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尴尬，嗫嚅道：“家里还……还有鸡蛋。晚上煮几个鸡蛋，中秋也就圆溜溜地过。”
　　 “那也是，酒肉穿肠也是过节。青菜萝卜下肚，也要过。”老酒自我调侃道。
　　 狗剩被他摸着（头）有些生疼，烦燥地把头歪到一边，板凳也跟着歪，一个趔趄倏地站了起来。虹梅见状，数落了句。老酒自讨没趣，尴尬地站了起来，讪讪地朝村闹市处走。说是闹市，也就是村部旁一小卖部，棚盖油膜沾，内有一肉摊。大家坐在棚里聊天，把国家新闻，村里好丑，都放这里“煮沸”。
　　 “喂，老酒来了！”超宇提着两斤五花肉，笑着对老酒说。老酒默默地笑了笑，点点头，轻声道：“肉买好了。”超宇嗯了声，问道：“月饼买好了吗？”
　　 “他们都买好了。”老酒微笑着，脸部有些僵硬，揶揄道。此时，老酒内心苦楚，见大家说笑于棚，说着“婵娟”，谈着嫦娥，他也斜坐于棚之横木。小孩围着棚屋追逐，手里拿着月饼，有的像上弦月，有的是满月，还有的是下玄月。麻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见老酒，与之招呼，挨着老酒坐下。
　　 “老酒，超宇好像刚才在这里？”麻子明知故问老酒道。
　　 “哦，是的！我来时，刚好碰见他，提着两斤猪肉回家了。”老酒不假思索道。老酒见大家高兴，天南地北闲扯，也觉得索然无味。不久，就拖着有气无力的身躯，惘然地回家了。家门是锁着的，推开咿咿呀呀喊开了。老酒心里嘀咕：“你们去的也忒早了吧！”走进厨房，灶锅冷冷清清，没有丝毫温情。台面油光细滑，锅铲仰面朝天躺在锅盖上。此时，他索性坐在灶前，看着冰凉的灶，瞅见一红色塑料袋，产生了幻觉：灶孔突然跳跃着火苗，越来越红，铁锅被烧的滋滋响。妻拿着锅铲，在锅里翻炒鸭肉……看着，看着，那火苗倏地熄灭了。老酒噙着泪花，站起来，朝房间走去。
　　 太阳好像故意与老酒作对，斜挂于西天，久久不忍落下。老酒站于檐下，朝西山望去，彩霞铺金洒万里，素溪泼墨涂千山。阳光正好洒在身，暖暖的，有些耀眼。手里的柴火，颤颤巍巍随他鱼贯而入灶。火苗在灶里跳跃，慢慢地扩大。铁锅滋滋响，冒着青烟。老酒手忙脚乱地倒油，吱的一声，锅里冒着了油泡。鸡蛋早已调好，老酒三下五除二，把鸡蛋炒好了，就是有点黑。出户瞅瞅，夜幕遮掩了西天，四围好像牛乳一般，柔和而朦胧。山里人家早已上灯，与乳色满月媲美，似患病红眼嵌入黑幕。老酒心里苦闷，左把饭，右端酒，欲借朦胧的月色，寻些陈酿旧事，吊思琴瑟亡妻。凉风徐徐，中庭椿树，沙沙有影儿婆娑。望着月儿，老酒潸然泪下，曾说“张果老打草鞋，玉兔作伴”之人，不知何处能寻。孤月影儿瘦如竹，老屋黢黢浣似牍。饭罢赏月，兴趣全无。走入房间，看中秋晚会，喜庆团圆。老酒索性蹲坐，影儿最忠。轻音乐，绕耳牵嗅。甜香的月饼，主持们分享。老酒摩挲着从口袋里拿出月饼，去掉包装，品尝着……
　　 话说麻子，与婆姨在家赏月，儿子打来电话说：“祝父母中秋佳节快乐！告诉父母，不要为吃低保伤神。过些时日，有钱了，给他们寄些来。同时不知它从哪里，拾得些牙慧，来安慰他们，似打油诗云：全国几多乡和村，党的眼睛看不真。不怪中央无人管，记者不到乡下转。上级下来搞视察，康庄大道走一遭。懒者走到衙门口，勤者驰之村公所。官问吏来肉香啖，谁问农民半句言？农民刚刚吃饱饭，官员家里上千万。官员随便卖块地，轻松贪污能过亿。国家补贴到地方，村官兜里鼓鼓胀。领导关系搞得好，有车有房吃低保。危房改造补贴款，领导干部腰包装。一户揩油三五千，轻松就得上百万。多想有个包青天，来为百姓申申怨。希望国家管一管，砸了狗官铁饭碗。”
　　 麻子听了儿子神经质般的打油诗，晕晕乎乎，加上酒劲，说道：“儿啊，别说那些不中用的。我与你妈，现在最需的是钱，你那诗打油，又不能炒菜，想想还平添烦扰。”电话中断了，信息告知，手机没电了，改日再聊。
　　 麻子知道，这是儿在逃避，说到钱，他就挂机。婆姨早已泪流满面，对麻子说：“作孽啊，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如没这畜生，我们还能吃低保，也不至于如此窘困！”麻子安慰她说：“事已如此，我们也没必要伤心。好在政府还每月发点养老金，能买块‘豆腐干子’，种些疏菜，还是能维持生活的。只要我手脚能动，绝不会让你饿着。唯有怕的，就是生大病，我救不了你。”婆姨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看麻子随口就说：“如真是那样，我只求早死，千万别救，家里已千把块钱都拿不出了。如果是你，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两人沉默了，互相对视了良久，眼里都噙着泪花。那晚，他们看电视剧《长征》，直至十点多。临睡时，婆姨与麻子还一人吃了个红柿子。
　　 真是好的不灵，丑的应验得很。凌晨四点许，麻子听见婆姨呼吸急促，扯亮灯，见她脸色不对。他使劲喊她，不见回话，只见她咿哩呜噜晃脑。这可急坏了他，给儿电话，也没通，肯定是关机了。麻子知道，这时都在睡梦中，只好等到天明再说。好在离天亮不久了。难熬的1时辰，让麻子仿佛等上了千年。天一亮，赶紧打儿电话，儿接了说：“想办法马上回来。”又拨通了超宇的电话，超宇说：“麻子哥，别急，我也遇到了大麻烦！您嫂子昨晚走了。对不起，我不能来帮您！”
　　 麻子听说，头都大了，问：“怎么去的？”
　　 “可能是中风，昨晚救护车都叫到半路上了，但人已经去了，又叫它返回去了。”超宇説时，喉头哽咽。
　　 麻子估计，自己的婆姨，可能也是中风。于是也赶紧拨打了120。因离县城较远，上午10点许，救护车才赶到。到了乡信用社，麻子叫救护车司机停一下，把银行存的900元钱全部取出。到医院一查，果不出他所料，是脑溢血。医院一面抓紧治疗，一面催着交款。麻子把身上仅有的800元如数交了上去，并恳求说：“等我儿回来，我们再交好吗？”医院考虑再三，只好先救人。儿黄昏就赶到了，见母亲如此，眼圈红了一圈。麻子问他，带了多少钱？他说：“我把这些年藏的私房钱，全部带来了，也只有3万多块。”
　　 麻子见有3万多，满以为能用上一阵子。却不料抢救费高昂，除去报销部分，一天都要出好几千。一星期过去了，没有任何好转，医院建议去怀化做开颅手术。这可急煞了麻子父子。3万元，已用去了一大半。去怀化，没有十几万能行吗？麻子知道，婆姨命休矣！儿也眼圈红润，与父亲商量，把家产都卖了，也凑不齐2万元，怎么办？麻子心想：“如果吃低保，该多好啊！医疗费是全报的。”
　　 父子最后下定决心，回家准备后事。婆姨听超宇要送她回家，口里虽说不出，但心里是一千个不愿意，死死拽着麻子的手，不愿离开医院。麻子心里知道，她不想死啊，但又能怎么办！此时，麻子的心简直像爬满了蚂蚁，隐隐生疼。他，泪早已没了，哽噎地握着婆姨的手说：“咱们回家吧！咱们回家吧！”手紧紧地握着，一路上没有松开。婆姨眼眶不时流着泪，麻子知道，她不想死……
　　 “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到家了……”医护人员抬着担架，麻子紧握婆姨的手，用文绉绉话说。医护人员走了，盐水拔掉了，氧气也带走了……
　　 晚上亲戚挤满了木屋，唯麻子的房间，就他俩。麻子见婆姨抽搐了几下，头一歪，急得喊道：“宝贝，别，别睡着了……宝贝，别睡着了……别睡着了！”麻子紧紧地搂着她，使劲的摇晃。此时，有亲戚过来，儿也在旁哭。麻子搂着婆姨，生怕她死去，撕心裂肺地喊：“宝贝，别……别睡着了！”麻子搂得更紧了，有人用手探了她的鼻息，确定她确实已经死了，要麻子松手为她装殓。麻子不肯，依旧紧紧地抱着，嘴里喊着她的乳名，与她说话。大家劝了一回，没有强拉，叫他儿去备“寿房”。
　　 中堂窸窸窣窣，寿房准备好了。突然房间里传来：“活了，活了！”大家都聚集过去，只见麻子紧抱着婆姨，喊道：“宝宝，醒醒，醒醒！”有人再探她的鼻息说：“有气了，有气了。”一时间屋里充满了活力。大家相继散去，房间依旧只有麻子他俩。
　　 中堂摆着寿房，有的睡觉去了，还有几位长辈，依旧坐在寿房旁，聊着她过不了今晚，刚才只是回光返照。屋外黑黢黢的，山风吹着竹林，窸窣作响。公溪河的水声，似乎比往常更响。麻子搂着婆姨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惊醒，感觉她有些冰凉，哇地，嚎啕大哭，“宝宝，别睡，别睡，你不能撇下我啊！宝贝，……”大家闻声而至，有人摸了一下她的手说：“她确实走了，看她的表情，仿佛像安静地睡着一样。”房间里突然增加哭声，有抽泣的，也有安慰的。麻子还死死地抱着她，不管别人如何劝，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还是被众人拖走了……
　　 接连几天，按当地习俗办丧，亲朋吊唁，好不凄惨！一切都是儿在操办。麻子，这几天已经呆滞，眼眶深陷，泪早已流干，喉咙也早已沙哑。
　　 丧失操办完毕，大家都走了，儿子一家也走了。老酒邀着超宇，来看麻子。一见面，麻子未语泪先流。超宇眼眶也红红的，握住麻子手说：“她们去了，她们都去了……”老酒也跟着说：“她们都去了！”三人看着公溪河，麻子怔怔地说：“多么希望免费医疗，快点惠及百姓，我们再遇上大病，也许还有一次生的希望。”
　　 老酒与超宇无语，依旧看着公溪河，呆滞地眼珠缓慢转动着。麻子瞧着他俩，说：“咱们都老啰！”超宇右手指着公溪河，说：“唯有它，依旧不老……”
　　 斜阳从西山射过来，周遭层林尽染煦光，也照在他们仨个身上，泛着金光……周围死一般的寂静……