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彼岸系列】彼岸长情
“嗯!那现在要不要吃一个苹果?”我顺手从桌上的果盘里取出一个大苹果,在他眼前晃着。阿明点点头,自信地笑了,笑声很大,屋子装不下。
“爸爸,还是先喝一点热热的米糊吧?”陈鹏适时地端过来一小碗米粥。我接过来,一勺一勺喂着阿明。
七
“你不能去!”我妈瞪着血红的眼睛,斗牛一般。我病好了,她却发疯了,“你从小到大都在我身边。牛背山在哪里?你知道它在哪个省?你去那里干什么?李医生都说了,那是你受伤后一个影像而已。你还把它当真了?我的小祖宗!”
我妈跑过长长的走廊,哭声留在病房里。从阿明的病房回来以后,她的情绪一直没有稳定过。她反复地问李医生,把自己问成了祥林嫂的模样,神情木然,嘴里吞吐着不变的句子。
“为什么恰好就有个阿明?为什么真的有一座山叫牛背山?老天!”
那一天,我妈疯了一样推开一个病人,把李医生从长长的走廊拖到我的房间。她盯着李医生,瞪着祥林嫂一样的眼珠问:“李医生,你不是说芝芝醒过来了,为什么她还是念念不忘那个牛背山?”
“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芝芝刚恢复记忆,你这么闹,对芝芝的病情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不如让她到外面去,放飞心情。”
我妈终于含着眼泪松开了我。
春暖花开的时候,陈鹏联系了牛背山当地的宣传部。我们乘着一辆越野车。我和阿明坐在后排。他围着红色的围巾,映照得脸色红彤彤的。他脸色凝重,像一座沉默的山。
牛背山烈士纪念碑庄严肃穆。陈鹏和我抬着花圈,阿明跟在后面,步子很轻。他抚摸着纪念碑上一行行黑体字,轻轻地念着“罗志轩、黄祖荣……我来看你们了!”阿明的声音颤抖着,闭上眼睛,身子伏在纪念碑上好久好久。
牛背山风景区方圆数十里,小道如蛇,曲曲弯弯带着我们在灰色的海里游走。原来牛背山不是一座孤独的山,它像海浪绵延起伏。远远地眺望山顶,所有的山顶都是光秃秃的,巨石挺立。阿明拄着一根拐杖,和我并肩而行。
那座破败的房子就是我梦中的石屋吗?它孤独地站立着,原先的屋顶像破帽子一样斜斜地扣在屋子里,一撮一撮的小草在这顶破帽子上安了家。阿明拄着拐杖沿着屋子慢慢地走了一圈,他抚摸着墙体,抚摸着一段远去的时光。那时光渐渐苍白成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阿明把自己的脸贴在这张脸上,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却闭不住那一泓泉。
我用手拨弄着屋子里的杂草,陈鹏也在一边帮忙。我们像梳理头发一样慢慢地梳理着。一节坍塌的土炕渐渐显露出来,在靠近窗口的一端,我搬掉上面的碎砖和泥土。这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砖缝隙里,破布像一片片发霉的枯叶一样散落。这是阿明当年穿过的血衣。一枚发黑的物件,隐隐约约可以分辨出是暗红的颜色。我把这枚锈了大半的红五星擦得干干净净,交给了阿明。阿明捧着它,顿时泪如泉涌。
门前的花开了,不只是黄色,还有红色、紫色的花朵。风把他们摇摆得婀娜曼妙,几只蝴蝶在花间徜徉。我走进花丛,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不要捉它,让它们自由地飞。”
花的尽头,一道溪水流过,像牛肠,像绳子,清澈的河底,铺满油亮的石头。我蹲下身子,捞出两枚黑色卵石,它是我记忆中的油亮。我看见阳光下,阿明站在溪边,仰望着远处的山顶。他就是一座山,一座长满故事、体内奔流着清澈的小溪的山。
我动情地唱着:
“星星不明月亮明
好心的哥哥你放宽心……”
阿明声音在花间飘飞:
“洋莲豆结籽满架架
至死也不说拉倒的话”
……
“阿兰!”阿明对着我喊,“阿兰!”
他扔掉拐杖,张开双臂,大声喊着。声音绕过山梁,到达山顶。山谷里都是他的魂。
我朝着阿明奔去。踩着清澈的墨玉般的卵石,穿过斑斓的鲜花。在阳光下,阿明紧紧地抱住了我。
“芝芝,你就是阿兰,你就是阿兰的化身。”我听见阿明体内血液奔涌的声音。奔涌的血液涛声四起,冲击他的语音。他在声音里颤抖着。
“阿兰,你看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你愿意在这里陪我写自传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
“写完自传。我还要写《历程》,还要写《牛背山的爱情》。”阿明仰起头,目光印在遥远的蓝天白云上。他声如洪钟,山谷里传来嗡嗡的回响,“我要向天再借五百年!”
陈鹏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他转过身,默默地向石屋走去。
后记:
《峥嵘》《历程》《牛背山的爱情》是阿明的自传体三部曲。整理好这些沉甸甸的书稿,阿明已经离开人世整整十五年了。牛背山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区,我们居住过的石屋也成了革命史料展览馆。抚摸一百八十多万字的书稿,我激动难眠。我决定将这些沉淀着阿明青春和热血的文字,无偿赠给他挚爱的大山、钟情的土地。
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鲜花铺满了山坡,蜜蜂和蝴蝶在眼前幸福地纷飞。鸟鸣从青翠树林里飞出来。远处的山顶依旧那么光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看见阿明站在山顶,冲着我含笑。
想象力是一种很可怕的创作能力。我女儿的作文里有一句话,异想天开是人类发展关键的一步。
有了这一篇,一段时间你对于写作的疑虑和失落都可以打消了。它就像一座碑一样引人注目,爱好文学的人无法视而不见地绕过。
不足也有,小说以长时间休克状态中醒来的女主的身份叙述,在分量上,应该对梦境中的细节描述多些,尤其是她刚醒来的那几天。而文中对现实中的细节描写过多过细了,执着于梦境的她,对现实的观察关注是不会那么细致的。
开篇有一处,平躺在床上的她,应该看不见身上被子印的字。
这一篇不仅在你的作品中达到一个高度,在书屋的作品中也能算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