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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被风吹走(小说)


作者:时间的城市 秀才,2116.3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56发表时间:2016-10-29 00:03:49

【流年】被风吹走(小说)
   然而,据说屁虫的母亲是唯一不能跑得飞快的那个人。
   同时屁虫的母亲还占了一个第一,即,她是我们大队上第一个游街的知青。她也是我们公社里第一个游街的知青,为此,大队长刘珂的尾巴足足翘了半个多月。在我的小说《拿出你的证明来》中,我曾对屁虫母亲游街时的情景作过一些描述:“屁虫的母亲游街,一直是我们红旗公社向阳大队的一个保留节目,看她游街,简直是我们的一个节日。低头。头发散着。一件带有破洞的胸衣,那个破洞随着她的脚步一隐一现,而悬挂在她脖子上的两只散发着臭味的破鞋也随之晃动着,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的两个硕大的乳房……”我们向阳大队因为饥饿而委顿下去的男人们,只有在屁虫母亲出现于游街队伍中时,才显出那么一点点的活力,发出那么大的、快乐的笑声。——你看那奶子。人家知青……就是不一样。我不止一次地听见过那些男人们悄悄的赞叹。
   在小说中我只能称呼她为“屁虫的母亲”,我不能找到一种更为直接、方便的称谓,因为直到她离开我们大队被另一阵风吹走,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当年我们都叫她“破鞋”。在我们那里“破鞋”是对不正经女人的统称,可在一段时间里这个称谓被屁虫的母亲一个人独占了,直到有一个叫商姚的女知青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我们大队,“破鞋”的称谓才另有归属。商姚是被押送回来的,回来时,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使她的行走更为艰难(这是另一个被风吹走的人,在后面的叙述中我将再次提到她)。关于屁虫母亲是如何成为破鞋的,在我们大队里有着不少于六种的说法,最为普遍和最能得到大家认可的,是本村的光棍刘福用三斤玉米最先把她搞到手的。当时因为我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别人在叙述刘福是如何搞到屁虫母亲的情景时往往是闪烁其词,到我十八岁那年,邻居发叔添油加醋地向我叙述了这一情节,我听得出来,他的叙述中有着不少属于想象的东西。那时屁虫的母亲,屁虫,和一大群知青都开始了返城,在叙述这些旧事时发叔还不时地发一些感慨,这些被风吹走的人啊。
   发叔说,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村子里狗的叫声连成了一片。发叔说,那就是一个该出事的夜晚,若不然狗们怎么那么叫呢,好像一直在抢着一块骨头。
   老光棍子刘福早早地睡下了(其实那时刘福并不老,三十六七吧,可发叔非要叫他老光棍子,似乎有些愤愤不平的味道在里面)。他当然是睡在瓜棚里,他还能睡在哪里?他要不睡在瓜棚里哪能有以后的好事?那天就是该出事,平日里睡得像死狗一样沉的刘福竟然在那天夜里让尿给憋醒了,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走出了瓜棚,站在瓜地的田埂上撒尿。刘福提着他的手电站在田埂上,他把手电打开,照着自己尿出的那条弧线——那时大队上给看瓜的看果园的每人发了一个手电筒。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异常的响动,其实他也没有多想,只是随口喊了一声:谁?两个黑影突然地从他身边的瓜地里窜了出来,向着远处跑去。当时刘福可吓呆了,他的尿全尿在了自己的裤子里。
   发叔说,当时刘福并没有想要追赶,他这样的人才不会学什么刘文学呢,他才不会为了公家的财产怎么样呢!说到这里发叔停了下来,他的牙开始隐隐作痛,他歪了歪自己的嘴。操,他说。刘福只是象征性地向奔跑的黑影喊了一声:站住!就在这时,两个黑影中的一个竟然摔倒了,而另一个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刘福手电的光线之外,钻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刘福想了一下,他朝着那个呻吟的黑影追过去。
   发叔说,在刘福贼亮的手电光里,屁虫的母亲就像是一只被逼入墙角无路可逃的老鼠。你见过逃不了的老鼠吗?
   大哥,你放过我吧,我以后会报答你的。刘福没有理她。他用贼亮的手电照了照屁虫母亲怀里的两个瓜,照了照她怀里的两个大奶子。它们真大。
   ——你怎么报答我呢?你用什么来报答我呢?说着的时候刘福根本是有口无心。他根本想不出这个知青能用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他,他又需要什么报答。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词,从来没人把他当一回事,当然也不会有人报答他。我操,发叔骂了一句。他说,当时刘福已经想把她放了,不过他不愿意特别轻易地就让屁虫的母亲走开,他想和她说说话,只是,说说话。
   可屁虫母亲这个骚货说,什么,什么都行。发叔又歪了歪嘴,他说,屁虫母亲当时也许没有想到别的,她只想快一点逃离那片瓜地。同样,刘福当时也没有想到别处去,他有些大度地挥了挥手,你走吧,把瓜留下。屁虫的母亲蹲在地上,她拉了拉刘福的裤子:大哥,你做好人就做到底吧,你让我把瓜带走行吗,你总不能看着我的儿子饿死吧?我会报答你的,一定会。
   如果屁虫的母亲不得寸进尺,如果她不反复地说什么报答,如果从刘福的方向看不见她的两个大奶子,可能……操,发叔再次骂了一句。他说,刘福突然伸出了他的手,抓住了屁虫母亲的两个大奶子:我我我……我摸摸它行吧?
   要是屁虫母亲这个骚货说不行,如果她拒绝一下,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可她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动了一下,并没有说不行。她的奶子在刘福的手里。刘福的……他这个老光棍……他的手抓住了屁虫母亲的裤子。
   她这时才开始了挣扎,她说不行,大不了这两个瓜我不要了。可这时已经晚了。刘福这个老光棍怎么能放过她?他给屁虫的母亲跪在了地上,现在该他拉住她的裤角哀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我……我再把我的口粮分给你一半,行不?屁虫母亲开始还在挣扎,后来她就放弃了,这个骚货也想呢。她在刘福的身子底下,躲开刘福臭烘烘的嘴:你别忘了,得给我一半口粮。
   (再往下说不仅儿童不宜,就是成人也有些不宜,故而略去。尽管略去的部分是发叔向我叙述的重点和高潮所在,他似乎有意向我宣传有关性的知识,他在说那些时一直盯着我涨红的脸,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特别的笑声。)
   这么说吧,刘福心满意足地达到了目的之后并没有食言。他提起了裤子,然后回到他的草屋里去,拿出了两条袋子。他从其中的一条里倒出了大约二斤玉米,倒进了另一条袋子里,他看着那些还算饱满的玉米摇了摇头,这个老光棍开始有些心痛了。他提起了另一条袋子。正当他准备转身时屁虫的母亲突然伸出手来,她用力地抓住了刘福背上的袋子,把它拽到了自己的手上。屁虫的母亲从袋子里又倒出了大约一斤玉米,看了两眼,才把袋子还给了刘福。刘福咧了咧嘴。他的心肯定像刀剜过似的难受。于是他拦住了屁虫的母亲,把手再次伸进她的怀里摸了两下,然后才放开了手。——下次……你还来吧。
   针对我的怀疑和质询,发叔的解释是,他虽然不是目击者,但有人看见了全过程,他是听那个人说的。在整个过程中刘福的手电一直亮着,那个原本在黑暗中走远的人又在黑暗中摸了回来,他看了个满眼。
   那个年月没有隐私权这样的说法,那个年月,“作风问题”可是一件大事。不过屁虫母亲挂破鞋游街却并不是由刘福的事件引起的,而是另一个人,是刘福或者什么人在来到屁虫母亲的住处时发现她正和一个男人赤裸着抱在了一起。她开始游街的那天人山人海。人们的兴奋被点燃了,他们奔走相告,有的人甚至不惜跑出七八里路,到另一个大队把自己的亲友召唤过来。游街的那天屁虫的母亲只穿了一件有破洞的胸衣和一条褪色的秋裤,那条秋裤显然是一个男人穿过的,在屁虫母亲的身上它是那么肥大,空旷。后来屁虫母亲游街时就固定了这样的打扮,变化的只是她的脖子上多了一双破旧的球鞋。人群的喧杂像一层高过一层的浪。
   队长刘珂坐在大队部外搭设的主席台上(原本在主席台的搭设时说的是临时的,可在刘珂当我们向阳大队大队长的期间几乎每日都有批斗会在召开,于是这个临时也就固定了下来)。屁虫母亲游过了向阳大队的每一条街之后重新被押回到了主席台前,可刘珂似乎没有看到她,甚至连眼皮也未曾抬一下,而是把脸偏向了别处,他在和公社里的来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台下的喧嚣仍在继续,但已经小了很多,几乎是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在向台上眺望。刘珂终于向下面看了看。批判会开始了。
   喊过口号背过语录后,话题转到了屁虫母亲的事件上。我在县里工作的一个远房叔叔也参加了那次批判会,事后他对刘珂的讲话艺术赞叹不已,他说,当时他在县里参加过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各种会议,但很少有像刘珂的讲话能这样抓人。他既紧跟形势,同时又结合了农村实际,特别是屁虫母亲那件事的实际,每一句话都看似平淡可其中包含了多重意思,一边调动社员们对屁虫母亲床上的情节进行联想,一边暗含着对知青们的警告。“看不出,刘珂还真是个人物。”
   最后刘珂问屁虫的母亲,你为什么非要干这个,你为什么要人家的玉米,屁虫母亲的头低得更低了。她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副可怜的委屈的样子。说!刘珂拍了一下桌子,破旧的话筒里传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叫。众人一阵哄笑。——说,你快说!在众人的声音里屁虫母亲的哭声也更响了,后来她用蚊子般的语音夹在她的哭声里:我得活呀,孩子得活呀。
   在喧哗中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只有靠她最近的一个负责看守她的民兵听到了。他走到话筒前大声地复述了一遍,这下我们全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像风一样灌入了我们的耳朵。于是,整个会场沸腾了,刘珂也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凭借话筒同样传出了很远。
   在屁虫母亲游街的当日下午,大队部的门口突然张贴出了一张鲜红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内容是,检举刘福利用“职权”用集体的财产和个人口粮送给屁虫的母亲,以换取和她发生性关系……那是我们大队出现的第一张有关检举揭发内容的大字报,刘珂看过之后说好。好。原来我还以为大字报只能用来写标语宣传形势唻,只能批林批孔唻,没想到还有这个用处。知青们真是聪明(刘珂的叫好和倡导致使一时间我们大队类似的大字报多了起来,检举风很快形成了一股热潮,为此我们大队还上了地区的报纸。许多人家因为互相揭发而导致了仇恨,至今还总有些小的磨擦)。
   当刘福被民兵连长叫到大队部时他对大字报上的检举没有进行任何的辩解,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着。没有辩解就等于是默认,于是民兵连长拍案而起:好你个刘福,竟敢拿集体的财物去搞女人,你也太可恨了!何况她还是知青!(作为插叙,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民兵连长对于知青们的仇恨。他家养的三只母鸡被知青偷走了,后来知青们还偷走了他的一斤多棉花,为此他们全家五口在晚上只有一床被子盖。他拿了枪去和知青们论理,结果被几个知青骂了出来,在他手里的枪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让他感到有些耻辱,灰溜溜地回到家里后他曾在炕上躺了三天,你让他如何能不仇恨知青呢?)民兵连长在刘福面前转了三圈,然后再次拍了一下桌子:把他给我吊起来!
   刘福被放下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灰沉沉的天色压在他的腿上,他朝着瓜棚的方向走去。向瓜棚走去的刘福双手仍然努力而僵硬地向背后伸着,好像他所做的是一个飞翔的姿势。他把这一僵硬而艰难的姿势带回了自己的屋子里。黑暗已经先于他进入了他的屋子,那里已经昏暗无比,潮湿无比,没有一点的生气。那天夜里刘福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第二天中午民兵连长派人来找他,那个人一进瓜棚就感到有些异样,但他不知道异样出在了哪里。他带着那种异样的感觉走进了瓜棚,却没有发现刘福。就在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刘福,他已经死去多时。我和王海他们在村头的路口处看到了刘福的尸体,他面色苍白地被两个人拖着抬到了一辆小推车上去,他的鼻孔里有一些暗红色的血液还在慢慢地涌出来,就像一条爬行着的蚯蚓。据说刘福对他的死早有准备,他肯定是自杀,其理由是有人看见他在那天晚上把自己的口粮全部给屁虫的母亲送了过去,屁虫的母亲没让他进门,他在窗外呆了好长的一会儿才离开的。那个人没说,刘福在给屁虫的母亲送口粮时,他的双手是否还是那种僵硬的飞翔的姿势。
   ……
   自从我奶奶去世之后我对风的恐惧也跟着更为强烈了,我那时才十一二岁,可我总觉得自己已像奶奶那样苍老,风会很轻易地把我从路上吹走,吹到一个很远的、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还不是我奶奶居住的地方,我找不到任何一个我所认识的人,那里只有一些陌生的、悬浮于空气中的魂儿,它们颤抖着,每日都在害怕风的再次出现。我害怕着我家那扇临街的窗子,害怕从里面外面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我总是忍不住要向外面张望。我的父母干完地里的活,一回到家里就会看见我一个人蹲在窗前,抱着双膝,一边因为恐惧而在轻轻地发抖,一边努力瞪大了眼睛。我父亲为此狠狠地打过我十几个耳光但收效甚微,而我的母亲看着我的样子便背过身去偷偷地流泪。她对我父亲说,这个孩子肯定是中邪了,他肯定在外面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了,让什么东西给迷住了。也不知他看到的是什么呢?我父亲用他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他用力地摔了下门。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在梦中惊醒,我看见我的母亲正在我的头顶晃动着一个碗,同时她还在小声地念着什么。我看见她把一团纸灰放进了碗里,用手搅动着。我父亲坐在凳子上一闪一闪地吸着烟,在我的方向只能看见一闪一闪的亮光却看不清他的脸。他们俩又小声地说了些什么,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我好像一直都沉在了梦里,就如同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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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这篇小说,心情始终是压抑的、沉重的,这是一首唱给生命的挽歌,是一篇写给那个时代的悼文。是的,旧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风吹走了,却确乎留下了些什么,否则,怎么会有切肤的疼痛和悠远的思念,怎么会凝于笔端,形成文字?“我”的童年因为耳闻目睹过多人痛苦的死和悲惨的生,而变得灰暗,又因为听信了奶奶关于“魂儿”的说法,而愈加显得离奇怪诞。先是地主胡良死了,在爬一个小小的土坡时,被身上的粪筐拽倒压死了;后来,看果园的胡二死了,用守果园用的线枪自杀了;“我”的奶奶饿死了;老光棍刘福也死了,他因为用集体的财产和个人口粮换取和屁虫母亲的两性关系被处理,而自杀了;女知青商姚身怀有孕,不堪王海等的折磨投了漳卫新河;“我”二叔也死了,溺水而亡;“我”父亲折磨了自己十年,想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方法,最后选择了上吊……这一个个鲜活却又卑微的生命,就这样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走了。而那些摆脱了梦魇终于活下去的人们又怎样呢?屁虫母亲离开小村时,一件一件扔掉了所有的东西——她要跟不堪的过去彻底告别,可是多年以后,她的女儿却走上了她的老路;另一个男知青离开时,依依不舍地带走了所有东西,甚至破了的杯子碎片——他要永远记住自己的过去;还有的人为了回城,宁肯舍弃家庭和一切。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困苦、愚昧、挣扎,人性缺失,人们迷茫而虚无。那些被风吹走的生命,就如同一片片飘零的叶子,你都来不及听他们的呻吟和哀号,那些不甘的悲哀的无奈的灵魂,带着多少的辛酸和委屈去了。“我”眼里看到的不是落叶,心里升起的是对生命深深的敬畏。正是这种敬畏可以让人们反思人生,珍爱生命。小说风格独特,静水流深的叙述,有着撼人心魄的力量,令人深思,感慨莫名。佳作,流年倾力推荐共赏!【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61105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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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6-10-29 00:05:16
  老师的小说写得太好了!我学习并崇拜。祝老师文丰笔健!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1-09 15:05: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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