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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被噩梦追赶的人(小说)
“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是妻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褪到了玻璃的另一边,遥远起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石头划过玻璃的声响,拖拉机发动的声响,蚊子飞来的声响或者流水的声响。它们交杂在一处,和妻子的声音一样遥远甚至还要更远一些,肖德宇有些恍惚,他麻木起来的神经捕捉不到它们。
肖德宇盯着肖勇的脸。血,两股血一前一后从肖勇的鼻孔里流下来。它们是一种暗红,远不如在肖德宇梦中出现得鲜艳。肖勇没有哭,他只是狠狠地咬着牙,看着别处脸上带出一副恶狠狠的,同时又是不屑一顾的表情。这表情肖德宇太熟悉了,简直和肖德宙一模一样,肖德宙的性格和血在肖勇的身上获得了复活。看着他的脸,肖德宇震了一下,他的胸中涌起一股股巨大的怒气。他按不住它。他的右手再次高高昂起,风声呼啸——
妻子挡住了他的手。“有本事跟孩子撒什么气啊?没做亏心事,能怕鬼叫门!”
肖德宇抬起右腿,朝妻子的小腿踢去,他咬牙切齿,虽然用的力气并不重。
可妻子,还是摔倒在地上。“妈”,儿子肖勇扑在他母亲身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有看肖德宇一眼。肖德宇的脚又抬起来,它显得僵硬,只得硬硬地落在地上。肖德宇用力跺了跺脚,走出了房间。
某个早晨,天色灰蒙蒙的,细细的阳光刚刚透出点白,像被稀释过的牛奶。赵宁将院门打开,回头时看到了蹲在墙角的肖德宇。“我想给德宙做一场法事,给他超度一下。毕竟,毕竟是这么死的。”肖德宇说着,他的脸隐在大片的阴影里。
赵宁愣了一下。“大哥,他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
“没关系,没关系。”肖德宇向前探了探身子:“做法事的钱,我和你大嫂商量过了,我们出,不用你花,花一分钱。”
看着肖德宇布满血丝的眼,赵宁感到有些酸酸的味道从心里泛起,很快弥散开来。“你们商量好了就做吧。我没意见。”顿了顿,赵宁将一只探头的鸡赶回到院子里,“大哥,我听嫂子说,已经请过和尚了。”
“那不算!那怎么能算!”肖德宇显得有些着急,“法事,可是得像样子的!至少要做三十六天!念念经,怎么能行?”
赵宁不再说话。她面前的肖德宇比平日里低矮很多,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儿。一只鸡,还是那只不安分的鸡,它又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
“你的,”赵宁的嗓子有些干,“你的,睡眠最近好吗。”
肖德宇抬起手来,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还是那样。总是梦见他。”
“大哥,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对他。平日里我不好说你什么,今天我得说你几句。你说,他算个人么?他能算个人么?他害你害我,害得我们还少么!”赵宁用的是一种急速的声调,说完这些她略略放慢了语速:“你再给他烧纸,再给他超度,也没有用。我不相信他死了之后会长出人心来。”
“可,可不能这么说。”肖德宇变得更矮了,“我这个兄弟,唉,这个兄弟……”
“大哥,他和你是亲兄弟,我说这话你也许不高兴,但我想你能理解。他现在死了算是死对了,这个世界上终于少了一个祸害,我们家,终于少了一个祸害。”说这些的时候赵宁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她的脸涨得通红——也许是由于天气有些寒冷的缘故。
肖德宇张了张嘴,“你是说,我们,我们……”他的眼眶变红了,里面旋转着泪水:“我对不起他。他长成那个样子,我,我对不起他……”
天色渐渐发白,地面上落下一片片阳光的碎屑,一个人影在墙角处闪了闪,不见了。赵宁望了望远处,她打断了肖德宇的讲话:“他死了,对大家都是好事,镇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呢,这话你不会不爱听吧?”
肖德宇没有回答。
“你也许听见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了,”赵宁回过身,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一样,不是一类人。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和,他在矿上也打过你。大哥,你要是再给他做什么法事,你觉得村上人会怎么,怎么说你?”
“你,你不是怀疑,真是我害死他的吧?”
“不怀疑,我当然不怀疑。”赵宁冲着肖德宇笑了笑:“要说他想害死你,我倒会信。你没胆量。他,他没人性。”
……
儿子肖勇又和人打架了,他被赵振虎打破了头,而赵振虎的两颗门牙,则被他用拳头打掉了。肖德宇和妻子去看望时,高过肖勇一头的赵振虎正在屋子里大声小声地哭着,往一个脸盆里吐着口中的血。
肖勇一晚上都没有回家。第二日凌晨,天色最暗的时刻,肖德宇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倦像被子一样蒙上了他,它厚重,黏滞,肖德宇如同被蛛网困住的虫子挣扎了一下,两下,便再也没有力气。他飞速地下坠,下坠,直直地落入到那个等待已久的噩梦之中。
梦中,肖德宙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的眼眶里渗出了血也渗出了冷冷的刀子,“我不会放过你的。”那声音低沉,浑浊,带着反反复复的回声,仿佛四周有许多的肖德宙,他们时隐时现地喊叫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在梦中,肖德宇气喘吁吁地奔逃。他的梦是一口缺少光亮的矿井——那水的声音,那泥土和煤块溅落的声音,以及他被四周墙壁放大的气喘吁吁,那从阴暗处透过的微微光线,完全是他所熟悉的那口矿井,然而他不熟悉出路。在梦中,肖德宇的奔逃根本没有作用,无论他如何绕来绕去,却总是回到同一个地点,提醒他回到同一地点的是溅在矿井壁上的血。那血是肖德宙的。在梦中,肖德宇也禁不住打个冷战,这时,肖德宙的声音从矿井壁的深处突然响起,“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不会……”
奇怪的是,在这个幽暗恐惧的梦中,他的儿子肖勇也出现在里面,他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书包丢在一边。肖德宇压低嗓音急切地叫他:“快,快跑!”肖勇只用余光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别处:“不用你管。”不用支起耳朵,肖德宇也能听见后面的脚步已经近了,它几乎是踩在肖德宇的心脏上,一步一步。“快!快走!你叔叔会杀死我们的!”肖德宇感觉,恐惧和怨恨像两堵不断压近的墙在挤压着他,他听见自己骨头和心脏被缓缓挤碎的声音。然而那个没心没肺或者狼心狗肺的肖勇却依然漠然,甚至吹起了口哨……
在梦中,肖德宇肯定喊叫了,被推醒的瞬间他还听见自己喊叫的尾音,那声音里布满了惊恐和混乱,和他平日的声音很不一样。坐起来他看着同样面带惊恐的妻子:“我又做梦了。”肖德宇用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还梦见了儿子。他还没回来吧。”
“没有。不知道这一晚上他怎么过,外面这么冷。”
肖德宇抬头,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它显得浓重,巨大,藏匿着太多影影绰绰的阴影。“这个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肖德宇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冷冷的后背:“你还是先收拾我吧,你还是先收拾这个家吧。有本事,有本事把你儿子打死,那多清静!省得一家人跟着心烦!”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话!”肖德宇的烦躁和怒火又被勾起来了,“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到处惹是生非,我,我倒不能管了!”肖德宇用力挥动着手,炕沿上一个什么物件被重重地挥出去,摔碎了。
肖德宇的妻子看也没看,伸出手来拉灭了屋里的灯。“摔吧,摔吧。哼哼,摔吧。你看咱多有本事。”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看咱——”
家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即使张大了嘴,也呼吸不到多少氧气。肖德宇想自己妻子大概也这么认为。自己的儿子也是,虽然他坐在桌子前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虽然他端出的是一副木木的表情。至今,他也没说那一夜他究竟待在了哪里,那一夜是怎么过的。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可也越来越生硬,恶狠,让人生气。肖德宇盯着他的右手,它还在肿着,关节处有伤痕有淤血。就是这只手,将赵振虎的上唇打破了,并打掉了他的两颗牙——肖德宇忽然感觉一阵心痛,那种痛是绞动的,一坠一坠:肖德宙在肖勇这个年龄,也曾用手打掉西河镇刘羽的两颗门牙,当时,刘羽是学校里的一霸。
从肖勇的身上,隐隐地凸现着肖德宙的影子。它似乎是越来越变得显明,突出。肖德宇又记起了那个有肖勇参与的梦,奇怪的是,自从肖勇回家之后,肖德宇虽然仍旧噩梦连连,总是深陷在那个无路可逃的矿井之中,但肖勇的身影再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但这不能减少肖德宇的担心,恰恰相反,他的担心正在越来越重。
肖勇离开了饭桌,很快便没了踪影。肖德宇隐约听见,自己的妻子在院子里似乎对肖勇说了些什么,肖勇的声音很不耐烦:不用你管。肖德宇感觉自己迅速地追上去,抓住肖勇的衣领——事实上,他并没动。面前的饭已有些凉。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妻子回屋来时肖德宇问。
她愣了愣。“说什么,没说什么啊。”
“我听见了。”肖德宇推开面前的碗,“他说不用你管,是不是?”
她再次愣了下,“没有啊,他什么也没说。”
肖德宇张了张嘴,他将要说的话用力咽回去。外面阳光薄得像一层黄色的纸,院子里的桃花已准备开了,那些花苞变了颜色。妻子走到院子里,将一条空面袋用力地抖着,她的面前出现一团白色的雾。
“矿上不去了,家里的地能来几个钱?真要坐吃山空了。”她的手上用了更多的力气,白雾包围住她。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又开始了那种恍惚自己飘在空气里,像一片尘土或者什么的投影,没有重量。
“听四婶说,赵宁在张罗着改嫁,听说有合适的主儿了,是个教师,人挺本分。”肖德宇的妻子转过身子:“矿上赔的钱是不是快给了?她要是改嫁,那些钱是不是也要带走?”
见肖德宇没有表示,肖德宇的妻子有些愤愤:“他肖德宙死了把你弄成这个样,矿上就没什么表示?凭什么她能拿钱我们不能拿?你还,还是那死鬼的亲哥哥呢。”她夹起手里的面袋,凑到肖德宇的面前:“我跟四婶也说了,说也是你的意思,她赵宁不能嫁!要想嫁,先把钱留下,这钱是肖家人用命换来的,她凭什么!”
肖德宇摆摆手,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院子里的桃树,“够了。”他抬起头,冲着自己妻子的脸:“我想,请尊菩萨。”
“请吧,只要能治好你这病。”肖德宇的妻子眼圈有些发红,“矿上的钱让她带走也行,她这几年,跟那浑小子也没过好日子。我们不要,只要你的,那么好好生生的,就行。”
“我——”肖德宇的舌尖上一时五味俱全。
“跟我说,”肖德宇的妻子前前后后巡视一遍,压低了声音:“德宙的死……真的只有你自己看见?当时……”
很长一段时间了,肖德宇天天担心黑夜的来临,从黄昏开始他就坐立不安,炕上,椅子上悄悄生长出许多带着尖刺的疙瘩,让他心情烦躁,心绪不宁,然而在黄昏之后黑夜还是要慢慢降临,天天如此。而且夜晚足够漫长,它几乎是驶在一只蜗牛的背上前行,每一分钟对肖德宇来说都是煎熬。
菩萨请了,门神请了。他妻子甚至听从东升嫂子的话,将一段桃枝锯下来,用红布缠绕,挂在了窗台上。它们都没有作用,噩梦还是会天天到来,只是出现的时间略有不同。肖德宇的妻子不知道从哪儿讨得了秘方,她扎了一个小人儿,叫赵宁在小人的身上写下肖德宙的名字——天黑下来,肖德宇的妻子掏出那个小人儿,拿一枚大针不停朝它身上扎。“你这个害人精,干嘛总阴魂不散,你看看你还有良心吗,嗯?你哥哥将你从矿井里背出来,你不感激,你倒害上他了,你还有人心吗,还有人味吗?扎死你!你要不走,我就天天扎你!这些年,这些年你给这个家造就了多少孽?不是赌就是喝不是喝就是嫖,再不就是打架砍人……你再不走我就天天扎,扎烂你扎烂你扎碎你!你缠着我们干什么吗,啊?你看你哥现在这样子……偷我的鸡,偷我的钱,偷我的自行车去卖,你哥找你论理你还叫人打他,点火烧我的门……活着不干人事你现在死了,死了,你积点阴德好不好?扎死你扎烂你!”
那一夜真没有噩梦,肖德宇睡得香甜,打起了微微的鼾。第二日,肖德宇一天都心情不坏,即使儿子肖勇拿回一张三科不及格的成绩单。桃花开了,日子转暖,肖德宇仔细打磨自己那把旧镰刀,他甚至主动和妻子谈起“矿上”的事儿,一切都在恢复,一切一切——然而晚上,噩梦再一次出现,肖德宇梦中的矿井更加阴暗,恐怖,肖德宙的狞笑也更为响亮。肖德宇醒来时刚刚凌晨二点,他再次听见了自己在梦中的尖叫,即使他已经醒来,他的尖叫仍在盘绕着,在房梁那里一颤一颤。当然,他的妻子同时醒了,她马上拿出布做的小人儿和尖尖的针,一针一针扎下去……
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反正,针已经再无效力。两天后,肖德宇的妻子将针换了改锥,那个小人儿已经不辨模样,可噩梦还是悄悄又来了,它应当早早地躲在他们背后,对他们的所做了如指掌。它也许还带出了一副嘲笑的表情,就像儿子肖勇所做的那样,冷冷地看着她和他的动作,用鼻孔出一声哼。
凶狠既然已不奏效,肖德宇的妻子又开始怀柔:“兄弟啊,这么多年你说你哥和嫂子对你怎么样?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是不?去矿上,你哥没拉你去,再说他也不知道会出事是不是?院墙那事儿,卖老房子那事儿,就算怨你哥你嫂,你东西也拿了钱也拿了我们的门也烧了……这气你总算出来了吧?你放过你哥,我们年年给你多烧纸,好好供着你,天天供着你……”
感谢赐稿流年,编按若有不妥之处,请不吝赐教!期待更多佳作分享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