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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被噩梦追赶的人(小说)


作者:时间的城市 秀才,2116.3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78发表时间:2016-10-27 16:11:50

【流年】被噩梦追赶的人(小说)
   妻子的话他当然全都听得见。一字一字,它们都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朝着心脏和大脑的方向爬行,如同一群小小的蚂蚁。当妻子将那个千疮百孔的小人儿放在供桌上回到里屋时,肖德宇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一时间,肖德宇的妻子手足无措起来,身子摇晃起来,满眶的眼泪也骤然涌下来。
   “一家人,都还靠你呢。”
   然而那该死的梦,该诅咒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的噩梦,它还是会频频出现,硬硬地插在肖德宇的睡眠之中,将他的睡眠撬开缝隙。在梦中,有时肖德宇的手上会多出一把铁锨,然而它并不能给肖德宇带来什么,它划过肖德宙的身体就如同抽刀断水,并不能阻止他一步步地逼近……
   肖德宇的妻子在三十里地之外的梅村请来一个神汉,他要走了二百元钱,一瓶白酒和三十张黄纸,作法之后,用手捂了捂肖德宇的额头:“放心吧,他被我赶走了,再也不敢来了,回头我再送他一送。你就等着睡好觉吧!”
   神汉前脚刚走,他最多走了一里,噩梦就悄悄出现在肖德宇属于假寐的时刻,那时才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灿烂。神汉的作法反而使噩梦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妻子的长吁短叹引起了儿子肖勇的不屑,这不屑已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他似乎故意将不屑显露给肖德宇看。“不就背个死人吗,在战场上――你当自己背的是煤,是石头,有什么呀。”肖德宇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感觉一股怒气在胸口处猛烈地撞击着像重重的拳头,由里到外。他看了两眼自己的妻子,还是一口一口地将怒气咽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块干透的馒头。
   毕竟他背回来的是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不是煤或者石头。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儿子的鼻孔又喷出一声哼。他低下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肖德宇左边的一颗牙,一颗蛀牙,开始有了坚韧的痛。
   上午10点,村长带着那两名警察再次出现在肖德宇的院子里,村长甚至还牵来了他家的狗。因为上次已经见过,肖德宇凑过去和两位警察打了个招呼。他们点点头,年轻的警察还蹲下来看了会桃花,他问肖德宇的妻子,这棵树的树龄是几年了,他岳母家也有一棵桃树,长得比它高大得多,可就是不开花。
   村长拍拍他家的狗,那只狗摇着尾巴趴在了地上。“两位同志过来和你了解点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肖德宇笑了笑,他的笑略略有些僵硬:“村长,你这么说,这么说我还有些紧张呢。咱们,要不咱们屋里坐,屋里坐。”
   门口,院墙上,不停有人探头探脑,主要是些孩子。
   “你们,你们屋里坐,”肖德宇的妻子也显出了相当的紧张,“屋里坐吧。要不这样,你们喝着水慢慢说。”在院子里转了转,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我去给你们烧水。”
   村长独留在院子里,和他的狗。陈麻子、陈二婶和赵宇家走进了院子,他们和村长说说笑笑,时不时地朝屋里张望。水开了,肖德宇的妻子给两位警察倒上水,她甚至还放上了茶叶,年老些的警察点点头,用手碰碰杯子,但没有想喝的表示。
   无非是矿上的情况,德宙的死,他脖子上那道痕迹,事发现场的状况等等。这些话,肖德宇在将德宙的尸体背回之后和不同的人说过上百次,他们上次来也问过,肖德宇再次一一回答。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人问了,所以肖德宇的回答远不如上次顺畅,如果上次还算顺畅的话。肖德宇的额上有了微微的汗,年纪大些的警察应当看在眼里。“我,一见警察就紧张,从小这样。”
   “你弟弟和你的脾气可不一样。”年纪大些的警察露出一丝笑意,然后马上又收紧了脸。“听说,你,自从肖德宙死后一直在做噩梦,是不是真的?”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
   “是,是。”肖德宇的额上又渗出一些新的汗水来,并且,它的面积已扩大到大半张脸。
   “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我……”肖德宇向两名警察描述着自己的梦境。很让肖德宇窘迫的是,他很想渲染梦境的阴森可怖,很想制造那种紧张感,可他一说出来自己都感觉平淡得很,没什么可怕的。汗水,在他背后也有了,风吹到那里感觉凉。
   “你们兄弟俩不和,闹过矛盾是不是?肖德宙瞧不上你这个大哥,却勒索过你多次,偷你的东西,有这事吧?”
   “……”
   “那他在矿上参加团伙,充当打手,走私烟土的事你知道吧?”
   肖德宇的手和脚都有些麻木,它们冒出不少的汗。“不,不知道。我我我在矿上就是,一个工人。他,他他不和我,在一起。”
   “那他与同伙打人致残,强奸妇女,聚众赌博的事你总听说过吧?这些事矿上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往外说,是不是?你不会说,这些你也不知道吧?”
   “我,我……”
   “我们家德宇是个老实人,他,他不爱掺和事儿。”一旁是肖德宇妻子怯怯地倚门槛说:
   “你们,你们去问赵宁吧。她知道得应当更多。”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警察和村长走后,肖德宇的妻子堵在肖德宇的面前。
   “你想到哪去了?”肖德宇背过身子。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早猜到了。”在背后,肖德宇的妻子哭出声来:“你说了,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沉默。沉默像一块石头。肖德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妻子的哭泣还在继续,它渐渐远了,肖德宇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一层玻璃将他和所有都隔开了。石头在变轻,他自己在变轻。
   “是不是,肖德宙被人暗害了,他们不让你说出去?”妻子忽然止住哭声,“他们说一旦你走漏风声就杀咱全家,而你,觉得不说出来又对不起咱弟弟,是不是这个样子?”肖德宇的妻子俯下身子,她的眼里反射出一种幽暗的光:“说给我吧。说出来你就能好受些,就不会总做噩梦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瞎猜什么!”肖德宇推了妻子一把,“做饭去吧,我饿了。”
   “你推我干什么?说到你痛处了?”肖德宇的妻子拧一下自己的身子:“你别给我藏着掖着!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肖德宙的抚恤金为什么迟迟发不下来?警察为什么总来找你?我早打听到了!在肖德宙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你们矿长就失踪了,矿上的两批混混打得不可开交,听说又死人啦!肖德宙到底怎么死的?你不是在现场吗,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别以为你把事瞒起来就没事了,我都知道你在说谎,何况人家警察!”
   “别他妈的瞎说!你知道个屁!”肖德宇的脚重重伸出去,踹在妻子的腰上:“我在矿上都不知道,你在他妈的家里,就啥事都清楚?我看着他死的我不清楚,你倒清楚啦?”
   妻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你就瞒吧,你就瞒吧!整个村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天矿上就没塌方!那些架子和煤,是有人后来推倒的,制造的假象,你以为,矿上就你一个工人啊?陈麻子家小三,肖长河回来都这么说!”
   “肖长河的话也能信?有一他就能说成十,什么大就吹什么。你不在矿井里,不知道,肖长河也是白痴?推倒矿井下的支架,不塌方也变成塌方了,谁去做那傻事送死!”
   她不再说话。留给肖德宇一个气呼呼的背影,这让肖德宇感到突然的心酸。他张了张嘴,隔在他们中间的沉默那样巨大,稠密,他一时找不到出口。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着。
   妻子在院子里站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回屋,菜板叮叮当当响起来,她开始做饭。肖德宇瞄一眼堂屋,他看见,供奉如来和观音菩萨的桌案上香烟袅袅,即使生着气,自己的妻子也没忘为自己上香。肖德宇的口腔里真的是五味杂陈。他走到自己妻子背后:“我不会害你们的,我也没瞒你什么,你就放心吧。”
   “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妻子的刀当当当当地使着劲儿,她给肖德宇的背影清瘦而坚硬。
   门开了,肖强嫂子探了探头,然后才是整个身子:“你们都在啊。做饭呢?”她冲着肖德宇的妻子:“我买了一块布想让你看看,也不急,吃完饭再说吧。”
   “没事儿。饭早点儿晚点儿没关系,嫂子你来坐。”
   “有人看见他们到县里去了。”熄灭了灯,肖德宇的妻子在黑暗中说话,肖德宇感觉自己的左耳有些痒。
   “谁?”
   “还能是谁?赵宁啊!那个老师啊!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坐车去县城,开始还装作不很熟的样子,车开了没多久,两个人就靠在一起了。”
   “嗯。”
   “唉,她来的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嗯。”
   “对了,你得去矿上问一下,肖德宙就这样白死啦?死因不明,可他是在矿上死的啊!哎,听说国家出台了政策,死一个人赔偿多少钱,少一分也不行。他们是人,肖德宙再不是东西,他也得算人是不是……”
   “嗯。”
   “你可以找一下柱子、勤生他们,这些肖德宙的小喽啰,有时还真的挺管事儿。”
   “嗯。”
   “唉,”妻子不再说话,但肖德宇能够感觉到,她没有睡,而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外面一声声狗叫。整个村子都那么安静,狗叫像是它睡熟后打的鼾,安静。肖德宇感觉这安静中仿佛埋藏着什么,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张牙舞爪。肖德宇想到了死,死后所要面对的也许是这样的安静和黑暗,它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自己会被这样那样的小虫所分解,变成泥土,蚯蚓的屎,被带到另一个地方――肖德宙的尸体应当已开始腐烂。厚木头的棺材并没有真正挡住什么,虫子无孔不入――肖德宇面前的黑暗突然沉了一下,它沉得飞快,而肖德宇也跟着下沉,来到肖德宙的坟墓里。他看见肖德宙腐烂着的躯体,上面爬满一种黑色的虫子,等他凑过去看时,肖德宙的尸体忽然笑起来,声音很大,那些灰色虫子和他已被分解的肉在笑声中纷纷抖落,露出一片片斑驳的白骨……
   这又是一个梦,和一直缠绕他的那个梦有所不同,但同样让人恐惧。肖德宇醒来之后仍然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在他的身上咬,一直想咬到他的骨头里去。骨头里面有另一种虫子,它们里应外合,在他刚刚醒来的瞬间还在不断撕咬。
   虽然不说话,但肖德宇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没有睡着,此刻也许正心事重重。这些日子,这样的日子。肖德宇伸出自己的手,悄悄伸向妻子的手。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任凭肖德宇轻轻抓着。过了很久,她转过身去:“睡吧。能睡一会算一会儿。”
   说完,她的身子又转回来了:“肖强嫂子说,你的这种病能治。要到什么……教堂里治!她说,唉我也说不清楚,她说上帝管这事儿,你跟他说说,他就帮你拿掉了。”
   “别信她!她信教!矿上也有人在传!”
   那边没有了声息。过一会儿,肖德宇的妻子先重重喘口气:“你说,肖强嫂子这个人……她信教之后,人都变了。你没感觉出来?”
   “嗯。”
   那一边,再次没了声息。“试一试也没什么害处,万一管用呢。”
   “我不信洋教。”肖德宇说,他支起自己的大半个身子。
   “咱儿子今天又和人家打架了。他把人家的书包丢进了水里。”
   “你怎么不早说?这孩子再不管,以后……他妈的让人累心!”
   “可家里没个人撑着,也不行,会让人们欺负死。”肖德宇的妻子翻了个身:“你还是去教堂让人家看一下吧,忏忏悔,再说,肖强嫂子怎么也是个好心,是不是?”
   “自从肖强和赵光明家好上之后,她就那么神神道道的……”
   最终,肖德宇还是去了教堂,一连去了三次。教堂在另一个镇上,和肖德宇的家有三十二里的距离。热心的肖强嫂子骑自行车陪了他三次,一路上她滔滔不绝,肖德宇只得加快速度才能将耳朵里的茧子甩出一些来。
   “怎么样,你忏悔了吗?有用吗?”妻子问他。肖德宇能感觉自己妻子的揪心,但他不知道能如何回答。噩梦还在。
   “肖强嫂子说,牧师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你就是杀人放火偷了人家东西都可以和他说,他绝对不会说出去。”
   ……
   去过教堂的第三个晚上,肖德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是极为模糊的,以至醒来后他用力地想也难以起梦中的内容,它很不连贯,只有一片斑驳的、黑白的碎片,虽然恐怖仍在,但它的程度有了很大减少。梦里的场景似乎是在教堂,至少其中某个片断是,在那里,有乳白色的光透进来,使肖德宇感觉自己如同在水中游泳。
   “我想好了。”在饭桌上,肖德宇的脸呈现出少有的郑重,他吸引了妻子和儿子的目光,“我要为肖德宙还债。我要给,那些被肖德宙祸害过的人补偿。”顿了顿,肖德宇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要尽我的力。”
   “嗤,”儿子肖勇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半儿,加一半被碗挡下了。就是这一半儿表情,就足以堵住肖德宇的胸口让他窒息,让他怒火翻滚。他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它们跳跃起来,一前一后掉到地上:“看你那个样!越长越没出息!债也是替你还的!”
   肖勇没有说话,他的脸低得更低,让碗挡住大半张脸。可那份不屑,不以为然,甚至是轻视、鄙视,还是轻易地显现出来。肖德宇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身体内的心、肝和肺则颤得更加厉害:“你,你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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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是自古以来的俗语。这篇小说中一直被噩梦困扰的主人公肖德宇,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亏心事呢?编者走进这篇小说,走进作者精心构织的框架中,走进那个噩梦的中心,才发现,肖德宇做的这个梦,其实并不复杂。无论是睡着还是在朦胧的梦境中,同一个片段,同一个场景,同一个人都会适时地出现,这让肖德宇的生活及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摧残。那么这个梦的起因是什么呢?作者并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而是带领读者在肖德宇每一次的梦醒后,与妻子或短或长的谈话中间接解解读到的。肖德宇的弟弟肖德宙的死是一个迷,但肖德宙平时的为人处世却是被乡人或矿上的工友们所共识,所不齿的。肖德宙的死或许是众望所归,而做为哥哥的肖德宇或许是知道内情的,所以,肖德宇才会在亲情与群情、抑或是别的说不出的众多因素面前,选择保持沉默。但手足之情自古以来就是割不断的亲情,他的沉默势必就会给心理带来一种负罪感,而这种感觉又不能给任何人说,所以,意识中,他把这种在现实中无法发泄的压力,交付给了梦,让梦中的弟弟来为他做决定。编者在肖德宇梦中出现的弟弟的那一种表现上,读懂了肖德宇的心,其实,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不愿隐瞒弟弟死去的真相,是真相背后的现实,让他逃不脱噩梦的追赶,以至于后来,他用补偿弟弟曾欠别人的债务来减轻自己的心理上的负罪感,但弟弟死去的真相,已经根植在他心灵的最深处,时刻折磨着他的灵魂,这就注定了他摆脱不掉噩梦追赶的厄运。一篇极具讽刺意味的小说,同时也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一些肮脏的东西不动声色的揭示了出来。小说中虽不刻意刻画人物,但人物的特点却在娓娓道来中栩栩如生,语言、视角独特,读后留给人许多的思考空间。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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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6-10-27 16:14:56
  问好老师,拜读你如此大作,受益匪浅!
   感谢赐稿流年,编按若有不妥之处,请不吝赐教!期待更多佳作分享流年,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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