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是我害了佳佳。
　　 不，这是命。
　　 你肯定在恨我。全家人都在恨我，是我害了佳佳。我都恨不得给佳佳下跪。我——
　　 不，小宝，我说过了，这是命。
　　
　　 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治疗以后，医生按照正常的治疗程序。将绑在佳佳两条腿上的石膏取下来，带她去拍了两张x光片。结果发现，两条腿骨的断裂接合出现了明显错位，肌肉神经组织的再殖整合也很不理想。造成这一情况的主要原因是维佳被送到医院时，因为创面太大，失血大多，肌肉筋脉的损伤太严重，人已处于休克状态，所以在第一次手术过程中，主刀医生只能采取先控制伤势的抢救措施，然后再按部就班地进行断骨再殖和肌肉神经筋脉的接合手术。这次手术的正确性和科学性是无懈可击的，也是不容置疑的。医生最后表示，为了保住维佳的这两条腿，必须重新进行接骨错位校正手术，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完医生的情况介绍，离开了骨科办公室，赵启茹没有回维佳所在的病房，而是神魂颠倒地向医院大门走去，令跟在她后面的徐莉丽感到莫名其妙。
　　 二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赵启茹默然无语，只顾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前直闯。徐莉丽见势不妙，连忙快步追上她，然后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一边不住地问二姐你这是究竟怎么啦？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尽量挟住她，不让她醉汉似的横冲直撞。当她们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街心花园后，徐莉丽这才发现，赵启茹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回想刚才医生介绍的那些情况，徐莉丽突然明白了，二姐再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都说苍天有眼，为什么对她，尤其是对她的维佳如此残忍？她的维佳，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生下来心灵就已残缺，现在偏偏又遭到如此巨大的身心摧残，面临着双腿不保的威胁，命运为什么这样刻薄啊？从维佳被送进医院到今天，已经整整用去两万多元了。这两万多元，是她家里到处求爹爹拜奶奶，最后七拼八凑才凑出来的，为了尽量节省开支，维佳在特护病房总共只住了三天，赵启茹就不顾医院和全家人的一致反对，硬是将维佳移到了普通病房。即使如此，欠下的这笔债，赵启茹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现在医生却告诉她，维佳的第一次手术不成功，必须重新进行第二次更复杂、费用也更昂贵的手术，才能最终确保维佳的双腿。老天啊老天！这叫她赵启茹怎么办？这叫她到哪儿再去借这第二次手术所需要的二万元费用啊？赵启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徐莉丽也难过得眼泪汪汪，不住抽泣。她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除了陪着赵启茹一起哭，她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和劝解，她也没有这个能力。她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打电话通知大姐赵启莲他们。但是，赵启茹如此失魂落魄，痛不欲生，她又一步都不敢离开。她怕她离开的时候，赵启茹万一想不开，突然冲向马路中间，再发生点什么意外，那对于她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会背负一份良心欠债的。她肯定会为此一生不得安宁。徐莉丽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急得她猫爪挠心般没抓没拿，说不出来的难受。如果她一开始不住抽泣，是为赵启茹和维佳的遭遇伤悲而泣的话，那么后来，她就兼有为自己如此蠢笨——不能有效地安慰赵启茹，而急得直哭起来。直到徐莉丽突然发现，过往行人都在远远近近地驻足看热闹时，她这才克制住自己，手颤抖着从衣袋里掏出手帕，然后偎过去，一边伸手去为赵启茹擦泪，一边抽抽噎噎道，二姐，求求你了，别再这样哭下去好不好？你老是这样哭怎么行？你要是把身体哭坏了，佳佳今后可怎么办啊？说到这里，徐莉丽自己就忍不住，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赵宝乐手里拎着一大串香蕉，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佳佳的病房。病房里，别的患者都有陪床家属在陪着说笑聊天，嘘寒问暖，只有维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望着吊顶楼板发呆，二姐和徐莉丽都上哪去了？怎么走得—个不留？赵宝乐赶紧来到维佳病床旁，轻轻叫了声佳佳。维佳应声转过头。见了赵宝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轻柔地叫了声小舅舅。赵宝乐见维佳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还噙着两颗闪亮的泪珠，心里不由猛地一阵抽搐，忙俯下身问道，怎么啦？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妈妈和小丽阿姨她们都到哪去了？怎么一个人都不在你身边？赵宝乐不提还好，一提这点，维佳那噙在眼眶里直打转的泪珠，顿时扑簌簌滚了下来。她泪流满面地请求小舅舅千万不要离开佳佳，佳佳从来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佳佳没有做错什么，妈妈为什么生气不要我了？小舅舅，我好害怕。
　　 赵宝乐这时眼眶也湿了，他不顾维佳正打着吊滴，一把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嘴里不住地喃喃道，佳佳放心，小舅舅再也不会离开你的，我向白胡子老爷爷保证。佳佳不用害怕，佳佳是个坚强的孩子，佳佳咱们都不哭好吗？可是，妈妈为什么突然一去不回头？我的腿还能治好吗？我今后还能站得起来？
　　 能的，一定能的！至于你妈妈么，我想她一定是去办什么事给耽误了。妈妈怎么可能生佳佳的气，会不要佳佳？不会的。
　　 可是，病房里的人都这么说。
　　 那是他们故意考验佳佳的。你这样哭哭啼啼的，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了吗？所以你现在尤其要表现得更坚强勇敢，懂不懂？
　　 维佳点点头表示懂了。她仰望着赵宝乐，由衷地说，小舅舅你真好。赵宝乐连忙羞愧地摇头答道，不，小舅舅简直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但是，小舅舅如今正在悔过自新，所以你现在可千万别忍不住夸我。我这人经不住夸，一夸二夸三夸，说不定又要夸得我老毛病复发，到那时，你佳佳就是罪魁祸首了，懂不懂？
　　 维佳听了这话忍俊不禁，终于破啼为笑了。她不依不饶地坚持道，小舅舅就是好，佳佳就是要夸！赵宝乐连忙举手投降说，好吧好吧，既然你一再坚持，我就发扬一次雷锋精神，为你破个例吧。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夸过这一回算了，下回可不许再乱夸，好不好？这番话说得维佳越发笑得肚子痛，全身扭来扭去的，使得那吊滴针管也跟着不住地来回乱舞，赵宝乐见状，忙将手松开，让她重新安安稳稳地躺下来，然后随手拿过那串香蕉，从中掰下一根，剥开皮，递给维佳。维佳却抿紧嘴巴，摇摇头，表示她不想吃。
　　 为什么？这不是你平常最喜欢吃的吗？
　　 你炒股炒亏了。你现在没有钱。我不能随便吃你的东西，给你增加负担。
　　 听了这话，赵宝乐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他恨不能立刻钻地缝，到那与世隔绝的地方去好好痛哭一场，但此刻面对维佳，他只能强自镇定，便再次俯下身去，在维佳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用十分自豪的口气说，这是小舅舅真正凭劳动挣来的，佳佳应该用大吃特吃的实际行动，来向小舅舅表示热烈祝贺才对。
　　 维佳听后仍摇摇头。
　　 你是成心想打击小舅舅的劳动积极性是不是？你这样做是要犯错误的。快，把嘴张开，学英雄就要见行动。
　　 除非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参加劳动，劳动累不累？不然我就是不吃。
　　 好吧好吧。小舅舅现在就向尊敬的法官大人坦白交待。不过，我怕说出来会吓着你。再说这种事怎么说你也不懂，你还是先将这一根吃下去，再容我向法官大人慢慢禀报好不好？
　　 不好。
　　 那我就只能如实招供了。告诉你，小舅舅现在已经十分荣幸地担任了环大平洋运输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了。我希望亲爱的佳佳同志，今后在叫小舅舅的同时，千万别忘了后面再补上一句，补上一句什么呢？就是本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头衔，叫简称也行，譬如叫赵董赵总什么的，那样听起来亲切，懂不懂？
　　 这番话说得云天雾地，维佳听得眼睛发直，懵里懵懂。赵宝乐嘴上说得大气磅礴，牛皮烘烘，心里却象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自从被那该死的“银广厦”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内绽溃不成军后，加上维佳惨遭车祸，躺在医院救治，一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老爸，变得象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到处低三下四地磕头作揖，哀告求助，受尽了冷眼、耻笑和屈辱，本来就不挺直的腰干，一下子变成了煮熟的烂虾，那形象简直惨不忍睹。老娘就更不用说了，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使她一下子变成了病入膏肓的偎灶猫，偶尔喵呜一声，那也不过是为了告诉家人，她还有一口气，她还活着，她还在顽强地垂死挣扎。那大嫂王家翠最不是她老娘养的好鸟，当初是她自己把赵宝乐比作天神下凡把他当作赵公元帅的把兄弟，一开始听说赚了，她笑得乾坤颠倒，上下不分，后来亏了，她就变得怒目金刚，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千刀万剐。大姐赵启莲，到底是血脉相通的亲大姐，听说自己的一万元被拦腰斩掉一半后，她当然很心痛，那不是偷来抢来捡来的浮财，而是一分一厘从牙缝中抠出来的血汗钱啊！但生米煮成了熟饭，现在再说什么也都晚了，要恨要怪，也只能怨自己当初太财迷心窍，什么都不懂，就稀里糊涂地把钱捧出去，这叫什么？这叫自作自受，这叫哑巴吃黄莲，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大姐虽然没有当面责怪小老弟，但赵宝乐却反倒为此产生了一种深重的负罪感，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过，是他把一家人带入了灾难的深渊，他在她们面前是必须感到羞愧的。他对不起她们，更对不起无辜受害的维佳。他深深地陷进了这种良心挞伐的泥潭。他几乎都已经不能自拔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徐莉丽所表现出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慷慨风范，象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在灵魂沼泽地艰难跋涉的足迹。他想他从此要是再不昂首挺胸地面对现实，接受幸运的挑战，那他赵宝乐就真是白长了男人的物件，不如趁早一头撞死算了。
　　 但是赵宝乐现在敢死吗？他有这个权利吗？维佳住院治疗要大把大把地花钱。俗话说，一分钱难死英雄汉。现在家里一下子锅破碗漏，老爸被逼得比杨白劳还惨，他赵宝乐再怎么说，也不会象喜儿那样，到这时候还惦记一根红头绳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挺身而出将功补过的。再说身边还有一个徐莉丽，她能贫贱不欺，知难而进，他赵宝乐能当缩头乌龟吗？
　　 然而，尽管他雄心壮志冲云天，但毕竟不学无术，三十三岁的人生基本上是洪湖水浪打浪地“浪”过来的。立马登缰地想找一个挣钱门路还真让他犯愁。费心劳神纹尽脑汁想了好几天。最后终于灵机一动，找人借了一辆三轮车。傍晚时时分，悠悠荡荡地骑到火车站，开始在那守株待兔，只要一发现肩扛手提，大包小包不堪重负的旅客，他就立刻迎上去，然后以最灿烂动人的笑脸兜揽生意。无论当时面对的是好人坏鸟，他一律以市场经济牺牲品的身份，竭力把自己的行为标榜成为国分忧的典范，说什么江泽民要是知道他这样急国家之所急，想国家之所想的悲壮义举，一不小心给他发份慰问致敬电也未可知。凭心而论，他那八点二十分的眉毛笑起来，是比哭还难看的。但是他风趣幽默油腔滑调的调侃，却是很开人胃口的，也是很解长途旅行的劳累疲乏的。于是就先问好价钱，然后将自己和大包小包往三轮车上一放，报了一个地名，就让他悠哉优哉地拉着一起作逍遥游了。
　　 这样整整一个晚上下来，走运的话，能挣三四十元，最不济也能有十元二十元的进帐，对赵宝乐而言，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实施“再就业”的权宜之计。
　　
　　 维佳要动第二次手术的消息传到家里后，赵振国紧急召见全家男女老少，连远在郊县的大女婿李柏祥，他也打电话过去，要他十万火急地赶回来。最后，除赵启茹留在医院陪维佳外，一家人全部到齐。赵振国说，佳佳的情况你们想必也都知道了，我把大家都叫回来的目的很明确，救人如救火。佳佳的两条腿一定要保住。但是这二万块钱从哪来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那该死的股票全都卖掉。亏就亏吧，外财不富薄命人。谁叫我这个当爹的老混帐老不中用的呢？我粗粗算了算，启莲启明两家的钱和……一共加起来还剩下一万多，启莲启明你们听着，你们那笔钱，就算我老不死的开口向你们借的。只要我活一天，哪怕沿街去一口一口地乞讨，我也会拼了这把老骨头，将欠你们的这笔债慢慢还清的。
　　 赵振国说到这里，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客厅里，除了不时发出一些轻微的抽泣声外，一片沉寂。这时，大嫂王家翠突然清清嗓子，站起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老人家为了一个佳佳，就要我们把亏了那么多钱的股票卖掉，这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吧？我们都是挣死工资的，那些钱是一分一厘攒下来的血汗钱，现在虽说买股票给套住了，但你只要死抱着不动，总会有重新翻身的那一天。你老人家现在却金口一开，要我们就这样认赔，这不是成心往我们心口上捅刀子吗？
　　 老爸都已经声泪俱下地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这猖妇居然还在红口白牙地唱反调，简直灭绝人性。全家人都不由对她怒目相视。赵启明这时更是忍无可忍，他走过去，噼噼啪啪挥手就是几个耳光，边打边说，你平常不是动不动就要跟我离婚吗，现在你伸长狗耳朵听清楚了，听仔细了，明天咱们就去法院！我赵启明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再要你这种丧尽天良的臭女人！现在，你跟姓赵的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可以从这里滚出去了！我叫你滚出去！你听见没有？赵启明吼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