咐，就一头扎进去，没天没夜地干了十几天，终于确保了如期交货，为老板赢得了一笔可观的利润。老板满意地笑了，封了一只2000元的红包给李柏祥，同时说，连着辛苦了二个星期，无论如何也该松口气，歇歇劲，回家去看看老婆孩子了。接着就不由分说，硬是把李柏祥推进了桑塔那轿车，让司机专程把他送回了家。谁知刚到家，还未来得及跟赵启莲热乎一下，老岳父赵振国就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心急如焚地把维佳遭车祸的经过说了—遍。
　　 维佳被送进特护病房后，李柏祥和赵启明就跟着医生进了医生值班室，向医生详细打听维佳的伤势和手术情况。医生边写工作日志边介绍说，维佳主要受的是外伤，恰切点说，最关键的就是两条腿，腿骨基本上被压断，肌肉神经组织受到严重挫伤，经过长达九个多小时的手术，他们现在已经将压断的骨头重新进行了复位接合，并对严重受创的肌肉神经组织进行了重新整合，大概情况就是这些，下一步主要就是看她的整个恢复状况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两条腿基本可保无虞。
　　 听完这番介绍后，李柏祥和赵启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向医生说了几句感谢、打扰之类的话，告辞出来。来到全家人面前，把医生刚才介绍的情况，向大家复述了一遍。大家听了，也都阿弥陀佛地松了一口气，只要双腿能够保住，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七手八脚地把一切安顿下来以后，天就快亮了。李柏祥把赵启明叫到一旁嘀咕一番后，就对赵启莲说，我们先回去了，你留下来陪着小妹，中午我再安排人来替换你们，你看行不行？赵启莲望望哭成泪人儿似的小妹，连连点头说行。这时候赵宝乐走过来，脸色沉郁地恳求道，让我留下来陪着二姐和佳佳吧，医院的情况我都熟悉，照应起来也更方便些。韩桂芳抢过来说，你们都回去，让我一个人留下来陪着佳佳。佳佳是我害的，我就是贴上这把老骨头，也是罪有应得。李柏祥听了苦笑道，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老人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和爸年纪都大了，苦苦熬了这么一夜，说什么也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你就别再争了好不好？韩桂芳摇头答道，佳佳弄成这样，我就是回去了，也是睡不着，不如留下来陪着她，这样，我心里也踏实一些。说着话，她脸上顿时又老泪纵横。李柏祥看着心里发酸，但仍坚持要她先回去休息一下再来。赵振国在一旁哼哼冷笑，上前对李柏祥说，你管她那些闲事干什么，她想死想活是她的事情，关咱们屁事，咱们走吧。李柏祥听了这话未置可否，稍作盘桓，转对赵启明说，你陪着咱爸先走吧。赵启明会意，就过来拉着他父亲离开了。
　　 这时，韩桂芳望着李柏祥说，你快带着大家都回去吧，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走的。李柏祥沉吟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之所以要你回去先休息一下再来，一是考虑到你的年纪和身体，毕竟抗不过我们；二是考虑到佳佳吃惯了你做的饭菜，你若不回去，到时佳佳醒来想吃东西，谁给她做？做出来的东西合不合她的口味？不说别的，单为这一点，你也该赶紧回去做些准备才是，你说呢？
　　 经过这番劝说，加上后来赵启茹也开口相劝，韩桂芳这才终于勉勉强强地松了口。李柏祥于是就对赵启莲这样那样地叮嘱道，然后招呼大家离开。这时赵宝乐却站着不动，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柏祥说，大姐夫你是知道我的，在咱们这个家里，我是从来只念你这炷香，把你当领导的。但这一次，我只能恕不从命了。李柏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后，微微笑了，转身对赵启莲说，那就这样吧，你先跟我们一块回去，让小宝留下来。等一会医生们来上班后，开药取单子什么的，跑前跑后忙起来还是小宝利索些。就这样决定了，咱们走吧。
　　 维佳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喃喃呓语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不是白雪公主的水晶宫？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赵启茹见维佳终于苏醒，高兴得连忙找手绢擦眼泪。赵宝乐走上前，轻轻叫了声佳佳，脸上肌肉一抽一抽地道，这是那该死的老巫婆施的魔法，是她把你诓到这里来的。维佳笑了，笑得稚拙而又吃力，她嚅了嚅焦干的嘴唇，轻声道，是小舅舅吧？小舅舅你不是在炒股吗？那老巫婆怎么这么不讲理，怎么把你也给诓来了？赵宝乐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痛楚，沉重地点点头，答道，是啊，那老巫婆要是讲理的话，不仅佳佳不会被诓来，就是小舅舅和佳佳的妈妈，也不会到这里来跟她捉迷藏了。维佳一听
　　 妈妈也在，忙眨巴着眼问，我妈妈也给老巫婆骗来啦？妈妈你在哪？你怎么不说话？赵启茹强自镇定道，妈妈就坐在你身边，妈妈不说话是因为妈妈正在思考问题。维佳听后轻轻噢了一声，妈妈你在思考什么问题？能告诉我吗？赵启茹笑道，当然，妈妈正在思考的问题，就是你刚才问小舅舅的，为什么那老巫婆会这样蛮不讲理？维佳立刻感兴趣地追问道，妈妈你找到答案了吗？赵启茹摇摇头，回答说，对不起，佳佳，这个问题太难了，妈妈一时半刻还没有找到答案，等我找到了再告诉你，好吗？
　　 好吧。维佳通情达理地抛开这个话题，转问赵宝乐，小舅舅，我听外婆这几天老唠叨，说你炒股炒赔了，是吗？赔了，是不是就是亏了？一提炒股，赵宝乐就忍不住想哭，这简直就等于在往他血红的伤口上撒盐，那是真正痛心彻骨的。但是面对维佳，他只能咬紧牙关，忍受这种残酷摧残。他强打精神，俯下身去，朝维佳笑道，这个问题咱们也留待以后再讨论好吗？据我所知，你被老巫婆关在这里以后，若想早点获救出去，就必须尽量少说话，多闭上眼晴休息，不然的话，不但你不能获救，就连我们也会跟着一起遭殃的。佳佳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好孩子，很乖很听话的，是不是佳佳？
　　 维佳经过手术后，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加上伤口处开始隐隐作痛，来等赵宝乐把话说完，她就很快又昏睡过去。赵宝乐和赵启茹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当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相互对接的时候，赵宝乐面对他二姐那充满幽怨、悲伤和凄楚的眼神，心里一阵发颤，连忙避开了。过了片刻，他默默地离开了特护室，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在那里，他一口气连着抽了三支烟。抽完烟，他用自来水漱了漱口，又迅速回到特护室，见二姐正在望着昏睡的维佳发呆，就走过去说，二姐，你累了一夜，现在没事了，就趴在床沿打个盹吧。赵启茹默默无语地摇摇头。赵宝乐怔了怔，接着道，那，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来？赵启茹又默默无语地摇摇头。赵宝乐只得也跟着沉默了。他轻轻地从她身边走开，走
　　 到一半时停了下来，脑子转了转，又走了回来。
　　 二姐，有句话，我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
　　 什么？
　　 这事不能全怪咱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