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郭一鸣。陈涛的眼神像铲子，像是要挖掘出什么值钱的文物一样。他轻轻地冷笑着：“你整天阿明阿明的，真的是意识糊涂吗？就像喝酒的人无意识吐出真言一样，阿明绝不是空穴来风，是你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一个人是不是？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我为你心甘情愿留在南山市，你为什么喊的不是我的名字！”
　　 陈涛站起来怒吼着。船头的风大了，湖面的波涛不再是轻轻荡漾，它剧烈地拍打着小船，发出啪啪的声音。我的灵魂坠入了湖底。那里小鱼长着翅膀在飞，我的身体也在飞。
　　 晚上坐在乔伊斯和那个财务分析之间，沿着记忆的小路走进了牛背山，我用笔动情地画着高高的石屋，方格的小窗透着一块块手帕一样的亮光，门前的条石上土色的簸箕，树上这几只长尾巴的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蛇一样渗进密密的树林。
　　 这时妈妈端着一小杯牛初乳站在我身后，用暖和的声音把我从牛背山拉回。我仰起头，从医院到现在第一次喊了一声“妈妈”，她的眼里立刻蒙上一层雾纱。
　　 “芝芝，你把奶喝了，妈妈听你讲故事。”我妈妈坐在干净的床上，像听课的小学生。
　　 “你愿意听我讲牛背山？”我一脸狐疑。
　　 “你慢慢讲给我。”原来我妈是老师。这些天我终于知道她不简单。
　　 “牛背山特别美。树林里有采不完的木耳，肉肉的很好吃。牛肠溪里的石头又滑又亮，像墨玉一样。牛鼻崖上开着许多紫色的花，秋天里长满火星一样的枸杞和沙棘。我就用那里的刺茄，就是止血草给阿明敷药。我爹是远近闻名的石匠，会建很结实的石头房子。那年秋天正是枸杞红的时候，雨一直下个不停，山里的夜非常冷。那时候我爹已经去世，屋子里就是我一个人，我不敢出去。但我始终睡不着，听着外面枪声渐渐停歇，门口似乎有什么动静。我壮起胆子打着灯笼开门，看到一个人倒在石阶上。他的手指扣着石缝，腹部地下的血被雨水冲着，红红的分不清雨水还是血水，从石阶上流过。他说他是八路军。我当时把他拖进屋子就没有力气了。我把他的血衣埋进炕洞里，给他洗了伤口，附上止血的刺茄，换上我爹生前的衣服。后来他说他叫阿明。那些天一直下雨，天不亮我就去牛鼻崖采草药，露水很重，刺茄很茂密。我把那些绿绿的黏稠的汁涂在阿明的伤口上。他的胸口五处刺刀的伤，胳膊和大腿都是伤口。右腋下的伤口好深，一直脓血不止，三个月了阿明还在痛。
　　 “阿明长得很俊，两只大眼睛像牛肠溪的墨玉石。他会写字，伤好点就在树林里捡了树叶。那里有一种能写字的树叶，绵绵的，厚厚的。阿明就用它写字。他会学树林里好几种鸟叫。会讲很多故事。
　　 “牛肠溪的水是浅绿色的，我在河边浆洗衣服，阿明就在远处捡拾那些硕大的树叶，晾在石屋的窗台边，他用那些晾干的树叶写字。他喜欢听我唱的山歌。
　　 星星不明月亮明
　　 好心的哥哥你放宽心
　　 洋莲豆结籽满架架
　　 至死也不说拉倒的话
　　 吃了秤砣铁了心
　　 咱二人相好永不分”
　　 我从椅子上站起，清唱起了那个山歌，。像站在树上，自由自在的声音畅通无阻，幸福地徜徉在林间。我仿佛看到一场百鸟朝凤的壮观景象。在我被山歌沉醉的时候，我妈妈坐在床上依旧一言不发。她的脸色像树林里又绵又厚的树叶，写满沧桑和凝重，凋零在深秋的土地上。
　　 “半年后，阿明的身体恢复了，能够跟在我身边去牛鼻崖采摘枸杞和沙棘，野果和药草。他常常站在牛鼻山的崖头，向东边长时间眺望。他说他要出去。外面兵荒马乱的，可是阿明坚持要走，他说他是男人，国难当头，他躲在深山里于心不安，生不如死。我的山歌留不住他。
　　 “阿明要走了。他把一枚红五星递给我，嘱咐我一定要保管好它。我把阿明的红五星用他的衣服包好，埋在靠近窗台的坑洞里。他背着晾晒好、研成粉末的止血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我要去寻找阿明。”
　　 我的热泪长流，像一条汛期的小河。从浅波荡漾到呜咽奔流。阿明站在土路尽头回身的刹那永恒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我的身体里像一座山，许多小河从这里汩汩发源，在血管里奔涌，像沸腾的水。我身上热热的，眼泪滚烫地滴下来，把眼前的那幅画彻底烧焦了。
　　
　　 三
　　 我把故事完整地讲给我妈妈以后，它更加像一帧一帧的画面，在我空洞的眼睛里滚动放映。我用手机写了一篇文章给陈涛，谢谢他对我的照顾。但是阿明是我的希望，是我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理由。我必须去找他。我在乔伊斯的书里徜徉，那一字一句像巨大的铁锤，敲打着我的心脏，身体里的河流更加汹涌。它们像一股股无法抵挡的洪水，冲击着我的思维。我要像哈罗德·佛莱徒步穿越整个英格兰一样，去完成一次生命的朝圣。
　　 “芝芝，妈妈相信你的故事是真的。但是它很遥远，我们把它当成一个美好的梦。你在这个世上不只有爱情，还有亲情，还有事业，有很远的路要走。”
　　 “妈妈，我已经等了很久，我等不下去了。”
　　 “听妈妈的话，等身体恢复了，找个好工作。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了，妈不放心。”
　　 “我一定要去找阿明！”
　　 “阿明，阿明，你脑子还有没有别的？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我辛辛苦苦把你养活二十多年，还不如一个莫名其妙的阿明！你看你整天风言风语的，我都快崩溃了！”
　　 她放声大哭：“你躺着的一个多月，我觉得自己都活不了了。一直祈祷着你能活过来。你现在一切正常，脑子里却只有一个阿明阿明，你都快把我逼疯了！牛背山是个什么鬼地方，让你魂牵梦绕的？世上有这么个地方吗？这真是着了魔了！”
　　 妈妈又大哭了一通。然后疯狂地拨着电话：“陈涛怎么好几天不来？他的手机换了号码？我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开什么玩笑！”
　　 妈妈傻了一样跌坐在沙发里，握着手机的手轻微地颤抖。她的眼睛像我一样空洞了。她突然站起，从衣架上取了风衣，用一副墨镜片遮住红肿的眼睛，把我反锁在家。她出门的声音很重，整个楼都能听见她的脚步。
　　 天黑的时候，妈妈带回了一大包瓶装的袋装的盒装的药片，强迫我喝下去。那些都是治疗失忆的药，跟医药里的药片味道一样的苦，包着糖衣的里面比黄莲还苦。她可能跑了很多的药店，也可能咨询了很多医生。我没有失忆，记忆清晰着，一草一木一情一景，我已经身在其中。我拒绝喝这些药，把这些圆的扁的胶囊的塞到床底下，扔到窗子外……
　　 一只小鸟从窗前掠过，扭头看了我一眼，留下同情的哨音，箭步飞到天际之外。我要是有个翅膀就好了。我要是有个翅膀，就能听到楼下那个练太极的阿姨对着我妈妈耳语什么。因为后来我听到门开的声音，看见挤进来一个身披袈裟的老者，就像电视里的和尚一样慈眉善目。他是我妈妈从天道寺里花一千块请来的驱鬼的和尚。
　　 我妈和这个身披袈裟的和尚，还有院子里围着花池打太极拳的阿姨们一致认为我是鬼附身了。
　　 和尚弓着腰身，站在我一米开外的地方，两只眼睛像胡同口那个路灯，一闪也不闪地看着我母亲焚香跪拜，又紧走几步凑近我的脸，x光一样透视。然后他让我坐在屋子中间，双手合什眼睛微闭，念叨着：“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他退出去，端来一碗清澈的、里面沉淀着几粒小米还有白沫的东西，让我喝下去。我把头扭到窗外，看那个同情我的小鸟从远方飞回来了没有。
　　 “芝芝，喝下去就好了，脑子就正常了。”我妈妈接过碗，企图让我喝下这种比药片更可怕的东西。
　　 我挥手的动作如此之快，迅雷不及掩耳。碗摔在地上成了惨败的花瓣。米粒四溅，它们洒在地上像尚未发酵的菌苗，只待温度和湿度适宜，立刻生成杀死我的毒药。我愤怒，我妈妈愤怒，连那个和尚也怒目圆睁。
　　 导致我痛下决心离家出走的理由是那么简单。天空下着秋雨，隔着玻璃就能听到落在地上的冰凉。我妈妈从外面回来，鞋子完全湿透了。她坐在沙发上大骂那个和尚是个骗子，根本不是天道寺里的和尚，而是桥头摆地摊给人算命的江湖术士。一定是跟庙里的和尚串通一气，卷走了她的一千块钱。然后她对着我喊，像傍晚的雷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她哭了很久，一缕头发附在脸上，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我必须走了，在这个雨夜。哈罗德可以穿越整个英格兰，徒步八十七天，去看望二十年未见面的老友奎妮。千里跋涉、穿越时光隧道的哈罗德知道，他向前一步，奎妮就有希望。拉杆箱里装了满满的衣服还有我的笔记本，一些足以让我谋生的证件，还有《一个人的朝圣》。一纸留言压在桌上：
　　 妈妈，我必须走了。去寻找属于我的天空。当我在外面迷失了方向，一身疲惫，我依然会回到你的身边。
　　
　　 四
　　 这个雨夜没有北斗。
　　 雨像粉尘一把一把涂抹在我脸上，车站的铁路线就在飘飞的粉尘里向天边辐射。牛背山就在一条线的顶端。但是夜是这么朦胧，天上的北斗被这粉尘一样的雨藏起来了，连百度也奈何不得它。我一直朝着意识里北斗的方向跋涉，就像哈罗德从不知道圣伯纳丁在哪里一样。每到一处就搜索牛背山，把同样的问询复制，粘贴在另一座城市。百度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一脸茫然，他们压根没有听说过这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嘴里都有无数个阿明，但都不是那个眼睛像牛肠溪的青石一样又黑又亮，里面长满星星一样的故事的阿明。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越往北走背包里的钱夹子越宽松。西北风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一样，把树上发黄的叶子狂扫下来，又席卷着它们东游西荡。粉末一样的雨丝和遮天的阴云全部被这把巨型扫帚挥舞得无处遁形。天空一碧如洗，空气洁净得只剩下彻骨的寒。我在一个叫做风城的车站驻足，临时租了一间房，替几个超市发放宣传单，把那些色彩艳丽的海报塞进行人的手里，塞进停车场那些豪华的车里，还有住户的门缝里。用日结三十元的方式度日。风成是个新兴的城市，房地产的开发如火如荼，那些印制精美的宣传册夸张着他们的实力和品质。每天早上我去不同的开发商那里领取宣传单，散发在大街小巷。尽管奔波，但每天的报酬足以让我在这里小城里暂住一时，也足以让我积攒一定的钱去寻找记忆中的牛背山。
　　 盛世房地产公司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整个城市的街道覆盖着他们的巨型广告，宣传单在大街上飞得随处可见。那天我去盛世房地产公司领取当天要发放的宣传册，发现他们打出一张招聘财务人员的广告，简直喜出望外。我把那些红的绿的证件堆在一起，财务主管的眼睛也喜出望外了：
　　 “我们公司是风城最具实力的房地产公司，是有能力的人施展才华的地方。如果你没有什么意见，后天过来我们把合同签了。”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我妈妈，她先是哭了很久，最后开心地笑了，说过一段时间就到风城来看我。她这是欣喜我有个正式的工作，好像这是病情减轻的信号。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财务主管叫吴丽娜。她让给我一张被纸质的资料占据、仅容得下我身子的办公桌，让我负责公司的成本核算和财务分析。年底的凭证堆如雪山，每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多亏我做足了功课，不然根本无法胜任这么繁重的脑力和体力工作。连续奋战一个多月，终于歇了一口气。就在我累得快要趴下的时候，吴丽娜要带我去见董事长陈鹏。
　　 见董事长很紧张。我只是在公司的一张表上的法人代表一栏见过这个名字，董事长却不像传说中那样三头六臂。他坐在沙发上，翻阅第四季度的报表。他居然看得懂财务报表，这让我很刮目相看。
　　 “你就是芝芝。一个多月对公司的运行情况大体了解了吧？报表做得这么细。”
　　 “陈董好！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报表做细一些，才能准确分析出企业近一段时间的经营动态。”
　　 “吴科长这几年在这方面一直做得不错。前些天她有去美国的打算。你从她那里多多了解情况，看能不能顺利接手。”
　　 我都有些诚惶诚恐了，难怪公司急急招聘财会人员。吴丽娜和董事长客气着：“谢谢陈董的肯定！芝芝工作有能力，适应一段时间就可以上手。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陈鹏站起身对我说：“公司需要踏实工作的人。吴科长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你在这里也会有发展的。我们一起加油！”
　　 那一夜我失眠了。吴丽娜要出国，财务主管的位子要挪出来给我，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又是惊喜又是忐忑。牛背山的石屋常常挤在一堆数字之间，那些奔跑的数字在牛背山的花海里飞。我的眼睛迷乱了。
　　 西伯利亚寒流以强势的姿态进据了这个小城，街头巷尾晃动着它们放肆的身影，它们像一群赤手空拳的侵略者，不费一枪一弹把这个街头扫射得更宽更长。屋子里的暖气全力以赴，暖暖地把侵略者挡在十米开外。这样的夜里我彻底失眠了。原来公司急于招聘财务人员，是因为主管移民出国了。陈董挥动的手臂像灯塔，指挥着盛世公司的航程，而我不经意间登上了这艘远洋的船。他清澈的眼睛，又黑又亮，但里面没有星星和夜空。躺在柔软的床上，我再次走进遥远的牛背山，去搜寻牛肠溪的清凉。牛背山清晰的记忆和陈董明亮的眼睛像两张会飞的幻灯片，从屋顶，从墙壁，从窗户外雪片一样飞来飞去。我的脑子出现两根搅在一起的绳索，我使劲地分开它们，剪断它们，它们却牢牢地在我身体里紧绷着，缠绕着，纷乱着。我握着剪刀，感觉剪断哪一个，都会血流不止，疼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